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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符三年正月十八日,曹州冤句东南,迷雾笼罩乡野,一支没精打采的队伍艰难地走着。迷雾中,时不时就能听到队伍中传出凄厉的哭喊,然后又戛然而止。
而在队伍的最前方,一个脸色蜡黄的汉子穿着花衣,带着七八十个手持刀枪的精壮,后面又跟着数不清的骨瘦如柴的丁口,正缓缓带着队伍前行。
此时,一个嘴里缺着半块牙的汉子,带着红色巾头,对那蜡黄汉子小声道:
“渠,那两个人很像是郓州的溃兵呀,我看他们手茧都老厚了,不像是庄稼汉子。”
那蜡黄的汉子正眯着眼,面无表情说道:
“然后呢?”
缺牙的红巾头汉子愣了,想都没想说道:
“当然是杀了呀,不然留着浪费粮食。”
那蜡黄的汉子摇了摇头,说道:
“别想了,那两人对咱们有用,别整天就晓得琢磨这个,不如去想想哪里搞粮食。再弄不到粮食,咱们想这些兄弟都得死。”
可那缺着半块牙的汉子依旧不饶,还在说道:
“渠,那两人留着能有啥用?缺粮?直接将他们杀了吃肉好了。”
蜡黄汉子看了看此人,直接骂道:
“吃吃吃,你脑子里就晓得吃?狗东西,要是你们争气我会让别人来练兵?”
“你看看咱们这些人,列个队都列不明白,我不找那些郓州兵好好操练下,你我迟早要被别人杀得吃肉!”
那缺着半块牙的汉子脸一红,嗫嚅道:
“那还是咱们这些老兄弟们放心,郓州兵帮咱们练好了,还是得杀掉的。”
蜡黄汉子懒得理他,自有计较。
蠢驴,就晓得杀杀杀,杀了那两郓州兵,岂不是断了咱投奔官军的路?真指望靠着这些个泥腿,能活啊?
就曹州现在的情况,几十万人早就将能吃的都吃了,能活命的,还就是投奔官军,进营内吃粮。
但如何能投军,这还得想想,总之这是一条活路,不能这样断了。
……
这支队伍的后面,二三百人如同行尸走肉一样,一脚一踩地跟在前面。
他们也不晓得要去哪里,但只有跟着这样的队伍,这些人才不会沦为别人口中的粮食,更不用说前面的那些土盗还会发一些粮食给他们吃。
队伍中,有两个骨骼粗大,但瘦得只剩下架子的汉子,相互扶持着走着,其中一个年纪明显小很多,甚至可能二十都没有,而另外一个则稍长,正陪着小声说话。
“小贺,这帮贼也是够可恨的,每日就给咱们吃半碗米,让咱们饿不死,又让咱们跑不了。咱现在是一点气力也没有了,早知道是这么个罪,索性和兄弟们一起死在那得了。”
这个小贺别看年纪小,但明显是有主意的,听了同伴这话后,摇头:
“老郭,死什么死啊,咱们得好好活着,不然兄弟们不就白死了吗?”
可那老郭惨笑道:
“咱们还有活路吗?我看这帮贼匪就是把咱们当肉菜养着,你看之前没了的,最后被都被拉上前面去了?”
