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枯荣界 > 第八章 犯邪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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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割过的田野如同脱去了盛装,又露出土地的本色。老神树褪去曾经的茂盛,残存的叶子在风中瑟瑟发抖。不时有几挂马车从村口出出进进,甩下一串串清脆的铃铛声。大地里放到的黄豆铺子、高粱梱子陆陆续续拉到村前村后生产队的场院,而那些没有及时运回村的庄稼还点缀着地块,期待着运力。社员们看着堆起高高的黄豆垛,似乎少了些兴奋多了些忧虑。这一年的秋翻地张罗的早,耕地深翻三尺,有些庄稼没等收完就都扣到地里了。不仅如此,自今年一忙秋,就从上面传来消息——征购任务数又涨了。

    长青二队场院上,几个社员在扦高粱头子,打成的梱码在了秫秸垛边上。社员们把那火红沉甸的穗子看在眼里、馋在心上,恨不能立即背回家去。不能让社员亏着!要分就抓紧分。高粱头子一扦完,长青二队队长索良就对社员们说:“谁有章程谁使,只要能扛动就是自己的,虽然不限抗多少,但就允许抗一趟。都掂量掂量自己有多大腰劲儿,累坏了身板咱队上可不负责。”

    一听不限数量,社员们纷纷来抗,唯恐被落下。老憨也来了章程,一次就扛了八梱。索良看得直傻眼,一个劲儿问:“四叔可别恨载呀?能行不?”老憨说:“行,就瞧好吧!”

    那高粱头子一捆接近三十斤,八捆就二百多斤。老憨吃力地扛起来,吭吭哧哧趔趔勾勾地往家走。一气扛回家,刚进老宅院门扑通一声仰在地上,张口喘了半天。

    春心跑来埋怨:“你咋一次扛那么多呢,太恨载了。”黄老秋也说:“往后可不行再逞能,累坏了咋整!”老憨傻笑着站起来:“分这高粱头子就一趟不限量,这好机会哪能撇下!我一听队长发话立刻量就来了昂劲儿,一用力就抗起来了。这不抗白不抗,让抗谁不抗,抗少了吃亏,抗多了偏得。本来粮食就不够用,多抗点儿是点儿。”春心帮老憨拍打身上的尘土,嘟囔道:“你可不眼齁!扛这些都容易累吐血,累坏了就不值当了。”老憨说:“没事儿,我有多大腰劲儿我自己知道,能抗动我差啥不扛啊,要再有这好事儿,我还照量。”

    县里派工作组进驻红原公社,督办粮食征购工作。组长佐向东,中等个头,显得很敦实,小白脸子仿佛没有血脉,小黄眼珠透着十足的精神头。他查看各大队上报的粮食估产账目,对长青大队极为不满,在公社开会研究落实征购任务时,点名批评了长青大队:“这长青大队是怎么搞的?有抵触情绪是咋地?产量报的咋这么低呢?二百多墒地,才报了六十四万斤。就说这黄豆地吧,一共是八十墒,才报了二十万斤。一晌黄豆按四千斤算,少说也三十万斤。这产量是怎么估的?”

    公社书记康民解释说:“长青大队今年特殊,七月份部分地块遭了雹灾,黄豆确实欠收……”佐组长说:“不能光看客观原因,还是主观上有问题。临近的三道梁子同样遭了雹灾,人家的产量就报的不低。这一比较就能看出分晓。我看应该下去,实地查看一下。看是不是有水分,查有没有隐瞒。长青、长发、长胜这几个估产靠后的大队是督查的重点。如果发现有满产行为,就给这些队干部办学习班,不行就处理一批。”

