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武侠仙侠 > 幽冥画皮卷 > 第二百八十五章 翻天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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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忽暗复明,但李无相没有急着睁开眼睛。因为他已经猜到自己现在会在哪里了。

    他嗅到了一种腐朽的气息,但并不叫人觉得不适。这种腐朽是冷冽的、尖锐的、清新的,仿佛其中还孕育着隐含不发的生机。

    他听到了低沉的耳语,仿佛梦呓,是由许许多多徘徊此地的亡灵所发出的。它们就萦绕在自己身边,穿行着、踟蹰着,像是被他的气息的吸引,却又畏惧着什么、不敢靠近。

    他睁开眼睛,看到了深沉晦暗的死气,与被死气包裹其中的东皇印。

    这里是幽九渊的下界,是李业与都天司命此前的战场。而被弥漫着的死气所包裹的亡魂,就是由李业此前在业都中召唤出来、又被都天司命所灭杀的那些历代剑宗弟子的残念。

    他下落在东皇印旁,感觉到体内由李业所留下的那一点真灵开始与之共鸣,一种亲切的熟悉感油然而生——真灵通过东皇印昭示了太一教幽冥残卷所在。

    但李无相没有急着伸出手,而沉默地感受着体内另外一份真灵——姜介所留下的印记。

    他送走了自己,独自与降世的司命真君斗。李无相知道司命真君应该是没有占到便宜的,因此赵傀之后才得了个灶王爷的神位、在金水被请了下来,又被自己灭掉。

    但也因此,姜介应该真的是寂灭了。倘若他还有余力,就绝不会放任赵傀还留有些司命真君的权柄、成就一个灵山野神。

    他不知道自自己被李业从大劫山带走之后过了多久……要以现世的时间论,或许就只有一两天吧。

    可现在他觉得自己心里竟然生出些沧桑感来,仿佛一辈子已经过去了。

    东皇太一、都天司命,两位近乎世上最强者的帝君双双陨落,即便是姜介这世上第一阳神,在气运权柄面前也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自我牺牲。

    这叫他觉得过去、现在、未来,都仿佛此刻这幽九渊的下界,是一片深沉的晦暗。

    而李业说要用东皇印为自己封诰一个真仙之位……

    他现在能感觉到东皇印中的那种力量。像一枚藏在巨石中的、微小的生机种子,只要他一念起,东皇印就能叫这粒种子萌发,在这巨石中、用最后的力量生生挤出一条缝、一个空来。

    真仙将要触及天道运势,可李无相不知道如果将来自己成了仙,会想要做什么、掌握什么权柄。

    其实我像是个扫把星。他在心里黯然地想,我所过之处都是灾祸、杀戮、死亡。我这一世,就跟上一世一样,好像只懂得破坏和毁灭,而做不了其他事。

    扫把星在前世的说法是彗星,而我又真的跟彗星挺像。想到这里的时候,他忍不住在心里凄然笑了一下——彗星是世上的过客,跟这世界格格不入,我也一样……

    他心中一凛,忽然意识到现在似乎不是乱想的时候——李业跟他说过,修为境界到了极高处愿心是不能乱发的。

    可似乎已经晚了。

    他感觉到神念中的那一粒种子在某个幽远晦暗的地方萌发了——这一粒种子在世间永无穷尽的死亡、杀戮、赤焰血海中应劫而生,在苍白衰败中蕴含着酷烈与暴虐的毁灭力量。

    李无相的心神在一瞬间被这种力量攫取了,抑郁与愁绪像天上的阴云,被暴烈的风一扫而空。

    他觉得心中一片通明,好似万宇澄清。他能感觉到在高远苍穹的某处,那种力量正在隐藏着、积聚着,等待地火勾动天雷、等待他入主尊位的那一刻!

    这就是……我……将来的……权柄!?

    他无意识地抬起手、触动了东皇印。

    一种震彻寰宇的无声巨响荡漾开来了,他的神念在这一瞬间随着这巨响向着周围一触即收,然后看到了整个幽九渊,也看到了幽冥残卷——

    它并非如娄何所说,是一本残破的册子。

    实际上,李无相以及剑宗诸人在很久以前就已见过它、就已置身其中了——它就是包裹着幽九渊的那一层外皮……整个幽九渊都在幽冥残卷中!

