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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更)“你有没有觉得这个说法很有趣。”
顾为经突然问道。
“你指的是什么?”
“170欧元的作品比1700欧元的作品画的要更好,有人因为店家不愿意免5欧元的咖啡钱,而错失了这幅画。”
顾为经把他刚刚所说的话又从头到尾的重复了一遍。
“而我知道,那位客人好像还是开着保时捷跑车来的。”
“这个说法真的很有趣,当我重复这些话的时候,我会有一种很荒谬的感觉。”
顾为经重复道。
“一个看上去不缺钱的收藏家,因为一笔极少的钱,和一幅在你眼前里很不错的作品失之交臂。”树懒先生想了想。
他评价道:“是挺遗憾的。但荒谬……荒谬称不太上,这种事情在生活里经常发生,艺术审美又是一件蛮主观的事情。也许他和你的——”
“我指的不是那个收藏家荒谬。”
顾为经尖刻的笑笑。
“他有什么荒谬的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评价标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审美偏好。我甚至觉得那个人很可能是一位极好的收藏家,我和店主的聊天时,提到过他,我认为他有一种敏锐的直觉。”
“这很好。”
“他只是随便一眼,就直接看到了很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只是后面表现的有一点点油。”
“没什么的。”
“如果必须用重金买下一幅画作,才能证明自己对于一幅绘画的喜爱,那么博物馆就没有任何意义存在了,不是么?能不能花钱买下一幅作品只和能力有关和审美无关。喜不喜欢才和审美有关。”
顾为经说道。
“也许他有自己的购物原则,也许他的人生信条就是只有喝了免费的咖啡,才能买画。也许他忽然觉得心情不爽,也许他恰好就是缺5欧元。”
“实在太多的可能性了,只要他这个人自己是自洽的,那么就一点也不荒谬。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价值观,每个人都有做他自己的权力,只要不去双标。”
“他的行为一点都不荒谬,用最苛刻的角度去评价,顶多也只能去说他表现的有一些些的抠门。”
“荒谬的是我。”
顾为经说道。
“双标的是我,精神分裂似的搞出双重标准来,一个对待他人,一个对待自己的人,同样也是我。”
“我们谈伦勃朗,谈罗斯科。我们刚刚聊了快要一个小时的时间,讲述着某种依附在上流阶级消费观上的‘艺术’之梦的幻灭。我谈的那么的语重心长,发自肺腑。在某一个瞬间,我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是伟大的苏格拉底。”
“但是话风一转。聊到关于自己的事情的时候。”
顾为经说道:“我兴致勃勃的和你说——知道么?有一幅170欧元的作品比1700欧元的作品画的要更好,有一个开着保时捷的人,因为店家不愿意免5欧元的咖啡钱。”
“当我在念出这句话。当它传到我的耳朵里,我像是个第三人称视角那样,重新听这句话的瞬间,我便立刻意识到了。哦。在我的潜意识里,其实还是在把一幅作品到底能卖多少钱,把一幅作品的标价是多少,当成衡量一幅作品好与坏的最重要的标准。”
“当你在批评别人的时候,请要多想一想,不是每一个人都拥有你所拥有的条件的。”
顾为经转述着尼克的话。
“当你在批评别人的时候,请要多想一想,是不是你自己也能做到。”
“连我自己都在用金钱去标定一幅作品的艺术价值,那么,我哪里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别人虚伪呢?”
顾为经对树懒先生说道。
“一幅卖170欧元的作品,理所应当要比一幅卖1700欧元的作品差上十倍。这话和我穿了一身价值4万美元的外套。所以,我理应要比那些穿不起400美元外套的人上流一百倍。”
“这两件事存在任何本质上的区别么?”