    第二天,工作组和公社干部混编成三组,深入生产队实地督查。佐组长在康民的陪同下来到了长青大队,三喜子、穆秀林、钱大算盘陪着到各生产小队巡看。

    长青二队场院上,黄豆垛并排两大趟,每一趟六七米宽,二十多米长,足有两房子高。得知各组长要到场院巡看,长青二队生产队长索良早早在场院等候。

    见一行人走过来,索良急忙上前迎接,指着黄豆垛说:“我们二小队的黄豆都在这,一共两大长垛,请检查组过目。”康民皱皱眉头:“都在这儿?不多呀?”索良解释说:“这不是遭灾了嘛!夏天下一场冰雹,大的直径两三厘米,打入地面三寸左右,受灾面积接近二十多垧。”佐组长一行人围着黄豆垛转了一圈,然后问三喜子:“你估计一下,这两个大垛能打多少粮食?”三喜子说:“不好说,我估这个向来眼高手低,一整就估冒了,估冒了完不成任务反而不好。”

    佐组长把脸转向穆秀林:“老穆,你是老把式了,你给估一估这黄豆垛产量能有多少?”

    穆秀林种地是内行,只是爱显摆自己有经验,他直说道:“凭我老尿子的经验估计,两大垛顶多五万斤。”对这个数,佐组长并不认可:“我给你估计个数,两大垛至少七万斤。”穆秀林较真道:“还是佐组长尿性啊,真敢高估!我在这农村土生土长,指垛估产还是有准头的。”佐组长有些不满:“老穆你估的有水分!”穆秀林咬死理儿:“你说我估的不准可以,可是说我估的有水分不可以。估的不准是经验问题,留有水分是态度问题。”佐组长脸色变得异常严峻:“呀?说你有水分不服呀?”

    一听这话,穆秀林脸色阴沉下来,三喜子忙用手捅了一下,小声提醒:“老尿子,别拔犟眼子,别顶风上,脑袋得开事儿。”穆秀林气哼哼道:“你估产不考虑减产因素,只按垧数估计,这是脱离实际。往年这么大的豆垛至少有三大趟,今年少了整整一大趟子,那产量从哪来?”

    指垛估产的事迅速传开,人们在老神树下议论指垛估产不靠谱,姚老美透露消息说:“听说没,穆秀林杠上,顶撞工作组,可摊上大事儿了……”张铁嘴儿说:“老尿子这回算是出头的椽子——先烂喽!”

    长青村里发生了一桩奇事,杜春桂正在大门街上裂着怀疯耍,她男人黄得贡咋劝都不听。一群小嘎子们跟在后面呜嗷起哄,黄得贡轰也轰不散。

    黄老秋正坐在老宅门口叼着烟袋过瘾,那烟袋铜锅铜嘴儿,乌木烟管尺来长,烟管缀着个灰布荷包。每抽一口,烟先从鼻子里冒出来,移开烟嘴儿仰头吐出长长一口烟雾,看着几个小圆圈圈如云缕般飘游开来,脸上便露出惬意的笑。忽然听到一声:“哎妈呀,可了不得了,出怪事啦!”抬头看时,闻大呱嗒已经风风火火跑进了院子,脚下带起一股烟尘,歪头骂道老憨正在剐蹭锄头上的泥土,见她风风火火地跑进院子,脚下带起一股烟尘,歪头骂道:“你看你,哪有个稳当劲儿!走道忙三叠四带小跑,就像有小鬼儿追你似的!”

    黄老秋正坐在老宅门口叼着烟袋过瘾,那烟袋铜锅铜嘴中间是尺来长的乌木烟管,烟管缀着个灰布荷包。每抽一口,烟先从鼻子里冒出来,移开烟嘴仰头吐出长长一口烟雾,看着几个小圆圈圈分出层次如云缕般飘游开来,脸上便露出惬意的笑,忽然听到“哎妈呀”一声歇咧就知道是大呱嗒来了。见她风风火火地跑进院子,歪头骂道:“你看你,哪有个稳当劲儿!走道忙三叠四带小跑,就像有小鬼儿追你似的!”

