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历史军事 > 创业在晚唐 > 第二百四十九章 :先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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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潮人海中,二十四岁的张居言立于潮头,左手挺盾,右手执短戈,披锁子甲,戴护颈铁兜鍪,万众瞩目。

    张居言是个拳勇,即以拳术闻名于濮州的勇士,他能以农夫身份隶于州府,也正是靠着他的一双铁拳。

    其人号称拳能碎骨,掌能裂石,非是他自谦的乡下拳脚。他所在的濮州、曹州、兖州、宋州都处在几个大的势力板块之间,自古就有尚武传统。

    此外这种夹缝地区向来都是兵事不断,所以多有溃兵流于乡野,然后很自然就将军中武艺拳脚传了下去。

    所以藩镇之内多习拳脚、弓刀这些战阵武艺,而民间乡野就是习练拳脚棍棒,用以逞强斗勇,作奸犯科。

    能习练拳脚的基本都是些不事生产,而这些人没有收入的情况下,要想快活乡里,一般都会拽刀聚众,以练拳为名目,横行乡曲,欺压良善。

    而且为了有钱使,又会搭设长棚,押宝聚赌,勾通胥吏为之耳目,将乡人敲骨吸髓。

    实际上,草军的上层老兄弟都是差不多类似的人群。

    他们有如王仙芝那样的亡命盐枭,也有如拳社这样欺凌乡野的恶霸,只不过前后两者却又有截然不同的风评。

    盐枭多需要求利于外,所以常善待乡里,与本地互为表里。可拳社的这些浪荡泼皮却是求利于内,所以对乡野极残,风评极坏。

    之前柳彦章说他张居言之所以没人抬举,说是因为他加入过州府,但实际上真正的原因哪里是这个,而是因为他张居言就是练拳的嘛!

    这些恶党的拳法大部分都是来源于寺庙,从最早的少林寺,到陆陆续续天下其他大寺,都以拳法闻名。

    而这些寺庙更是放高利贷的重地,但放高利贷难的从来都是怎么把钱收回来。

    催贷这种事向来赤裸,而和尚们整天笑眯眯迎人,实在不方便以恶霸的形象去催逼,所以他们就会招揽乡里的恶霸,教他们拳法,然后让他们去干脏活。

    但这里面,到底是恶霸来学了拳法,之后去催债,还是学了拳法去催债后,成了恶霸,这个就分不清楚了。

    不过拳霸们也不仅仅是给寺庙办事,毕竟接一家脏活是接,接两家、三家不也是一样?

    毕竟我唐自有国情在,连衙门都放高利贷,更不说其他了。

    所以能收账的乡里拳霸们就成了香饽饽,不仅是寺庙找他们,连县里土豪,州里豪吏们都是他们的客户,他们也甘充当这些人的爪牙,以获得权势的保护。

    而有趣的是,不管上头几条线,总之到最下面,办事的都是他们同一群人。

    可见,那些县里的人实在已经脱离乡里太久太久了。

    而拳霸们一旦构建了这样的关系,又会发展自己的业务,那就是赌博。

    他们在集市里设置暗棚,然后聚赌,也放高利贷。

    是的,既然他们能给上头催债,那他们有钱了,自然也要放贷,毕竟这里头的利润太大了。

    什么九出十三归,什么掐头去尾,各项名目,个个扒皮抽髓。

    而这些人的手段有多脏呢?

    一般来说乡野农民们都没什么钱,只有在秋时卖完粮才有点钱。

    往往这个时候,几个乡里之间就会开一场集市,县里的货郎们就会集合到这里,带着线头、镜子这些生活非必须品来这里卖。

    拮据大半年的农民们也就这个时候才会鼓起勇气给家里妻女买点这些东西。

    可这些拳社的浪荡乡霸却也看中这个时候,每每在集市拉人聚赌,设套杀猪,一番敲骨吸髓下来,每每都是卖妻卖女都不够,还要作为伥鬼再拉别人去赌。

    所以可想而知这些拳社的恶霸们名声得差到什么程度。

    但拳霸们有一个优点,那就是他们这些人扎根乡野,即便是大拳霸,他们就算挣到大钱了,也不会搬到县里去住,依旧是住在乡里。

    这些人晓得,当大唐的精英们都一窝蜂向着长安、向着州里去迁移时,权力真空的乡野才是他们的用武之地,也是他们的价值所在。

    而因为扎根乡野,所以这些人的嗅觉是最为灵敏的,甚至比王仙芝那些盐枭们更灵敏。

    毕竟乡下人是不是真快活不下去了,他们这些债主还能不晓得?

