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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城外的民驿中。江南官绅们推举出来的协商团,正聚集在一起商议。
明日就要进京了,接下来就要和工部协商开会了。
这一次的协商团,身负江南之望,如果办成了,自然就可以名扬江南,可如果办砸了,那就要思考如何回去面对江东父老了。
不过江南的协商团,这一路上倒是没有多团结,首先他们在什么是江南的问题上,就达不成一致。
最早的时候,长江中下游以南的地方,都可以叫做江南。
唐代设江南道,就是如今苏皖浙赣湘闽六省之地,在秦汉时期,江南甚至被视为未开发的蛮荒之地。
等到唐宋时期,隋唐大运河贯通,加上安史之乱后的经济中心南迁,唐代有了扬一益二的说法。
江南缩小为长江中下游南岸,加上太湖流域地区。简单的说就是苏杭地区就是江南。
这时候南京和扬州自然也是江南。
等到明代的时候,江南就仅仅代指苏松常镇杭嘉湖,这时候南京和扬州已经被叫做江北了。
甚至还有极端一点的,苏松常才能算江南,其中最可疑的还是镇江府,和江北勾勾搭搭,很难被认为江南之地。
江南的概念是在不断缩小的。
比如这一次吴淞铁路,镇杭嘉湖四府其实都不热情。
这条铁路是在松江府内的。
当然,这只是第一期的铁路,按照苏松常的计划,最后吴淞铁路会连通苏州府和常州府下的各县,让三府的货物都可以从吴淞口码头出海。
而这铁路再怎么修,暂时也修不到镇杭嘉湖四府。
所以这一次的协商团,基本上都是三府的士绅。
可就这三府的士绅们,在一路上也不愉快。
比如这次协商团中无锡的代表顾宪成,无锡县隶属于常州府,但是顾宪成从来都只说自己是南直隶无锡人,而不会说自己是常州府无锡人。
无锡在朱元璋刚定都南京的时候,行政区划上还是无锡州,是归朝廷中书直属的地盘。
后来天下安定后,降无锡州为无锡县,又归于常州府管理。
为此无锡人是愤愤不平了几百年。
当然,称呼自己是常州府的江南人,也只有常州府城武进县的士人,无锡县、江阴县、宜兴县、靖江县,这四个常州府下的县,都不会说自己是常州府的人。
同理也可以套在苏州府上。
苏州府在明代下辖吴县、长洲县、常熟县、吴江县、昆山县、嘉定县、崇明县和太仓州。
苏州府比常州府还要散装,基本上对外没人称呼自己是苏州府人,都只会说自己的县籍。
江南人只有在开除别人江南籍的时候,才能算是一个整体。
顾宪成虽然只是一个秀才,但是他从小就聪明过人,有神童之名。
顾宪成的祖父开始,从事棉花贸易致富,广置田产,奠定家族经济基础,转型为地主兼商人。
顾宪成的父亲开始科举,虽然只中了举人,也没有出来做官,但是也奠定了顾家转为科举之家。
顾家是棉业的巨商,很重视吴淞铁路的建设,所以作为牵头人,家族也为了给顾宪成增加名气,所以派遣他参加了协商团。
协商团中,还有和顾宪成同为无锡人的高攀龙。
高攀龙同样也是书香世家,其祖父曾经做过县令,他十几岁就中了秀才,也有神童之名。
顾宪成和高攀龙早就相交,两人号称无锡二友,经常组织无锡的年轻读书人讨论学问。
而这次协商团的代表,是前首辅徐阶的次子徐琨。
高攀龙和顾宪成就十分看不起徐琨。
海瑞清丈应天府的土地,查出徐家诸多不法之事,徐阶的长子徐璠扛下了所有的罪责,最终被海瑞判处发配充军。
后来隆庆皇帝免了徐璠的充军,但是也免去了他恩荫的职位。
徐琨虽然逃过一劫,但是他在松江府的名声也不好。
大概是因为徐阶这位前首辅的威望,所以松江府的士绅最后还是推举他来做这个协商团的团长。
明日就要进京城了,但是徐琨这协商团长,至今连一个能代表整个江南利益的一致意见都没能拿出来,这要如何和朝廷谈判?