    闻大呱嗒刚站稳就嚷嚷:“哎妈呀,可了不地了,出怪事啦!”老憨一边蹭锄头上的泥土,一边说:“你这蝎厉打掌的,叫魂儿啊!又有啥新鲜事儿啦?”春心从敞开的房门出来往晾衣绳上搭衣衫,闻大呱嗒喘着粗气,凑她面前比比划划地说:“哎妈呀,为给你们报信而,跑我一裤兜子汗。那老长光身在大门街上耍呢,这人可算没救啦……”春心说:“你可真能俫玄,老长咋能不知羞丑呢?”闻大呱嗒说:“我真不扒瞎,不信你们去看哪!老长犯魔怔病了,都不知羞丑啦……”

    闻听此言,春心大吃一惊“这老长啊,都是两个孩子的妈了,咋放好日子不过呢!这是唱的哪一出哇!一心扑奔我来,我却没照顾好她,这要作出三长两短,我咋向死去的爹娘交待啊!”黄老秋立在房门口,对着烟嘴儿噗地一吹,烟灰从烟袋锅里弹起,划出一道弧线散落到地上。他把烟锅往跷起一只脚的鞋底上一磕,把烟杆别在腰里,大声提醒:“别叨咕啦,赶紧去看看吧。”

    二伏已过,生产队用马车把小麦捆子拉回到场院码成圆形大垛,六七个高高的圆垛如同小山一样,等立秋过后打场脱粒。杜春桂扬拔个大长脸,往南村口奔走,黄得贡紧紧追赶,一群孩子跟在后面呜嗷起哄,她的两个孩子大驴老驴缀在后尾哭叫。她一路奔到二小队场院上,也不管麦垛扎不扎人,竟然嘻嘻哈哈地在麦垛间的空隙穿梭。黄得贡满面愁容,不停地轰赶紧随其后的一群小嘎子们。

    人们闻讯纷纷赶来看热闹,唯恐落下这有趣儿的一幕。二禄见杜春桂从麦垛空隙里钻出来,盯着她裂开的衣服说:“哎呀呀,这是干啥呀?你看这身上这点东西都抖擞出来啦!”春心、老憨、黄老秋一帮人急急赶来,闻大呱嗒针扎火燎地嚷道:“哎妈呀,婶子呀,你二大伯子咋那样呢,眼睛像个线蚂贴似的叮上啦!”春心使劲把二禄推向旁边:“去,去,去,上一边去!”黄得贡一脸无奈地说:“大姐你可来了,老长她魔魔怔怔,这可咋整啊?”二禄拉住黄得贡说道:“得贡啊,不是我当哥的说你呀,你说你个大老爷们儿,咋连个老婆也管不了呢?就放任她这么耍,知不知道砢碜哪?祖宗八辈的脸面都丢尽啦!”黄得贡叹息一声说:“我都上死火了,这事儿搁谁身上不闹心啊!管?我倒是想管,我管得了嘛!”春心质问:“你是不是给我妹妹啥气受了,不然咋这样呢?”黄得贡说:“大姐呀,我还敢给她气受?她不给我气受就不错了。她身上有邪骨头,动不动就犯了邪劲。她整天说有啥附体,让她接神。我可信不实,就没答应,然后她就开作。”

    黄士魁闻讯赶来,母亲让他跟老姨夫一起把老姨拉回去。杜春桂刚被扭住胳膊,就使劲儿挣脱开:“别碰我,我是胡天玲!”春心上去就是一巴掌,骂道:“啥天灵地灵的,看把你疯的。老长啊,连自己名字都忘了,你真是病得不轻啊!”询问胡天玲是怎回事儿,黄得贡向众人学说:“前几日的一个半夜,她夜游出去了,我随后一直撵到村西南葫芦沟,才把她拉扯回来。她说,是个白发老太太把她领走的,那白发老太太说老长是胡天玲。她听见我呼喊她的声音,那白发老太太就不见了。你们说,她多能霞扯。”

    对老长的这一说法,村民将信将疑。有人说那是让啥给麻搭了,有人说那是梦游,也有人说是她凭空捏造瞪眼说瞎话的。

    “老长啊老长,快清醒吧!你可别胡说了,听话,快跟姐回去!”可无论咋劝,妹妹就是不听,春心急得直掉眼泪:“好端端的咋得了这么个怪病,魔魔怔怔,神神叨叨,这可咋整?”黄老秋说:“上江老杜家是在旗的,那杜神汉就好这样。这么耍下去哪是个曲子呀!既然老长说自己能看病,那就依了她吧。也别管是啥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吧。”黄得贡摇头叹气:“只恐怕请神容易送神难哪!”