    所以当乾符元年初的时候,这些拳霸们就看出了苗头,濮州的老百姓要活不下去了。

    而要说这些人是变色龙呢?因为晓得县里的那些土豪有多废,这些此前还甘充当爪牙的拳霸们,摇身一变就成了为灾民请命的义拳了。

    带头冲击乡里土豪宅壁的是他们,先奸淫掳掠土豪家眷们的,也是他们,后来王仙芝带着乡里灾民竖旗造反,这些人见州里灾民争相投奔,就晓得濮州的天要变了。

    所以这些人又毫无负担地转投到了王仙芝手下,成了他破壁砸庙的急先锋,那样子仿佛是这些人都不是帮凶一样。

    草军的核心盐枭们当然也就看不起这些人,一听是乡里练拳出来的,就嗤之以鼻,要不是王仙芝和军师他们一直要团结这些人,其他票帅早就将这些趋炎附势的小人们给清理干净了。

    盐枭们谈不上好人,但如拳霸们这么烂的,还是不多的。

    可在濮州乡野那么多练拳结社中,张居言却又是一个不一样的,因为他在家乡临濮的名声相当好。

    别的拳霸都是吸骨榨髓,可张居言却是又给家乡铺路又是修桥的。

    甚至乡里人有困难找到他时,他都是毫不犹豫出钱出力,后来在乾符年之前遭灾的时候,他也组织人手施舍善粥,所以即便他做了县吏,但在黑白两道都夸他重情重义。

    当然,你要问这张居言手里的钱是哪来的,那就心照不宣了。

    所以一些濮州道上的拳霸就骂过张居言,说这人看着是个大善人,但实际上敛民攀附权贵,比他们还要狠。

    然后呢?人家钱也捞了,名声也要了,不晓得比他们这些苦哈哈的要聪明到哪里去!

    于是,道上也给了张居言一个好名号:

    “两面佛!”

    后来王仙芝势力大起来了,这张居言就带人投奔了过去,说他们县令侮辱他,要睡他媳妇,所以他刀死了县令,前来投奔。

    一开始王仙芝见张居言是个豪杰,又是乡里人,所以就有心抬举,可更加看透人心的军师尚君长却一眼看出了此人的本质,建议先看看。

    王仙芝向来听尚君长的,所以就让张居言自己带本部随在帐下,然后就忘记了此人。

    是的,王仙芝就是这样的个性。

    他相当重豪杰,重英雄,所以有豪杰来投奔,他能高兴得和孩子一样,赤忱得很。可没多久,王仙芝又能将人忘记到脑后,这也是他的真实性格,

    所以最后能得用的,实际上还是他身边的老人,得豪杰而不能用之,这是周围有识之士对王仙芝的共同看法了。

    就这样,张居言吹了那么久的冷风,这回终于能抓住机会了。

    不就是先登嘛!干它!

    可很快,现实就给了张居言兜头一盆凉水。

    当柳彦章的族弟柳元庆带着五百精锐甲兵老贼过来时,不等张居言高兴,就将他拉到了一边,小声却又不容反对地说道:

    “老张,你晓得的,我手上这五百甲兵是咱们柳家的命根子,也是柳帅在军中的腰杆子,所以不容有失。”

    “我不管柳帅说的是真也好,假也好,在我这里,这五百铁甲老兄弟是不会随你蚁附的,你可以去向柳帅告状,但结果是什么,你恐怕也不愿意看到。”

    “所以一会你先登,你要是能打上去,我帮你!可要是你打不上去,那就算了。”

    听了这番话后,张居言整个人都傻了。

    他张了几次口,最后说了一句:

    “这瑕丘城不是我张居言要,而是柳帅要!”

    听了这话,柳元庆噗嗤一笑,摇了摇头,说道:

    “两面佛啊,两面佛,你土扎在泥里久了,眼里也只能看到一亩三分了吗?你难道看不出来,什么瑕丘不瑕丘的,打不下来又如何?只要有兵有粮,柳帅走到哪里,他都是柳帅!”