年轻的画家很是认真的询问道。
顾为经刚刚还在为了他的行为感到痛苦,然后,他马上就又把一样的事情,原封未动的重新干了一遍。
这就像是酒瘾。
你知道沉溺于酒精是不好的事情,它带来不了真正的快乐,酗酒所带来的结果只有虚无。
你又始终无法戒掉。
比起一位开保时捷跑车的人,因为5欧元,抠门的错过了把一幅很棒的作品收入囊中的机会本身。
他自己才是真正荒谬的那个。
苗昂温、顾林……就像是一面面照映着人生的镜子。
顾为经没有成为他们,到底是因为他比他们更勇敢,还是因为他比他们更幸运?每当顾为经审视着自己的内心,他甚至需要面对着这样的诘问。
难道苗昂温不知道,豪哥的礼物是有毒的么?
难道顾林不知道,赌博是不好的么?你在赌桌上所赢得的一切筹码都只是幻觉,最终,你将会输掉一切。
也许他们太年轻,他们不知道。
也许他们知道。
他们还是在金钱的诱惑之下,越陷越深,最终迷失了自己。
据说每一个赌鬼都会发自内心,发自灵魂的厌弃自己,所有赌鬼都会彻头彻尾的反省这件事情的罪恶性,他们会哭天喊地的乞求原谅,他们会骂自己不是人,他们会跪在地上磕头,他们会砍掉自己的一根手指,发誓自己不会再赌了。
这些忏悔。
这些眼泪。
这些痛彻心扉的自白。
说真的——未必都是假的,也未必都是装出来的,那一刻,他们真的相信自己已经认识到了这场金钱游戏的本来面目。
残酷的是,这其中的很多很多人,都会再一次的坐到了赌桌之前。
他们既游离其外,又深深的陶醉其中,像是身体里住着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在彼此互相厌恶,这大概是世界上最残酷的事情了。
顾为经从为了他曾取笑苗昂温感到后悔,到因为穿上了一件价值几万美元的衣服而洋洋自得,只间隔了几天时间。
顾为经从用忏悔的语气告诉树懒先生这件事情,到他开始下意识的继续把金钱当作衡量艺术作品好坏的标准,只用了几分钟。
从骨子里。
他——
这位二十多岁,就把作品卖到100万英镑的画家,难道真的不是这样的标准的信徒么?他难道真的没有因为这套标准而沾沾自喜么?要是按照这个标准,他就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为成功的几个画家之一。
顾为经总是觉得自己很可笑。
他从小上的就是国际学校,他十八岁就拿金奖,上的是最顶级的美术大学,拜的老师是曹轩,经纪人是伊莲娜小姐,签的画廊是欧洲历史上最顶级的画廊之一,二十一岁就在卢浮宫开了个人画展,作品卖到了100万英镑。
开玩笑。
毕加索都没有他这个待遇的好吧,毕加索20岁的时候,还在哪里和朋友挤阁楼呢。
顾为经再在那里哭哭啼啼的说不公平,那就太软弱了。
说真的。
拜托。
你装你妈什么梵高呢?你装什么在金钱的浪潮里保持桀骜不驯的高洁艺术家呢?
顾为经他的人生和梵高的人生有半毛钱关系么。
顾为经觉得,他要是梵高,可能已经一大口老血从鼻孔里喷出来了。
求求了。
Mr.顾,别来挨我。
他顾为经难道不是整个现代艺术市场资本炒作泡沫里,最大的受益人之一么?
人家梵高同意你的说法么。
梵高一辈子靠画画挣的钱,也许没有现在顾为经一天挣的钱多。梵高一辈子得到机会,和顾为经比起来,就是九头牛身上的一根毛。
人家一辈子就卖出了一幅画的人,明明有优渥的生活,却选择流浪的人,完全有资格斥责金钱对于艺术的异化表达不屑。
你在那里说个屁的“俺也一样”啊。
妓女。
这真是一个无比精辟的形容,顾为经觉得自己就是特别典型的一边当婊子,一边立牌坊的人。
他甚至搞不好是用金钱,用消费主义来衡量整个艺术价值这件事情的推手之一。
好好扪心自问一下,高贵无比的顾为经,视金钱如粪土的顾为经,斥责伊莲娜家族就只会拿钱砸人的顾为经,他真的不喜欢那些画廊抛给他的后面有一大串零的橄榄枝么?