说着,队伍中一个人终于支撑不住,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这人一倒地,本还麻木无表情的队伍一下子就避开了此人,几不忍看这人一眼。
那倒地的也晓得自己命,这会还有气,伸着手,虚弱地向周边人求救,可没人能救他。
那个小贺支撑着要去拉他,然后被旁边的老郭拉住了。
然后浓雾中就传来一阵铃铛声,随后就见两个骑着战马的,带着红色头巾的盗贼驰了过来。
他们在看到倒地的人后,就对浓雾里面招手喊了句:
“这还有一个,也一并拉过去。”
话落,五个眼睛红红的汉子推着辆板车过来了,上面已经摆好了三具尸体,都还是热着的。
这些人一出来,那些行尸走肉就和遇到瘟神一样,努力迈着步子,远离这里,远离他们。
那五人过来后,先是看了看倒地的那个,见还有口气,就顺手捂死他。
这人的求饶声不过坚持了三个呼吸就彻底结束了。
然后他的尸体就被抬到了板车上,最后被拉到一片小树林里。
在这里,已经有五具尸体如同猪肉一样倒吊在了树上,他们的脖子毫无例外都有一处刀伤,下面还有一大桶,里面接满了鲜血。
这五人过来后,检查了一下血液,见品相好,嘿嘿直笑。
可忽然,其中有个人鼻子抽动着,疑惑地看向林子深处。
在那里,浓浓的迷雾中正站着十几名骑士。
他正要扯着嗓子大喊,然后一支箭矢破空,直接插在了他的喉咙上,要了他的命。
随着这一箭,剩下的骑士各个引弓,将这五个人屠全部射死在了这片林子里。
于是,林中的血腥味更浓了。
半天后,最先射箭的骑士牵着战马走了出来,身后有十名突骑,同样和他一样,脸色惨白。
他们就是寿州朱景和随他一起出哨的飞虎骑突骑。
朱景努力压住自己的恶心,望向远处迷雾中传来的闷哼和走动声,翻身上马,对众人道:
“走,杀了这些畜生。”
十骑无人说话,全部翻身上马,他们将弓弦上好,把褡裢里的铁骨朵取出系在了马鞍上,然后夹着马槊就奔向了迷雾。
……
当人屠们将自己队伍的路倒拖走后,这支充当菜肉的人群更加沉默,他们没有力气反抗,也没有力气逃跑,只能麻木地逃离这里,祈祷自己能走到最后。
这已经是今日倒下的第六个人了。
队伍中的这些人有的是之前的盗贼团队的菜肉,后面所属的盗贼团队被他们这支给兼并了,但他们的境遇并没有任何变化。
他们当中还有一些是工匠,也只有他们这些还有手艺的,才能活到现在,不过随着队伍中无价值的菜肉越来越少,如果不补给新的,到时候他们也躲不过那一刀。
队伍中还有一些是残卒,他们有些是冤句附近的土团,有些则是此前被击溃的天平军吏士,但最终要的实际上还是两人。
他们二人正是刚刚相互说着话的小贺和老郭,也是前头的贼匪头子心心念念想让他们帮着自己练兵的二郓州残兵。
这两人都是两个月前被击溃后逃出的溃兵,年轻的那一个叫贺瓌,稍长一点的叫郭绍宾,和队伍中其他溃兵不同,他们都是天平军的衙内军出身,皆有好武艺。
可再有好武艺,没有米下肚,这会也是人家案板上的鱼肉。
此时,贺瓌心绪依旧激荡,即便已经看了无数次了,他还是捏着拳头对旁边的郭绍宾怒道:
“老郭,咱们迟早要杀了这些畜生!”
可相比于贺瓌的义愤填膺,郭绍宾却摇头,连怒的力气都没有,他苦笑道:
“老贺啊,咱还哪还有迟早啊,我已经感觉要死了。”
见贺瓌要说话,他摆了摆手,艰难道:
“小贺,如果要是你能活着回郓州,替我照顾家人,把他们当你的家人好好照顾。”
贺瓌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托住郭绍宾摇摇欲坠的身体,绝望道:
“不用,你的家人你自己去照顾!听没听到呀,老郭。”
此时贺瓌的内心痛苦又绝望,他恨那个节度使薛崇。
兄弟们早就提醒了此人要防备草贼的骑兵,可这人还是轻兵冒进,最后此人活着跑回了郓城,可丢了多少咱们的兄弟?
他们这帮长安人统统都该死!将咱们的粟米运走了,在这个时候却不晓得赈灾!
可怜我三州子弟何辜啊!
这一刻,贺瓌多么希望能有一把刀,纵然全身没丁点力气,也要手持横刀杀他个天翻地覆!