    “草军是大家的,可不是只有咱们柳家的,所以出力出血的,又哪里能是咱们柳家一家?仗打到现在,谁不晓得咱们柳家出了血力了?但打不下就是打不下,毕竟这是瑕丘城,是泰宁军手上兖、海、沂、密四个州二十一城,第一城。”

    “我呢,对你张居言没有任何个人恩怨,相反,我还相当赏识你,晓得你是个聪明人,也正是因为你是聪明人,所以我才把话给你说透了吧。”

    “我说个难听的,这瑕丘城也是咱们该打下的?要晓得王、黄两位都统带着十余万军马都打不下个沂州城,咱们柳帅靠着五六万人就拿下比沂州还雄的瑕丘,这应该吗?”

    “不仅不应该,它也不合适!”

    此时张居言已是彻底无语了,一腔热血一下子就凉透了,他讷讷了句:

    “这是你的想法,还是柳帅的意思?”

    柳元庆摇头,对张居言笑道:

    “老张今年二十四?”

    张居言点了点头,然后就听柳元庆说道:

    “不小了,有孩子吗?”

    张居言摇头,不晓得为何这么问,但还是说道:

    “现在太乱了,女人是不缺,也生了几个,可都死在路上丢了。”

    柳元庆没有丝毫要安慰张居言的意思,而是说道:

    “所以呀,你看,这不是你想要的,但却就是这样。所以这是谁的意思,它重要吗?不重要,因为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当然,我和你说这番话,不是说你大可不必拼命,毕竟这是你个人的前途。”

    “但你自己要掂量掂量,是带着你的人继续往前冲呢?还是尊重眼前的现实,承认它!”

    张居言沉默。

    柳元庆拍了拍张居言,然后回到了后面的铁甲方队,这支以数州盐枭、悍匪、柳氏亲从组织起来的精锐步甲,就这样列在那,军气成云。

    此刻,后方猛然响起了剧烈的鼓声,其激烈程度简直要把天上的乌云都给敲碎!

    被此惊醒的张居言抬头看了一眼头上的乌云,猛然举起手上的短戈,冲前方百十名乡党老兄弟大吼:

    “杀!杀进城里,抢钱,抢甲,抢女人!”

    说完,张居言将一切都抛开在脑后,举着牌盾,执着短戈,一马当先,为诸军开道。

    管他什么有的没的,他张居言就是要上位,就是敢拿命去赌!

    他是双面佛,人前菩萨、人后恶鬼!

    而只看见张居言菩萨相的一众心腹、乡党们,受张居言所激,举兵大吼:

    “抢钱,抢甲,抢女人!”

    对于底层的人来说,女人永远是最好的激励!他们实在是太饥渴了!

    随着他们这边百十人冲锋,后方的各路草军也开始冲了,只是他们冲的速度并不快,似乎想再看看情况。

    而那边,柳元庆带着五百精锐甲兵依旧如礁石一般留在原地,一动没动。

    这些场景自然被后方的观战的柳彦章看在了眼里,除了眉头皱一下,然后一句话没说。

    所以此刻到底是谁的意思,它还重要吗?

    而在北面阵地的其他两段,尼山、鲁山群盗这一次也是发了疯了,开始拼尽全力一战。

    在后方,如榻天将和唤世郎都站在战车上,拼命呼喊,将一队队盗贼、流民送上去。

    人死了就死了,只要打下瑕丘城,人要多少有多少!

    所以他们不是在消费麾下性命,而是拿麾下性命去投资,赚取更多性命!

    这账不会亏的。

    ……

    当成千上万的草军如同潮水一样拍向瑕丘北城时,北城延寿门上城头上的泰宁军诸将们也在变色。

    人们美好的期许往往都是与现实相反的。

    最早给瑕丘北门取“延寿”二字的,就是因为瑕丘地处鲁南,临泗水,地势平坦,唯北方是其防御漏洞,所以大半的军事冲突都是自北方而来。

    所以越是叫延寿,则现实就是,城内诸官绅百姓都是因北门破,而与城共亡。

    此时,权刺史李系披着红袍,站在城楼下,铁色严肃地看着城下疯狂奔跑的草军,大声吼道:

    “诸君奋死!为了大唐!”

    一时间城头上纷纷大喊,然后各就各位准备落石、滚油、箭矢,奋力一搏。

    见此,李系满意点头,然后对下面站着的康怀贞问道;

    “康押衙,你部骑兵休息如何了?还能再战否?”

    听了这话,康怀贞心里直骂娘,不能因为他好用,就一直往死里用啊。就这些天守城来说,平均一日他要带着骑兵冲三次。

    守到现在城里的粮食已经非常紧缺了,能给马吃的就更少。

    而吃的少,干的多,如何能久呼?