他难道真的不喜欢伊莲娜家族的女继承人是自己的私人经纪人么?
别在那里乱放狗屁了好吧。
他乐在其中。
他享受的要死,他就像充满了氢气的气球,仿佛要这么一直飞到星星上去。
正因如此。
顾为经意识到自己如此的爱着这样的生活,能够一幅画卖到100万英镑,甚至是他人生之中最让他感到骄傲的成就之一。
顾为经才会觉得苦闷。
“总得有个标准吧。”
树懒先生捕捉到了顾为经声音里所蕴含着的忧郁与悲伤。
“没有人能真正的脱离物质世界而存在,金钱价格是市场给出的衡量一幅作品艺术价值的评价标准。”
“或许吧。”
顾为经想了想,慢慢地说道:“我不知道这样的标准到底是对还是错。但我总觉得,起码,物质不应该是唯一的衡量标准。”
把一切都只当成赌桌之上的金钱游戏。
输的人自然会输掉一切,输掉金币,输掉灵魂,
而赢的人……能够去赢得所有的一切么?
这真的是一个很好玩的问题。
顾为经见过了输掉赌局的人的模样,输的倾家荡产,输的家庭崩溃。
苗昂温、顾林……
问题是,顾为经他也见过一直赢的人啊。比如说豪哥,陈生林——他站在自己的世界观里,他似乎一辈子都在“赢”。
人人都是筹码,人人都有个价码,他没有输过任何一局牌赛,一手手枪,一手钞票,所向披靡。
按照这个理论,豪哥从来没有输过任何一场赌局。
他是赌神,他是赌王,他是自带BGM的高进。
从技术上来讲,这要是一场赌技的较量,顾为经一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这一点,老爷子顾童祥就远比顾为经看的明白,最初光头才刚上门的时候,老爷子就准备提桶跑路,举家直接开润了。
可最后……赢的是顾为经。
因为顾为经根本就没赌。
顾为经说“我认输”,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一面镜子塞在豪哥的鼻子底下,用一种强大的精神与力量,逼迫对方去照一照镜子。
就像不能见日光的恶鬼见了阳光。
豪哥看了看镜子,然后便化作一阵青烟散掉了。就算不提豪哥,换成那些没那么具有道德上善恶感的赌局。
艺术。
单纯就只是纯粹的艺术市场。
毕加索、罗斯科、安迪·沃荷……这些都是一直在赢,永远都能赢下去的人。
他们真的赢得了一切了么?
一切是什么呢?
如果是金钱,那么大概是这样的。
如果金钱就能代表一切的话,毕加索为什么在挣了大钱以后,很多照片里依旧看上去不算快乐呢?挣钱挣的比伊莲娜家族还有钱,一把年纪的老头子了,还在不停的跟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上床。
似乎也该满意了吧?
罗斯科呢?
他1950年几幅画就能拿到了相当于如今快300万美元的报酬,他为什么还不快乐么?为什么他在有严重心脏病的情况下,那么凶狠的对待自己,一天恨不得抽上20根香烟,再灌两瓶威士忌?
他在报复谁?
他在和谁战斗?
他在寻找什么?
“顾为经,你见过迈毕斯么?”
萨拉老奶奶给他的画展打了一个A级的评价。可顾为经仿佛还能看到,那位几乎见证了过去半个多世纪西方美术行业所有迭起兴衰的老奶奶,满头银发的做在自己的身边,冷冷的问着自己。
输掉赌局的人,输掉一切。
无论是金币,还是灵魂。
赢得赌局的人,把桌子上的所有筹码全部都放入囊中,最后所有的一切都变得金光闪闪。
直到连身体也变成了金色。
那么灵魂呢?
那么灵魂又去了哪里呢?
这真是一个无比奇妙的悖论。
“我们的艺术行业有一套价值观,它关乎于财富,是由金钱所构筑而成的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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