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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若寺的晨钟刚歇,檀香混着松烟的气息漫过青石板。小沙弥的僧袍扫过阶前落叶,引着崔安安踏入偏殿时,观音像前的长明灯突然晃了晃,案上超度文疏的边角被风吹得发颤。
殿内只董嫚一人,素白襦裙在佛龛阴影里浮成朵惨白的花。
“阿闵呢?”崔安安话音未落,只听身后传来殿门落锁的闷响,她猛地转身,掌心拍在门板上的力道震得指节发麻,“董嫚你想做什么?”。崔安安的质问混着拍门的脆响。
董嫚眼底的红丝在烛火里织成网,“做什么?”她抬手扫过供桌,青瓷烛台砸在地上,火舌舔上帷幔的瞬间,她的声音裹着火星:“我要你陪我孩儿上路!”
崔安安眼睁睁看着火焰顺着帷幔爬上房梁,橙红的火舌卷着浓烟,将观音像的慈眉善目舔成扭曲的影。
“董嫚,你那孩儿的死是意外!”崔安安扑过去想扯断燃烧的布幔,指尖刚触到火舌便被烫得缩回,焦糊的布屑粘在掌心,像块烧红的烙铁。
“意外?”董嫚的笑声在火里滚成尖利的刺,她抓起案上半封残信,纸页在热浪里蜷成焦黑的蝶,“你看这字——”她将信纸掷向崔安安,火星在纸上烧出连串破洞,“将军的字,我临摹了三年!”
浓烟呛得崔安安剧烈咳嗽,泪水混着烟灰糊了满脸,她望见董嫚在火里张开双臂,襦裙下摆已被火星舔出破洞,像只即将焚尽的蝶。
“我连他写字时皱眉的模样都记得……”董嫚的声音突然哽咽,她猛地扑过来拽住崔安安的衣襟,“一起死!”董嫚癫狂的笑声裹着滚烫的气浪。
焦糊味混着檀香钻进鼻腔,崔安安用力推开董嫚,却被对方死死攥住手腕,那力道带着同归于尽的狠
房梁的“噼啪”声越来越急,突然烧得通体赤红的木梁带着火星轰然砸下,正压在崔安安纤细的小腿上 —— 那痛感像烧红的烙铁狠狠摁进皮肉,顺着骨头缝钻心蚀骨,求生的念头像濒死的鱼撞着胸腔,她拖着伤腿向门口爬去。
“哐当”一声巨响震得耳膜生疼,殿门被踹飞的瞬间,逆光里立着的高大身影撞进眼帘 —— 玄色战袍、健硕肩背,是刻在崔安安骨血里的轮廓。
“阿闵!”她的呼救声被浓烟卡在喉咙里,指尖拼命扯住他的衣摆,她以为这一次,他还会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把她护在身后。
可那只手突然狠狠甩开她,力道大得像要扯断她的手腕,石闵的目光扫过她时,比火场的烟灰更冷,连半分迟疑都没有,径直奔向蜷缩在地的董嫚。
崔安安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弯腰,小心翼翼抱起董嫚的动作,竟比当年在柴房为她拂去肩头落雪时还要轻柔 —— 那肩背,她曾无数次在寒夜靠着取暖,那时的他把她冻僵的脚揣进怀里,戏笑着说“阿姐的脚比雪还冰”,此刻却像道嘲讽的笑。
崔安安她望着那道跨出殿门的背影,小腿的灼痛混着心口的钝痛,眼泪猝不及防糊了满脸,她一遍遍告诉自己 “不是他”,可那阔步奔跑时稳健的步伐,是她用十余年光阴听熟、看熟的,怎么会错?