    经过众人劝说,黄得贡只好妥协,跑到媳妇面前大声说:“老长啊,你别作了,你想咋着就咋着,只要你不疯耍就中。我不管你是老爷神、娘娘神,也不管你是胡黄白柳灰,要真能给人看病我都依你。”一听这话,杜春桂像从噩梦中突然醒过来一般,竟羞答答地把裂开的衣服护住,放开撩叉子腿,往村里跑去。一群小嘎子们随后呜嗷一声散了,黄得贡领着两个儿子,也脚步急急地离开了场院。

    看杜春桂又换做好人,老憨非常惊讶:“嗨,一答应老长请神看病立马不耍了,真是怪哩!”姚老美却疑惑:“你说她能不能是装的呀?”老憨笑道:“谁没病装这个,连脸面都不要了。来来,老姚你装一个我看看?”姚老美一呲牙,摇摇头:“我没那邪骨头,我可装不出来。”随口编出一套词儿来,一边离开一边高声浪唱:

    说老长,道老长,老长真是太荒唐,犯起病来就发狂。

    听了一会儿,老憨呵呵笑了:“这死老美,一说顺口溜就来了章程。正经的没有,屁嗑倒挺多!”

    没过几日,又发生一桩奇事,杜春心做梦里魇着了。

    葫芦沟倒栽柳坟地后边有座无主坟,因多年无人照看,坟地荒草丛生。透过野草荒蒿,能看见坟前的大洞。老憨在沟帮子用镰刀打青草,忽然看见从那孤坟洞中溜出一个狐狸。只见它尖嘴大耳,长身短腿,棕红的身体拖着一条白尖大长尾。老憨觉得稀奇,大步奔它去时,那狐狸掉腚放出一股臭气,然后向远处窜去。老憨凑到坟前仔细往洞口察看,发现有两只幼崽,便掏出来抱在怀里。

    回来的路上碰见公冶山,他让老憨把狐狸崽子放了,老憨却不肯。公冶山摸着下巴上那一缕灰白的山羊胡须说:“那大狐狸肯定是他们的妈,要不见自己孩子多着急呀,你别把它一家拆散了。”老憨往脑后梗了梗脖子,那富贵包又凸起了:“我好容易抱回来的,哪能说放就放,我不祸害狐狸崽,抱回家养着,给孩子玩。”公冶山说,这东西是有门道的,可别招惹瞎猫豆杵子,更不该随便往家整,要真给你个眼罩戴看你咋整!”老憨不听那套邪,把两只幼崽抱回来了。跟家里人说起公冶山的劝说,黄老秋也说:“半仙儿提醒的对呢,真不该往家整。”

    老憨在外屋地北墙根儿放了个大筐,几个小儿女围着筐看稀罕,黄士魁收工回来好奇地问:“你们看什么呢?”小香柳抢先说:“狐狸崽子,两个呢!”探头去看,果然是小动物,绒嘟嘟的在草窝里乱窜。“谁弄的?从哪弄的?”春心忙着午饭,往围嘴儿上擦擦手说:“你爹,上午从葫芦沟弄的,看这俩崽子招人稀罕,就抱回来给孩子们玩儿。”

    这天晚上,人们在秦家西屋听张铁嘴儿绘声绘色地讲聊斋,一段白狐报恩的故事离奇曲折,把人们带入了神狐灵怪的世界。故事讲完好半天,人们才醒过神儿来。“我也要小翠,我也要狐仙……”张嘎咕的嚷嚷声,把人们逗乐了。

    听到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狐仙的种种传闻,姚老美说:“我今天在老神树下真看见狐狸崽了,老憨抱回来的,是两个,都绒嘟嘟的。”贾大胆不信,大家却好奇,于是都来老宅观看。

    此时已是小半夜,杜春心在老宅东屋南炕炕稍已经睡熟了。老憨举着洋油灯,引着张铁嘴儿、贾大胆、杜春桂、黄得贡等人到外屋看筐里的狐狸崽。人们正在围观闲聊,忽然听见屋里有抽泣声,赶紧过东屋来看状况。春心依然闭目合眼地睡着,非常痛苦地哽叽着,原来是做梦魇着了。