顾宪成和高攀龙都对此十分不满,认为是徐琨这协商团长无能,却占着位置不放,才让江南官绅如此被动。
顾宪成和高攀龙干脆拉着几个相熟的士绅开小会,打算协商的时候撇开徐琨,直接提出他们的意见。
众人聚在顾宪成的房间中,高攀龙首先说道:
“叔时兄(顾宪成字),可记得海公丈量应天十府土地时,那场喧腾公案?有人田地逾制,侵吞黎庶膏血,末了却要家中长子顶罪发配,自己倒落得个‘清白’身子……如此‘担当’,也算奇闻了?”
顾宪成和在场的士绅都哄笑起来。
顾宪成嘴角扯起一抹刻薄的笑,悠悠道:
“云从兄(高攀龙字),这有何奇?《尚书》有云‘世禄之家,鲜克由礼’,说的不正是这等人物?”
“仗着父辈余荫横行乡里,松江父老提及无不齿冷。此番被推做‘江南代表’,只怕靠的不是‘德望’,是门庭那点将倾未倾的朽木架子罢?”
剩下的士绅们再次笑起来。
两人嘲笑完了徐琨,接下谈起了正事。
还是顾宪成说道:
“今日我打听了京郊钢铁的价格,可要比工部算的铁轨价格高上数倍。”
“而按照房山铁路的造价,又要比市面上钢铁价格更低。”
“我等协商的时候,就要扣着这个价格来谈。”
高攀龙皱眉说道:
“这不是和商贾一样了吗?我等可是为了江南百姓而来,朝廷不会如此刻薄吧?难不成朝堂诸公,也和商行的伙计那样,拿着算盘和我们谈?”
众人再次哄笑起来,但是顾宪成却没有笑。
他说道:
“诸位难道忘了,之前各部争夺京营节下预算的时候,满堂公卿们不也是拿着算盘,斤斤计较吗?”
“要我说这风气从苏子霖入朝就开始了,现在朝堂诸公都狡黠如奸滑商贾,丝毫没有读书人的体面!”
顾宪成将矛头对向苏泽,反而在场没几个人敢接话了。
高攀龙也说道:
“叔时兄,这铁路也是苏翰林的功劳,我大明如今的盛世,苏子霖也是有几分贡献的。再说他也是咱们江南士人。”
顾宪成却不满的说道:
“那苏子霖入仕以来,可曾经为了家乡父老做出一点贡献?”
“这次吴淞铁路的事情,苏子霖也不帮着家乡父老,要搞什么协商之议,这摆明了是不想帮忙!”
高攀龙虽然狂妄,但是也不敢接顾宪成的话茬。
顾宪成发现自己骂苏泽没人响应,也只好收起了这个话题,重新回到吴淞铁路的话题上:
“既然朝廷要算账,那咱们也要算账。”
“我们吴淞铁路可以买北方的钢铁,但是要按照市价来买!”
在场的士子纷纷应和,赞同顾宪成的主张。
等到众人离开之后,高攀龙才对顾宪成说道:
“叔时兄,这钢铁价格之议?”
顾宪成比较的是京师附近的钢材价格,而实际上钢材运输的费用是很高的。
如果将京师的钢材运输到江南,运输费用可能要比钢材本身还要高。
顾宪成死死咬着京师钢材价格来比较,无疑是一种诡辩。
顾宪成却不以为意的说道:
“云从兄,吾等可是代表江南士绅来京师的,自然要站在家乡父老的立场上。”
“我们江南向京师纳粮的时候,难道不是算上沿途的损耗?”
