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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刑统》里写的清清楚楚,‘诸公私以财物出举者......积日虽多,不得过一倍’,难道诸位想知法犯法吗?”少年瘦削的脊背绷得笔直,声音却冷得像淬了冰。
“这些钱连本带利不过32贯,四叔既然带了算筹,不如当着乡亲们的面,把这笔账算清楚。”
“胡说!”
陆宗德突然暴怒,算筹哗啦撒了一地:“谁不知道羁縻地不依宋律?”
桃枝上的白猫豆腐炸毛跳下,正落在刚才说陆北顾坏话的妇人脚边。
那妇人尖叫着往后躲,发髻上的钗子勾住了邻家晾晒的葛布,“撕拉”一声,半匹布被她扯落在地,沾满了清晨的泥水。
“我的细葛布啊!”布主人捶胸顿足。
混乱中,陆北顾的声音格外清亮。
“——那就去土官面前算。”
前唐元和元年,西川节度使高崇文南定诸夷,于纳溪以南至赤虺河中上游北岸设州,因境内蔺草(即灯芯草)遍地,故名蔺州。
后来因为五代十国时期战乱不休,各国都实在无力兼顾此处,此地被西南四大羁縻势力①之一的水西罗氏所趁机实际控制。
大宋立国以后,由于重心在北方,需要集中全力对付北汉和辽国,因此并没有对西南四大羁縻势力动手。
一百年前,也就是宋太祖乾德三年,蔺州因此取消了作为州级行政区的地位,南部地区如古蔺等地被并入了罗氏羁縻区,其北部的合江县等地则划入了泸州。
所以,负责管理古蔺镇等几个镇子民政事务的,正是罗氏任命的彝人土官。
这彝人土官你不去寻他,时不时都要被刮一层油水下来,若是主动去寻,甭管占不占理那都是两败俱伤。
这时有围观的老丈摇头:“造孽哟,欺负孤儿寡母。”
话没说完就被自家人赶紧拽走了,一边拽一边说道。
“陆氏的事情老头子你掺和什么?”
陆宗德脸色一僵,他本想着一个寡妇带一双儿女,加上一个半大的小叔子,怎么都好拿捏。
哪料到,自己这个素来寡言的侄儿,竟敢当众顶撞他?
而若真闹到彝人土官那里,不用说占不占理,但说从钱上计较,他们是必然血亏的......因为跟寻常州县不一样,这里的土官判案不管什么结果,可是要先从你身上刮一笔下来的。
就在这时,陆北顾忽然心生一计。
如此局面僵持下去难以破局,何不利用双方的信息差,略施小计一番?
他话锋一转问道:“族中诸位今日来催债,连本带息合该32贯,是不是还了这钱,便不再为难我们?”
眼见陆北顾突然服软,陆宗德心里松了口气。
他也不再揪着漫天要价的利息说事,默认了陆北顾的说法,反而假惺惺地说道。
“若是家里没钱,也可以拿这宅地来抵,没地方住,日后也可以接着租给你们住便是了。”
“我们要搬走。”
陆北顾对着围观的邻里说道:“今日欠陆氏宗族的钱,我们会还清,还望各位高邻签份保书,从此以后再不相见。”
此时陆宗德等人并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地以为,陆北顾的意思是签一份保书,他好把宅地用来抵债,然后全家搬走。
因此,领头的三叔公想都没想竟是点头同意了。
“老朽也不为难你们,凡是陆氏宗族的邻里,可以签这份保书。”
陆北顾援笔立就,当场在石桌上拿纸写了一份保书。
随后债主们佝偻着腰挤上前,争相在新鲜出炉的保书上或画押或按手印,活像一群抢食的秃鹫。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贪婪的笑意,因为他们都觉得,这张保书就是待会儿分宅地的凭证......要知道这块宅地的价值,恐怕40贯都不止,他们占了大便宜了。
而巷口的榆钱树上,不知何时落了只乌鸦,黑羽映着朝阳,宛如泼墨。
“都签完了?”
眼见足够作保的人数,陆北顾待墨迹干涸,施施然收起了这份保书。
随后,他从怀里掏出一沓交子。
桑皮纸在晨光中泛着青芒,面额“伍贯”的朱砂印鉴红得刺眼。
陆北顾一连取出六张:“30贯,烦劳嫂嫂再拿2贯铜钱出来,予他们当面点清。”
人群霎时静得可怕。
“小子,你敢耍我?”
陆宗德喉结滚动,突然扑上来要抢保书。
而就在这时,巷口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众人回头只见一辆青绸马车缓缓驶来,车辕上悬着的铜铃叮当作响,车帘掀起,露出周明远那张倨傲的脸。
他今日换了身湖蓝襕衫,腰间蹀躞带上挂的羊脂玉佩在晨光中莹润生辉。
“陆兄!”周明远跳下车,亲热地拱手,“正好是寒食节,家父命我送些节礼来。”
他一挥手,两个小厮把数个礼盒和食盒提下了马车。
而他则是挤开人群,亲自把一个朱漆食盒放到了陆北顾身后的石桌子上,揭开盖子竟是满满一盒“子推燕”。
这是捏成燕子状的糕点,样式精巧,做起来分外费劲,在这边通常只有大户人家才吃得起。
见周家公子这般态度,陆宗德顿时不敢再有举动。
整个古蔺镇的主要生计就是山货和酿酒、水运,周家如今虽然搬到了泸州基本没人在这边住了,但影响力依旧是毋庸置疑的。
更何况,周明远是举人!
大宋是士大夫与官家治天下!
什么是士大夫?中了进士那就是士大夫。
县学州学的学生,或许还算是穷酸书生,但考中了举人,就意味着跟中进士做官只有一步之遥了。
毕竟有了张元在殿试里被黜落,在宋夏战场上反手教育夏竦、韩琦两位进士②的先例在前,大宋从那往后的殿试可就都变成走过场了。
甭管是流官还是土官,哪个不给举人面子?天晓得人家什么时候中进士飞黄腾达?
王婶的脖子缩了缩,活像被掐住嗓子的母鸡。
陆宗德老脸涨成猪肝色:“周、周公子认得我家侄儿?”
“当然认得。”周明远似笑非笑地扫过众人,“昨日文宴,陆兄一篇《天河水》夺魁,连家父都赞不绝口,异日定是要金榜题名的。”
这话如同冷水泼进滚油锅。
债主们面面相觑,方才还气势汹汹的众人此刻额头冒汗,“啪嗒”掉在地上。
按陆北顾县学垫底的成绩,谁也不觉得他能考进州学,可周家公子这副亲近的架势,又是怎么回事?
要知道,他们别说没见过,就是听都没听过,一向目中无人的周公子给谁低三下四地主动送过节礼。
难不成......这陆北顾真能金榜题名,考中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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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水西罗氏、水东宋氏、思州田氏和播州杨氏。
②张元,永兴军路华州华阴县人,年少时负气倜傥、有纵横才,殿试被仁宗黜落后叛宋投夏,官至西夏太师、尚书令兼中书令。其人辅佐李元昊于好水川之战大败宋军后,曾于界上寺壁上题诗“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辇,犹自说兵机”,从此以后仁宗取消殿试黜落制度,只要通过礼部省试就必然可以通过殿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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