    老憨一边捅咕春心,一边轻声叫道:“哎,咋啦,快醒醒!”春心人虽然苏醒了,意识还在梦里,忽地一下腾起身,用两只手死死卡住老憨的脖子,变了声调恶狠狠地吵嚷:“你还我孩子,你还我孩子。你要把我孩子弄死,我就不让你得好。”叫声把三旺、四亮和香柳都惊醒了,坐起来愣眉愣眼地看着母亲。老憨被掐得呼吸困难,抓住春心的手腕子想极力去分开,却一时无法挣脱。见此情景,众人无不惊愕,上来一起把春心拽开。老憨吓得一下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想到抱回的狐狸崽子,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赶紧跪地求饶:“你放了我吧,你放了我吧!我从哪里弄的就送回哪里,保证连根毛都不伤。”

    春心终于彻底醒悟过来,急忙寻看一眼睡在炕梢的小根儿,连连说:“我刚才这是咋了?是不是掐你脖子了?你跪那儿干啥呀?”老憨愣眉愣眼地看了一会儿春心,用手捂住胸口:“妈呀!吓死我了!”杜春桂问姐是咋了,春心说:“我睡懵瞪了,做了一个梦,梦见荒郊野外,风吹草动的。有一个穿金红色衣服的女人,把我小根儿给抱走了。我追呀,追呀,追得那个辛苦呦,可算是追上了,可是那个女的要把小根儿弄死,我就苦苦哀求,可怎么也说不出话,好像哑巴了。后来,我好像回家了,见有人进来,还以为是那个女人呢!我一下就把那个女人的脖子掐住了,等我醒过来才发现我掐的是老憨。”

    黄士魁听见东屋有事发生,赶紧从西屋跑过来察看,黄士清随后也跟了过来:“咋啦,咋啦?”黄得贡说:“你妈做梦魇着了。”杜春桂神神叨叨地说:“这是仙家给你们眼罩戴了。”黄老秋也从前院走回来,见此情形,忙说:“这都是老憨惹的祸,快麻溜把狐狸崽子送回去吧!”老憨央求众人:“看谁能帮我,把那俩崽子给送回去。”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敢出头。这时有人在外屋应了一声:“没啥好怕的,我跟魁子俩去送。”说话的是住在西院的贾大胆。贾大胆儿身材魁梧,脸膛赤红,配上浓眉大眼阔口厚唇,活像一个出土复活的兵俑。他和黄士魁一人抱一只,出了老宅院。老憨追出来嘱咐:“是葫芦沟倒栽柳后面的坟,可别送差了,若是送差了,仙家又该怪罪啦!”茫茫夜色之中传来贾大胆回应:“四叔,你就放心吧。”

    夜色深沉,周遭死寂。越往野外走,黄士魁心里越发毛。到了倒栽柳下,黄士魁心跳突突,腿肚子打摽,根根汗毛都直竖了起来。

    “大胆呀,你害怕不害怕?”

    “怕啥,鬼怕恶人。”

    “你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鬼呀?”

    “人死一摊泥,啥妖劲儿都没有。”

    “白天到这儿看到坟头我都绕着走。”

    “你要害怕你在这儿等着,我自己送过去。”

    贾大胆从黄士魁手里接过另一只狐狸崽子,跑动的脚步砸在地上嗵嗵作响。跑到倒栽柳后面,看见那无主坟上的蒿草隆起阴森森的黑影,仿佛有一股阴风掠过脑后,不禁打个寒噤。他硬着头皮,往坟前移动脚步,突然一条狐狸黑影从眼前蹿过,吓得他差点儿折个跟斗,急忙把狐狸崽子往那坟前一丢,撒腿就往回跑。

    “魁子,你在吗?”贾大胆呼哧带喘地招呼。

    “我在这儿呢,我在这儿呢,大胆你回来啦?”柳树下站起个黑影。

    “完成任务了,走,咱往回跑吧!”