然后,他就听到身后浓雾中传来一阵马蹄声。
……
两侧浓雾有巡着的盗贼,他们明显也听出了这阵马蹄声和他们自己人的不一样。
于是脸色大变,就在大喊:
“敌袭!”
可话音未落,十一骑从浓雾中奔出,彷佛从地狱中带着无穷业火的修罗,怒目圆瞪,惩戒着这些罪人。
朱景驰奔在前,手里的牛角骑弓霹雳弦惊,直接射空了一整个箭囊,然后才从旁边的同伴那边接过马槊,冲着一个失了神的盗贼冲了上去。
巨大的马力和锋锐的槊剑直接切开了这人的脖子,斗大的脑袋带着鲜血飞了出去。
几乎同一时间,朱景这支骑队就如同黄龙一样,卷起无穷尘土,将一名名盗贼践踏成了碎肉。
此时,原先的菜人队伍已经彻底崩溃了,他们惊恐地踩着同伴的身体,努力跑着。
没人想到,这些人的身体里竟然还有逃命的力气。
而当保义军突骑发起进攻的那一刻,贺瓌就托着郭绍宾避开了骑军的冲击道,然后拉着他躲在了一处板车下。
看着被无情屠戮的盗贼,郭绍宾一下子有了精神,他狠狠骂道:
“杀,把他们都杀光,杀!”
贺瓌同样激动,他小声问旁边的郭绍宾:
“老郭,你说这些突骑是哪边的?义成还是宣武?”
那郭绍宾头都没转,目不转睛,回道:
“管他哪藩的,能杀贼就行。”
此时场内已经有了变化,在朱景这支骑队所向无敌的时候,前头也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为首者正是之前的蜡黄脸汉子,他带着那缺牙的汉子骑着战马,带着七名骑士也奔了过来。
在看到自己的家当被这些人杀得一干二净,这蜡黄脸汉子怒吼,执着马槊就冲了过来。
没想到这人竟然会马槊?
这是郭绍宾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他下意识惊呼了声:
“这下麻烦了。”
但这句话刚落下,正带着突骑屠戮盗贼的朱景,瞥到了那黄脸汉子,忽然就从褡裢里抽出一把上好弦的手弩,对着那奔来的贼头子就是一弩。
这一箭正插在这名黄脸汉子的脑门上,可不晓得是脑门太硬还是弓弩威力弱,这人明明脑门上还插着箭呢,依旧举着马槊冲了上来。
朱景脸色一变,一个呼啸,就令十名飞虎骑散开,避开奔来的贼骑的锋芒。而他自己则在方寸间完成了调转马头,将此前腰对着那贼头,变成了背后对着贼头。
他在前面跑,后面那黄脸贼头子在后面追。
朱景在心中数了六下,忽然将马槊往后怼,槊尾的铜配重直接就传来了金铁声,回传来的力道也让朱景发酸。
正当他以为自己已经杀了那贼头时,忽然听到不远处的木车下,有声音在大喊:
“小心,他没死。”
只是这一声,朱景毫不犹豫撒开马槊,矮着头,抓着马鞍,从战马的右侧下马,然后抓着马鞍与马一并跑了两步。
两步一借力,朱景抓紧马鞍,都不用踩着马镫,直接腰胯带着身子,又转回了马鞍上。
这个时候,朱景的眼角余光撇到了马槊在收回,晓得对方将在下一瞬息,就对自己的后背再来一槊。
几乎没有给后面人反应时间,朱景再一次从侧面的马鞍上抓起铁骨夺,随后猛得转身,手臂画着大圈,一下子砸了过去。
这一下,铁骨朵带着万钧力道一下子就砸中了那黄脸贼头的脑袋,几乎就是这一下,那人的脑壳就塌了一块,碎骨渣滓甚至都划破了朱景的脸。
看着那贼头子带着不甘和愤怒栽倒在地,饶是朱景自负勇力,也是一阵后怕。
这人谁啊,箭射中脑门都不死的吗?