她死死盯着殿门的方向——那里的门板已被烧得通红,像道永远跨不过的界限,隔开了生与死。
“公主。”一双有力的手将她拉起,苏亥的声音冷得像冬日的冰,“公主的恩情,今日苏亥便算还了。”
被苏亥救出火场时,崔安安的目光仍死死追着那抹越去越远的背影,终于承认 —— 那身形,那步伐,那连转身都带着决绝的模样,就是她曾爱到入骨的石闵。
原来有些温暖,烧起来的时候,比烈火更能焚毁一切。
剑刃的寒光突然刺破烟火后的薄雾,直抵崔安安咽喉,她甚至能看清剑脊上倒映的自己——鬓发散乱,唇角沾着血,苍白的脸上满是灰烬,小腿的灼痛顺着血脉往上窜,却抵不过心口骤然结冰的凉。
董润握剑的手还在发颤,昨夜毒茶的麻痹感让他握剑的力道虚浮,可眼底的恨意却比剑尖更锐:“妖女!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董将军还嫌事情不够乱吗?”张温猛地推开董润的剑,“杀了她赵帝不会善罢甘休的!”
剑刃缓缓收鞘的闷响里,崔安安看见董润恶狠狠剜她的眼神,那目光像要生吞活剥了她。
为什么?她反复叩问自己,她明明也同他们一样是汉人,是汉将冉闵的姐姐,她与阿闵相依为命二十余年,为了阿闵,她步步为营处处提防,为了阿闵的前程,她不与董氏争抢……可到头来,她却成了他们眼中不共戴天的妖女!
腿下的碎石硌着伤处,崔安安只觉天旋地转,烟火熏过的视线突然模糊,石闵的玄色战袍、董润的怒目、苏亥的冷漠……最后都化作一片昏黄。倒下的瞬间,她以为会撞上冰冷的地面,却落入一个带着松木香的怀抱。
石遵的锦袍裹住她瘦削单薄的身子,抱起她的动作稳得让人安心。
“陛下,请让臣接阿姐回府。”石闵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迟来的急切,作揖的手还僵在半空。
“宫里医官更周全。”石遵没回头,抱着崔安安转身时,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疼惜,“待她醒了,朕让她自己选。”
崔安安的意识在松木香的怀抱里里浮沉,半睁的眼瞥见石闵僵立的身影。他的肩背依旧宽阔,却再也不会像幼时那样,在她摔倒时第一个冲过来。剑影收了,火灭了,可有些东西,却已经碎成了再也拼不回的灰烬。
深夜的寝宫内,崔安安在药香中醒来,喉咙里还卡着火场的烟味。
床头的长明灯下,石遵的身影守在榻边,眼下的青黑比案上的药汁还浓,藏着彻夜未眠的焦灼。
“今日我定是狼狈极了。”她的自嘲混着咳嗽,“当年晋国受难之时好像也未曾像之日这般狼狈。”指尖抚过自己的脸颊,那里还留着火场的灼痛感。
石遵握住她的手忽然低笑,笑声里却裹着压抑的哽咽:“胡说,朕的安安,无论何时,都是赵国最尊贵的女子。”
崔安安抬眼时,正撞进他泛着水光的眼——那里面映着她的伤,她的疲,还有他藏了多年的疼惜,像杯温了又温的茶,此刻终于递到她唇边。
她缓缓抬起手抚上他的脸,指尖触到他鬓角的瞬间微微发颤,那几缕银丝在烛火里泛着微光,是她从未留意过的痕迹,恍惚想起初见时,他还是个鲜衣怒马的少年,笑起来眼里有星星,如今却被岁月染了霜,原来他也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悄悄老了。
“阿遵……”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抱抱我……”她的请求带着孩子气的脆弱,像迷路的孩童终于看见归途的灯。
石遵俯身时,龙袍扫过榻边的药碗,他的怀抱宽阔得像片无风的海,鬓角的银丝蹭着她的额头,锦缎下的体温熨着她的伤处,连小腿的灼痛都似乎轻了些。
崔安安把脸埋进他衣襟,闻着熟悉的松木香,听着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忽然想起曾经,她也是这样埋在石闵的肩头,那时以为那就是一辈子的依靠。
火场里那只被甩开的手,抵在她咽喉的剑,武兴公府那些中伤她的污蔑,在这个被珍视的拥抱里,释然了,她闭上眼,把脸贴得更紧些,终于将所有执念都化作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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