    黄士魁跟在贾大胆身后,疾步如飞,唯恐被他甩下。当他俩呼哧带喘跑回老宅时,众人还没散呢。

    老憨问:“送到地方了?”贾大胆一边喘粗气一边点头说:“四叔,你放心,我放那坟前了。”黄得贡看看贾大胆,又看看黄士魁,问道:“你俩咋满头是汗呢?”贾大胆说:“魁子害怕,我是领着他跑回来的,跑急了能不出汗嘛!”

    这件奇事迅速传开,说杜春梦道行深显了灵,差点儿把老憨掐背气等等,传得神乎其神。

    杜春桂常把“有求必应”挂在嘴边,内心巴不得乡民遇到为难遭灾的事儿上门来求。她常常摇身一变就迷失了自己,不是胡大仙黄二仙,就是柳姑娘常翠莲。根据所求之事,以画神符来辟邪、以下镇物来镇妖、以躲星来破灾、以放生来积德,使出各式各样的巫术来满足人们愚昧的需求。对这一套精湛的鬼把戏,黄得贡看在眼里,惊在心里,他仿佛不认识了这个老伴儿,没想到她装得那么逼真,居然蒙骗了那么些人。他也总想找机会,掘一掘她的老底儿。

    杜春桂一忙累了就想找个帮手,想来想去觉得有个人适合当二神,铁定了主意,便晃荡着两条撩叉子腿去了后街曲家。

    “哎呀,这是哪股风儿把大仙儿吹来啦!”曲二秧见杜春桂进屋,就阴阳怪气的打招呼。刚被大浪媳妇雁长脖让到炕沿上,杜春桂就从兜里掏出两盒大生产香烟:“二秧啊,这是打敬供的,特意给你留两盒。”曲二秧一看那红色烟盒上工人农民并肩的头像,眼睛不禁一亮:“来就来呗,带啥东西呢!”嘴上还客套,却伸手接过。

    杜春桂看他坐回北炕沿,说道:“不瞒你们说呀,我这一天哪忙得脚打后脑勺子啦,我是求援来了。”雁长脖不解地问:“求援?你有大仙儿附体,还用求援?”杜春桂这才说到正题:“你看我这不是忙开锅了嘛,我想让二秧兄弟打下手。”问曲二秧,“知道咋请神吗?”曲二秧说:“知道,都是报号、请神、降神、谢神、送神这么个过程,大神二神配合。”杜春桂问:“会敲打神鼓唱神调不?”曲二秧说:“会,左手拿神鼓,右手拿鼓槌,连击带顿的,连念带唱的。”

    杜春桂让他比划一下,曲二秧学着打鼓状,嘴里模仿着鼓声:“稀里哗啷一捧捧,一捧一捧一捧捧……”又让他唱两声,曲二秧立刻来了精神头儿,绿豆样的眼睛也有了神采:“行,那我就清唱几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说着,眼睛半闭半睁,用磨砂似的嗓音拉一个长声唱起来:

    芝麻开花节节高,谷子开花压弯腰,茄子开花头朝下,苞米开花一嘟噜毛,我看老仙儿影影绰绰好像来到了……

    听了这几句,杜春桂乐了,拍打着曲二秧的肩膀:“二秧兄弟,我可找对人啦,你会这些就妥妥的了。”

    曲二杆子和曲大浪走回屋来,见此情形,问这唱的是哪出,雁长脖说:“老长让二秧给她当帮兵。”曲大浪皱了皱眉,曲二杆子说:“那二神不是那么好当的。那得把神调唱词背个滚瓜烂熟,还得会随机应变。”接着问杜春桂,“那你到底是坐堂仙呢?还是出马仙呢?”杜春桂大长脸一扬,眼珠在凹陷的眼窝里转动一圈:“想要啥就有啥,需要啥来啥。”曲二杆子有几分讶异:“你这是要啥有啥,我倒是头一次见到这样式的。”