望着那边已经快被飞虎骑给屠戮完的贼骑,朱景跳了下来,踩着那贼头子的胸膛,将那支插在脑门上的箭矢给取下。
此时他才发现,这箭矢早就已经动穿了此人的脑门,深到了脑子里。
乖乖,这还真是一个畜生啊!
看着这支差不多被杀干净的盗贼,朱景望向那些软在地上的菜人,对众人喊道:
“我等乃是淮南保义军,奉命来清扫曹州草贼,收拢百姓,你们要是有气力的,就继续随我回大营,那里有水和食物。如实在没力气的,就在此地等着,后面还会有一队人过来,你们休息好了,就和他们一起走。”
这朱景话说完,所有人都舒缓了一口气,虽然他们已经看见朱景这些骑士都是穿着朝廷军衣,但直到听到人家自己承认,这些人才敢确定他们是真得救了。
而一听朱景的话,在场的,就算再没力气,也咬牙站了起来,他们要随朱景走。
开什么玩笑,谁想留在这里休息,等下支保义军?
见队伍已经动了起来,朱景点了点头,然后就让下面人去组织队伍,他自己则走到了那板车那。
刚刚就是这里的人出言提醒自己的。
然后他就看见两个明显带着武人气质的汉子颤颤巍巍站了起来,他们叉手给自己行李,喊道:
“天平军衙内十人将贺瓌、郭绍宾见过将军。”
朱景一听,忙回礼:
“淮南保义军衙内帐下军朱景,见过二位。”
贺瓌、郭绍宾二人这次大难不死,心中喜悦可想而知,可大喜之下,二人只觉得头昏目眩,然后就倒在了朱景的面前。
……
当二人再次醒来时,他们正躺在担架上,两个健壮的随夫正挑着他们走在队伍中。
贺瓌挣扎得支起身,看到这支队伍的人数明显比之前更多了。
大量的丁口正随着人潮向前移动,两侧道上,时不时能见到快速奔驰的突骑奔来,然后没多久就有十来骑组成一个队伍,开始脱离队伍,似向着其他地方突击。
贺瓌点了点头,大概明白这支保义军到底是如何作战的了。
他们明显是以车队为主,然后散出哨骑出去寻找那些游荡在乡野的盗贼队伍,一旦发现了,就会回来组织骑队开始袭击。
然后获得的缴获和丁口就送到车队来,然后继续出动。
贺瓌能看出这只队伍的精悍,他自己是步将出身,但天平军以前就有一支三千人的骑军,所以他也是有见识的。
而在三千天平军骑军中,能有眼前这些突骑实力的怕也是不多吧,其中还有大量都被上任高使相给吸纳进了落雕都了。
想到这里,贺瓌难免想到,如果此时天平军的节度使还是那位高使相,怕我天平军也没有这一难吧。
哎,为何偏偏西川那边就遭了兵呢?
忽然,贺瓌一个机灵,他忽然意识到这支保义军是谁了。
他张着嘴,对旁边也在发呆的郭绍宾,激动喊道:
“老郭,你晓得咱们遇到的是谁吗?”
郭绍宾扭着头,茫然:
“谁?不淮南军嘛?“
贺瓌再忍不住哈哈大笑,说道:
“傻子,这保义军不就是西川的保义都嘛,这是那‘呼保义’的队伍啊!”
郭绍宾仰着头,撑着身子,努力望向前方。
只见在队伍的远方,一座巨大的营盘出现在白沟水畔,在它的旁边还有一座城池,正是那冤句城。
此时城头上,正竖着面巨大的旗帜,上写:
“呼保义”
又有一名大纛,上写“光州刺史”,两侧还竖着两面竖旗,一面写着“救民水火”,一面写着“定乱剿贼”。
而这些旗帜全部围绕着一个偌大的字旗:
“赵”!
郭绍宾张大了嘴,这保义军的旗帜是真多呀。
中午还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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