高攀龙沉默了。
如果这么一比,确实没错。
大明的实物税收,都是要扣除沿途运输损耗,最后实际送到国库的数量。
比如江南的贡米,贡米的粮户要专门雇人押送到京师。
一百石的米,起运至少要准备二百石,运输损耗加上沿途关卡的盘剥,最后在入内承运库的时候,还要被管事的太监压榨一番。
所以对于贡粮的粮户来说,最痛苦的不是交税,而是把税送到京师。
顾宪成以此作比,似乎也没有问题。
既然都是为了江南的利益,高攀龙最后也承认,顾宪成这一套确实是个好策略。
——
九月二十七日。
按照皇帝的旨意,江南官员士绅的协商团,在工部的议事厅内商议。
这次协商,按照上一次的旧例,工部只派了负责营造铁路的营缮司主司万敬,工部负责造价估算的一名员外郎。
户部派遣了刚刚明确负责铁路事务的山东司主司葛烨,这位也是苏泽的老朋友了。
除此之外,负责工程事务核算的内廷营造司,也派遣了一名营造学社毕业的太监过来。
这名孙公公就是负责房山铁路工作的,对铁路造价了如指掌。
此外司礼监也派遣了一名太监记录,负责事后向皇帝汇报。
内阁则派遣了一名中书舍人过来记录,事后向内阁汇报。
六科和都察院,派出一名工科给事中,同时还有南北都察院各一位监察御史。
面对这样的阵容,江南协商团也是有些紧张的。
这一批的官员,虽然品级都是五品上下,但是都是近些年公认的能臣干吏。
除此之外,苏泽也受到东宫的委托,列席会议。
顾宪成今年28岁,高攀龙刚刚20岁,他们在家乡的时候经常意气风发的讨论朝局,但是走入工部的大堂后,看着席上这些大明最精干的官员们,那股意气风发的劲头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
苏泽却饶有兴致的扫视着协商团,寻找顾宪成的身影。
当看到这份名单的时候,苏泽特意向太子请求,让他列席协商会议。
本来苏泽是不想来的。
穿越至今,苏泽早就对历史人物祛魅,高拱张居正都见过了,原始的万历阁老们都在自己手下当小弟,还有什么没见过的。
但是看到顾宪成的名字,苏泽还是动了见一面的心思。
东林先生顾宪成,后世赫赫有名的东林党创始人。
当然,原时空明末东林党的抽象行为,和顾宪成没有直接关系,但是这个东林党的核心人物,还是让苏泽产生了兴趣。
连个举人功名都没有,却被江南士绅选为代表,参加这一次的协商。
果然出名乘早,大明这些名臣都是早早就扬名了。
顾宪成就是典型江南读书人的样子,面白如玉,能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他。
相比之下,这些协商团的团长,徐阶的次子徐琨,就让人提不起兴趣了。
徐琨还保留了荫来的官位,还穿着朝廷的官服,但是整个人萎靡不振,一副没有主见的样子。
看来有海瑞在应天府,徐家的日子还是不好过啊。
当然,徐家可是松江府有名的望族,徐阶更是大明重臣,海瑞在应天府清田,也不可能一下子将徐家连根拔起。
只要徐阶还活着,徐家就不会倒。
等众人到齐之后,由皇帝派来的司礼监太监,宣读了皇帝的圣旨,然后宣布这次协商开始。
这一次的工部专门弄了一个大的厅堂,工部还专门打造了两张长桌。
东侧是官员,西侧是协商团的代表,桌子上还放上了桌牌,列明了出席人的姓名和职位。
这自然是苏泽建议的,这样可以加快沟通的速度,不需要每次都专门介绍,发言的时候看对方的牌子就行了。
首先是徐琨拿着一份写好的稿子,起身说道:
“下官尚宝寺徐琨,受江南父老之托,代表七府士绅前来协商吴淞铁路一事。铁路之事,功在千秋,只盼朝廷体恤江南民力,减少工费负担。”
徐琨的语气卑微,官员这边果然气势上就强了一些。
首先是工部郎中万敬说道:“铁路造价乃工部与营造司核算,已包揽运输、开采、人工等所有成本。”
“朝廷又不是不让江南修造铁路,只是提醒尔等预算不足,若是江南士绅真的要修吴淞铁路,或可追加预算,或者投资建造炼钢厂,又何需协商?”
徐琨的气势一下子被压下去,见到这个协商团长如此不中用的样子,就连协商团内的成员也面露鄙夷。
这时候,顾宪成站起来,他看了一眼万敬的桌牌,大声说道:
“万郎中此言差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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