    “二秧兄弟,你听我给你说啊。”杜春桂凑到曲二秧身边,“那装备咱不用整那么齐整,那过程也不用整那么繁琐。我是出马的弟子,你是请神的帮兵,咱搭一副架,我唱主角做法,你当配角帮腔。你有唱蹦蹦戏的底子,肯定行。”曲二秧假意推脱:“这事儿你容我好好考虑考虑。”曲大浪说:“你家黄得贡不是现成的吗?何必找外人呢!”杜春桂摆手摇头:“你可别提他,养老爷子找着他了,我哪能指使动他打下手,我也嫌他别楞。他真不是那块料,哪有二秧那两下子。”曲大浪说:“老长你最好另找别人,那是歪门邪道的事儿,可别把二秧带跑偏了。”

    杜春桂起身靠过来,轻拍肩胛,仰着大长脸咪咪笑着说:“哎呀,大哥呀,我好容易把二秧心说活了,你就别给打破头楔了。”二秧眨巴眨巴眼睛说:“我可不管什么门道,只看对我有没有好处!”曲二杆子也说:“老长她来求二秧帮忙,就是打打下手,肯定不白用人。”杜春桂早就知道曲二秧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主,没有好处的事儿他是不会应承的,赶紧说:“你看,还能亏了你是咋地,只要你跟我配合好,把那一摊活拿起来,肯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曲二秧一时起了贪心,却还故意拿捏着。曲大浪透过窗户,看二秧送杜春桂出院门时,还比比划划唠了一会儿,知道二秧肯定应允,就无奈地摇了摇头。

    经过一段时日的磨合,两个人就像蹦蹦戏的一副架,配合得越来越默契。杜春桂的一个表情、一个声音甚至一个微妙的动作,那曲二秧都能马上揣摩出所谓仙家的意思。生意日渐红火,杜春桂不仅小有名气,还经常有上供的东西送上门来。在小恩小惠面前,曲二秧为老长卖力更是死心塌地了。

    长青二队场院上的黄豆垛已经变少了,场院依然是一片繁忙。链笳起落,磙子转动,木掀挥舞,社员们忙的叫呜扎天的。场院中心还在碾压着新铺的厚厚的黄豆棵子,场院南头已经有社员开始新一轮扬场了。

    打黄豆先是用木叉子拆大垛,把黄豆棵子挑到场院上,铺成大大的圆场子。接着就是用马拉磙子一圈圈反复碾压,然后翻个儿再碾压。等到豆粒子完全从被压平碾烂的豆荄里挤落,才把豆赅荄挑下去,将一层厚厚的豆粒子归大堆,然后借助风力将豆子里的杂质飘扬出去,把那金黄的豆子装入麻袋。

    扬场是打场最累的农活,都是棒劳力轮流上场。黄士魁、公冶平跟生产队长索良在一起扬场,头和脖子用深色粗布围了起来,借着微风扬了一会儿,弄得灰土暴尘的。贾大胆则挥动着大扫帚,不时地从黄豆堆上往下漫扫落下来的杂物。场院西北角,一个年轻人走了几个来回,然后坐在闲置的石磙子看社员们打场。

    贾大胆凑到黄士魁跟前,抱怨道:“这架势的,打场还来监督的,什么事儿呢!”公冶平说:“这是公社派下来现场蹲点的,到咱大队四个人,每个生产队都有一个。这个人我认识,他是公社办公室的钟干事。”贾大胆望望石磙子上的年轻人,叨咕道:“别看岁数不大,还挺敬业呢!”黄士魁提醒说:“大胆你小点儿声,别让监督的听见。”

    黄士魁一边扬场一边琢磨怎样能截留一些粮食。他挥动木锨,一下一下向空中扬豆粒子,随着木锨一起一落,那金灿灿的豆粒子被风吹去杂碎,便从高处倾下来,落到逐渐堆起的小粮堆上面。扬了一会儿场,黄士魁直了直腰,目光落到场院边上。那里有七八个圆鼓轮墩的大草垛,每个草垛都有两三人高,草垛与草垛紧密相连,如同一群小山峦一样。他看着看着,心头忽然有了主意,脸上不禁出现了一丝笑意。

    一边打场一边送粮,生产队送公粮的马车在场院装完车,便上了出村的大道。老板子摇晃着大鞭子,不时地甩出声声炸裂般的脆响。一挂挂马车前后相接,排成了一字长龙。

    黄昏时分,风渐渐停歇,像跟人捉迷藏似的没了踪影。等风的时候,黄士魁坐在生产队长索良身边,压低声音耳语了几句,索良连声问:“你说啥?藏?咋藏?往哪藏呢?”贾大胆、公冶平也凑上来问:“是啊,咋藏啊?魁子,你有啥好办法呀?”