    李无相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有多大……第一次来到幽九渊的业朝旧都遗迹中时,他看到了极远处的景象——成片成片的城镇连在一处,一眼望不到头。那时候他觉得那是背景、是死物、是幻相。

    可现在,籍由李业所留下的一点真灵,他明白了——那些景象也是幽九渊的一部分、是幽冥残卷的一部分,是被保存在这残卷中的无数时光的一景!

    真灵驱使着他抬起手,再次触碰东皇印。

    于是幽九渊诸峰之上的秀丽山景忽然收敛、周边业朝旧都的模样化为虚无——它们变成了当天李无相在死气中重新潜伏回来时所见的破败景象,仿佛在一瞬间就经历了无穷岁月风霜的侵袭。

    一本薄册子现在他掌中。

    模样残破、边角翘起,好像已被人翻阅过无数遍,但表面发散着蒙蒙的淡金色光芒。

    李无相抬手去翻这册子,然而它仿佛是铁铸成的,指尖无法撼动它一丝一毫。这时李业所留下的那一点真灵灌注全身,于是这册子忽然变得轻薄了——李无相翻开了第一页。

    第一页无字,可他觉得自己看到的也并非一片空白。第一页也是最后一页,包含着无穷尽的信息——山川地理、飞禽走兽、村镇城郭……这是由三千年来,许许多多的剑侠游历中陆教区之外的区域时,所共同录出来的东西!

    此时在李业真灵的催动下,这些东西似乎活了、似乎吸饱了水,在急切地膨胀着,等待舒展出来、等待东皇印的号令。

    李无相觉得自己的指尖发颤,仿佛快要力竭了。可他清楚地知道即将耗尽的不是自己的力量,而是李业留在这世上最后的痕迹、他的那一点真灵。

    他只允许自己停留、哀悼了一小会儿,然后将书页合上了。

    业帝最后的一点神通化为虚无,李无相感觉到了整个世界的震荡。难以名状的力量将现世向着某处拉扯,直至衰竭、直至某种更加强大的力量将其阻截下来。

    于是李无相感觉不到体内李业的真灵了,但他感觉到了充斥天地之间的勃发生机,仿佛在未来某处浴火新生……幽冥残卷重构了这世间在未来为劫火所灭的教外区域。

    这是由李业的最后一点神通做成的,但也是由历代剑侠在行走天下时、用字句与笔墨共同做成的——他们不知道自己记录这些为了什么,但就在这种无知无觉中,他们守护了这世间的最后一点生机。

    石室之中归于寂静,李无相默立片刻。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并不想即刻去做。然而姜介所留下的那一点真灵贯彻全身,如本能一般驱使着他抬起手、触碰东皇印,于是藏在左眼眶中的那枚生死令贯穿时空,在这真灵伟力面前转瞬即至——

    他的掌心现出那枚黑沉沉的令牌来,神识之中一个威严的念头在果决地回荡着——

    用印!

    李无相咬紧牙关、放松神念,将这阴神完全交给了姜介的真灵。

    于是东皇印迸发辉光,在这幽九渊下界更下方的某处,一个巨大的旋涡缓缓绽开,随后死气喷涌而出!

    他感知得到,但无法理解姜介的权柄与手段——葬身于灭世地火之中的无数怨灵亡魂随死气重现世间、强入轮回,在这一刻同样有更加强大恐怖的力量被惊醒了,极度幽暗深邃。李无相觉得姜介的真灵在这股力力量面前仿佛暗夜中的一点微芒,因为这种力量的愤怒而飘摇不定——

    那似乎是幽冥地母。

    这一点微芒在愤怒的力量之下勉力支撑,李无相感到自己掌心中那枚东皇印嗡鸣作响,像是在与无形狂风抗衡。

    只是这风在疯狂地剥蚀着姜介的真灵、剥蚀着他的权柄,于是在这喷涌的死气中李无相感到手中这枚印越来越重、重到姜介的真灵也无法承受,而后随着真灵的完全泯灭,终于穿过他阴神的手掌,掉落在了石台上。

    姜介也寂灭了。

    但那被惊醒的愤怒没有收敛,像心有不甘的猛兽嘴角残留鲜血,还在寻找着什么隐藏着的东西。

    李无相觉得自己被这种力量锁定了。它像是看到了叫它极度厌恶的存在,于是要迫不及待地将这存在即刻毁掉——

    整个视界开始变得震荡模糊,嗡鸣的细语在耳畔回荡作响,李无相觉得自己的阴神开始被这力量拉扯、要向下坠落、落至幽九渊下界的巨大旋涡之中……

    但这时候,李无相听到了一个人声——

    “李无相!?你在做什么?!”