    所以这段时间康怀贞营里战马不断累倒,勉强活到现在的,也是掉膘严重,他手下那些骑兵都不忍心去骑。

    这个时候,这老东西还喊自己出城。

    但这段时间守城,李系的才能已经赢得了他们这些牙将们的尊重,所以这些骂人的话也就在心里骂骂,也不敢像以前那样当面怼了。

    此时康怀贞苦着脸出列,实事求是地倒苦水:

    “使君,不是老康我不想出兵,而是我营里八百突骑,现在能有马可乘的不过三百,就这还是不能久骑,一次突战就要休好久。而刚刚儿郎们才突掉了敌军的一支巫师方阵,再出战已是无能为力啊!”

    这边康怀贞说完,那边阎宝也跟着诉苦:

    “使君,咱们城内的兖海军本就不多,这段时间一直熬在城上,再这么下去,没被草军杀死,也要累死了。所以咱们不如和外头的草军谈谈?要是能花钱买个平安,就花点。”

    这种事情实际非常普遍,城下之盟嘛。能让城内百姓活下来,就是签个屈辱的条件那也是能理解的嘛!

    今日他阎宝也算高风亮节了一次,能主动说这个事,颇有为了城内百姓,骂名他来担之。

    可这话直接被楼下的一人给站出来骂了,而且那人光骂也就算了,还想走过来揍阎宝。

    而骁勇绝伦,为骑军猛将的阎宝在看到此人后,竟然不敢还手,绕着李系跑,可就这样,对面那人还塞着拳头过来来欧阎宝。

    过程中,李系的长髯都被刮走了几根,痛得他龇牙咧嘴,可依旧只能面带着笑,将这人给拦住,无奈道:

    “孔兄,孔兄,我的好大兄,息怒啊!”

    是的,这位出来怒骂、殴打阎宝的不是别人,正是孔圣第四十一代孙,孔邈。

    他的旁边站着一位英武的武将,手持一丈八步槊立在孔邈的身后,同样怒目着阎宝。

    此时孔邈被李系拉住后,愤怒道:

    “那城外的柳彦章该死!去曲阜杀我孔家人,杀人也就算了,可竟然还敢烧柏树林,他不是该死吗?”

    说完,他指阎宝,怒骂:

    “和那种狼心狗肺的有什么好谈的?难道你阎宝也想和我们孔家为敌?”

    听了这话的阎宝脑袋缩得和什么似的,一点不敢回嘴。

    不是他尊孔尊儒,而是这孔家本身就是兖州最大的家族,说是一句千年世家一点不为过。

    而和其他世家都往长安迁不同,孔家是一直守在曲阜的,这个城,乃至再周边数百里,谁不生活在孔家的影响下?

    他阎宝虽然是郓州人,但早就搬到了兖州,晓得孔家是他惹不起的。

    所以这会虽然不殴了三拳,但一点话不敢讲了。

    等那边孔邈发泄完后,他才对李系说道:

    “良城,我有一言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李系能如何?只能弯腰说道:

    “孔君请说。”

    只见孔邈抱拳向西北长安,然后对李系道:

    “我等皆是大唐臣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圣上既然将一城百姓交我等手里,那我等就要守到最后一刻,而就算事有不谐,我主在西北,我等面之而死,留得清白正气在世间,岂不乐哉?”

    李系能说什么?说他不想死?他只能郑重向孔邈抱拳:

    “孔君,我亦有此意啊!”

    如此孔邈脸色稍霁,然后指着自己后面那位执步槊,站如青松的年轻武人,说道:

    “这是我家子弟孔勍,稍有勇力,亦可带着骑兵,折冲城下,既然那位康押衙不愿出城,那不如就让我家孔勍上,必不负使君所望。”

    李系脸上带着了点犹豫,对于将骑兵力量交给这个年轻人,是相当不放心的。

    正要说话,旁边的康怀贞就急了,连忙抱拳请令:

    “末将什么时候说不出城?使君下令,末将这就杀出去!”

    李系闻听此言,抚髯大笑:

    “好,军中无戏言!”

    说完,他不动声色对李系后边的阎宝眨了下眼睛,然后捧着兜鍪就下了城。

    而那边阎宝也自然地跟在后头,无人觉得意外。

    于是,兖州诸君名流皆在城下,看着城上城下怒号互杀,等待着兖海军突骑奋雷霆一击。

    就如此前十几次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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