    黄士魁把目光瞄向那一群小山一样的大草垛上,贾大胆、公冶平也向草垛看去。黄士魁说:“刚才我琢磨半天了,你看场院边上不是有七八个草垛吗,如果往草垛空隙里藏粮食谁都发现不了。”公冶平夸赞道:“你小子就是聪明,我咋没想到呢,这招儿实在高!”索良犯愁道,“招儿虽然好,可逮不着下手的机会呀!”贾大胆说:“要不,我把他引开。”索良摇摇头说:“不行,万一引起他警觉就麻烦了,咱们还是见机行事吧。”

    正在说话,金小手匆匆走来,冲着坐石磙子上的监工嚷:“钟干事啊,组长通知,让你们麻溜回大队集合,一起回公社开紧急会议,别耽搁了。”钟干事应了一声,从石磙子上离开,刚走几步又折回身子,大声嘱咐:“索队长啊,我回公社开会,有风的话抓紧把打下的豆子扬出来装车送走,我开完会就马上回来,千万不能差事儿呀!”索良点点头说:“钟干事,你放心开你的会去吧,我拿队长职务担保,一定先完成征购任务,绝对差不了事儿。”

    钟干事走远了,黄士魁提醒索良:“俗话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呀!如果不抓住这次机会,等钟干事回来那就晚啦!”贾大胆拿话钢道:“都说索队长有两下子,不知道敢不敢领着大伙藏粮食!”索良态度坚决地说:“我已经想好了,也能让咱社员饿着!”他让公冶平赶紧把干活的劳力召集到一起,说了藏粮食的意图,征求大家意见,社员们都赞成。索良说:“有肉埋在饭碗里,谁也不许对外张扬。咱现在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跑不了我,也跑不了你们。如果整露了,都吃不了兜着走。”贾大胆说:“索队长,你放心,事情是大家伙共同做的,都能守口如瓶。”社员们都纷纷承诺守住这个秘密,索良说:“那好,事不宜迟,赶紧抄家伙。”

    一声令下,社员们迅速行动,拿戳子的,拿麻袋的,指挥的,放哨的,灌装的,扛运的,紧张而有序,棒劳力半麻袋半麻袋把粮食背进用草围好的草垛空当里。索良看藏的粮食已有一人高,忙说:“行了,别整太多,大堆少太多了就显眼了,不能让工作组看出来。”低声告诉大家,“都记着啊,今晚半夜分黄豆,到时候都蔫悄的。”

    社员们把草垛空隙用烂草伪装好,停歇的风又渐渐活跃起来,社员们怀着喜悦的心情继续扬场,新打的黄豆也迅速归入大堆。等把这一场黄豆扬出来,钟干事回来了,在场院转了一圈,果然没有发现什么破绽。

    当天最后一车征购粮送走时,天已经黑透了。挨到子夜时分,索良借着清冷的月光,连夜组织分粮,行动紧张又神秘。索良说:“这次分粮,大家都有份,别争抢,按顺序来。先分给普通社员,最后分给小队干部。由黄士魁和公冶平负责监督,贾大胆负责放哨。大家放不放心?”社员们都说:“放心,放心,赶紧分吧!”

    黄豆是用喂大箩分的,那是一种口大底小的铁皮水桶。索良估了一下藏的黄豆,然后按人头一人分五喂大箩。社员依次领粮,见那豆粒子哗哗倒进撑开的麻袋,满心的喜悦无法言表。分到粮食的社员,背上粮袋子迅速奔回自家去。等小队干部分完粮食,黄豆还剩不少,索良便主张一人多分一喂大箩。黄士魁和公冶平一直坚持到最后,自然也偏得一份,至于那临时加给他们的监督职责早忘南朝北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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