    一条身影飞奔而下、一道剑光喷薄而出——崔道成!

    这元婴剑光顷刻之间击穿死气、划破虚空,正轰上李无相的阴神。

    然而这力量该是收敛了的——剑光入体的一刻立即化成轻柔但强大的元婴真力,霎时将他的阴神从东皇印旁轰飞出去。

    坠落感消失了,极远处的恐怖存在似乎感知到了这里发生的一切,将神识的触角撤,重新隐匿于黑暗与未知之中。

    李无相在一片死气中站稳身形,瞧见崔道成飞身跳在东皇印旁的石台上,执着掌中飞剑怒视自己,口中喝道:“李无相,这是你做的!?这些亡魂是你放出来的!?你知不知道死气现在这阳世间是什么情景!?你疯魔了!?”

    李无相看着他,低低地叹了口气。

    却觉得自己忍不住想笑。于是就微笑着说:“崔教主,再见到你真好。”

    崔道成一愣,把眉头紧皱:“……你说什么!?”

    “崔教主,姜教主不是我杀死的。”

    崔道成立即向两旁看了看,这才瞪向他:“此事我们知道——”

    “我就是觉得亲口跟你说一下比较好。”

    崔道成的脸上顿现疑惑之情,可似乎也是因为这种疑惑,他的情绪略有些平复了。他先往这石台上看了,又看李无相:“李无相,你——”

    “崔教主,一会儿我会——”

    但神念忽然一颤。像阴神之中有一只巨手在他的胸腔里猛地一抓,叫他全身都忍不住想要缩成一团。李无相脸上的神情一滞,下一刻那种感觉又来了,且更加强大。

    虚空里有一种力量在拉扯他,但不像刚才幽冥地母的力量那样恐怖、充满恶意,而是一种急切的柔和。

    随后李无相在神念中看到一点锋锐金芒、刺破虚空。只是一点,像刀子在一片极度坚韧的布匹上透出一个小小的尖儿,但因此那种拉扯着他的力量成倍地增长起来,他的阴神再次猛地一缩,顷刻间被吸入这虚空。

    转醒过来的时候,他先嗅到的是香火和符纸的气息,觉得像前世在寺庙的香案前嗅到的那样。

    随后在这香火里闻到了血腥气,听到一个沉静却难掩欣喜的声音——

    “成了。”

    李无相睁开眼,看到头顶的石壁、缝隙中的细草,感到身上很沉。

    他意识到自己是躺着的,被埋在土坑之中,只露出一个脑袋。土坑的边缘插满了燃尽的香根,像一丛丛枯黄色的草。底下则是厚厚的符纸灰——也不知道在这坑边烧了多少。

    一个念头从他的脑袋里跳出来了——五岳真形教的“秽土转生术”。

    这法子许道生曾经在然山上用过的。

    “……成了?成了!他醒了!”另一个声音从他的脑后传来,随后李无相看到娄何——疾走到自己身边蹲下,盯着他的眼睛,轻声试探——“李无相?”

    “娄何。”他轻声说。

    然后稍稍转了脸、看向一旁——梅秋露坐在旁边,身上穿着的还是大劫盟会时的那一身绛紫法袍,身边插满了颜色各异的令旗、令牌。

    但法袍千疮百孔,其上干涸的血污成痂。面色惨白如雪,几乎看不清嘴唇的颜色。她牵动嘴角,向着李无相勉力笑了一笑,随即立即闭上双眼调息起来。

    李无相不敢打扰他,转眼看娄何:“梅师姐用秽土转生术把我拉……把我的魂魄拉了回来?”

    “是。”娄何低声说,抬手为他扒开身上的土。

    “我们现在在哪儿?”

    “还在大劫山上。”

    “三十六宗的人呢?”

    娄何停下来看他,神情像是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同他讲,最终就只说:“在外面堵着咱们呢。但别慌,怎么说呢……出了些事……之前出了些事,等你养好了,我再慢慢给你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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