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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五月端阳,年过七十的金书林携老伴回故乡省亲祭祖。事先接到信儿的金书山特意杀了一口二百多斤的肥猪,除村上买去半拉半,又卖了一脚前槽,自己留下一脚后鞧和头蹄下水招待亲人。老哥俩一见面特别亲近,拉着的手久久不愿松开,即使唠嗑照相就餐也都坐在一起。金书山做东,组织金氏家族南北方亲人大聚会,家里一时热闹起来,仿佛是办喜事一般。亲人们在一起闲唠,除了家长里短,最爱听金书林讲他亲身经历的故事。金书林喝着大碗温热的白开水,与亲人们闲唠:“我常用两句话概括我的经历,当兵前我仇大苦大,当兵后我胆大命大。记得第一次当兵是1946年1月,我那时十六岁,和书承哥一起偷跑去投奔的八路军。”说到这儿便寻找金书承,金书山说:“书承哥有些痴呆了,已经卧床一年多了。”金书林说:“找个时间,我得去看看他。”接着就滔滔不绝地讲起那些往事来。
“我当兵不久,多次参加战斗。春节,我请假回家,爹怕我在战斗中被打死,不叫我回部队,还把我藏起来用人看着,让老叔你把我带到三姓县亲属家藏躲,部队见我迟迟不归队,只好收回了我的皮大衣和冬鞋。等我从三姓县回到家乡时,大部队已经撤走了,我很想回到部队上,几次出走都被家人追了回来。后来家里看管的不那么紧了,我却不知道大部队的去向,非常苦闷。熬过几个月,想不到又有了第二次当兵的机会。1947年7月,土改运动中又征兵,正好我爹在旅大修飞机场顾不上我,趁这个空挡,我第一个去报了名。当时征兵,各村屯的小青年并不积极。有的村屯只有星蹦几个,有很多村屯甚至是空白。我把本村的一些小青年说活了心,就连成了家的艾大眼也报了名。孟家窝棚一下子有十七人报名参军,引起了组织上的重视。消息传到区里报到县里,把我们当先进典型进行宣传,不仅杀猪羊庆贺,还披红绸、戴红花、骑高头大马,派三台大马车,敲锣打鼓,风风光光地上三道梁子、老粮台、刘油坊所属各村屯巡游。经过一番大张旗鼓宣讲,把各村参军的热情迅速调动起来,孟家窝棚也因此被评为招兵模范村。”
他讲起攻打长春的经历,把在场的人都吸引住了。“1948年7月,我们东北独立八师三团攻打长春敌军东大营小红楼。7月20日,我们警卫连有两个战友去送信,通过敌人铁路封锁线时一死一伤。首长马上派我这个通讯员去完成送信任务,我机警灵活,顺利通过了那条封锁线,完成了任务。那次战斗打垮敌人一个营,我们部队无一人伤亡。回到驻地后,我才发现帽子上穿了五个洞眼,头皮穿一道黑沟。”听到这里,大家一阵唏嘘。金书林接着讲:“7月21日,我军打敌人小红楼,回营庆祝胜利后天已是晚上,筋疲力尽的战士们很快睡觉了,派出的哨兵也打瞌睡。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长春守敌六十军全军突围出来,把我部哨兵都俘获了,把我部住的大院团团包围。敌人大叫,缴枪不杀,机枪向屋内扫射,手榴弹往屋里乱扔。在这万分紧张时刻,参谋长从机枪手中拿过一支轻机枪,同其他机枪手掩护团部冲杀出去。在突围路上,我回头看见很多敌人对我们穷追不舍,还叫喊要抓活的。敌人追我军九十里,到了九台县时,我军后方两个军三个独立师前来增援截击。敌军见势不好,掉头往长春跑,上级命令我部反击,又追回到原驻地大院。见敌人又跑回了长春,我军便住下,发现锅上炖的猪肉等食物都被敌军吃光了。等要睡觉时,我才发现自己棉裤内被打穿七个洞眼,幸好没打到肉。”说完,屋内又是一片唏嘘声。金玲说:“大爷儿,你是长青村的英雄哦,我以你为荣啊!”金成林无声地笑了。孟令春说:“你大爷儿不是一般人,经历的故事多,让他接着往下讲。
金书林的水碗空了,让孟令春倒满,便又讲起参加抗美援朝的往事来:“1950年11月我随部队到沈阳铁西区民丰街志愿军留守处,还是负责警卫工作。1952年2月,去了朝鲜战场。一天晚上部队抢渡清川江,江面结一公分薄冰,江水冰冷浸腰刺骨。涉过江水,爬到山坡雪地里,冻得战士们极其难受。只好两人一对,互相用怀暖脚,在雪山上趴一天两夜,吃自带的大米、炒豆和雪团。8月15日,美国飞机炸坏了去后梅方向的公路,上级派我们乘坐一辆汽车去抢修公路,回返时我坐在车箱后头。敌机又来了,发现我们的汽车立即进行轰炸扫射。司机准备把车开进山洞里隐藏,因开太快了,到转弯处我见汽车左边轮子离开地面,急忙和两个战友跳车。刚从汽车后头跳下来,汽车就翻下了四十多米深的悬崖,二十多个战友都牺牲了。接着,部队修野战工事指挥所,我积极参与挖三米高的防空坑道。我和另外两个战友正弯腰吃力地抬石头,突然发生了塌方,当场砸死一位战友,砸伤了另一战友的腿,砸伤了我的腰。我的鲜血染红了军大衣,却根本动弹不了。我被送到野战医院治疗三个月,从此留下腰疼的病根儿,常靠拔火罐子缓解。”说到这里,金书林下意识地把右手握起来移到腰后轻轻地捶了捶。麻脸婆呦呦两声道:“大侄子命可真大呀!”金小手也感慨道:“你有今天,全是拿命换来的呀。”孟令春在外屋门口听了半天,在围裙上擦擦手,探过头来,笑呵呵地说:“大哥真不容易呀!你躲过这些大难,必有后福哇!”
听了这话,金书林笑了笑,又说:“正当我可以大有作为之时,因为武斗,战争年代留下的伤病再次复发。那时,我随部队调防到潮汕市,正赶上*****爆发。随着武斗不断升级,局面陷入极度的混乱。正当武斗最激烈的时候,我们部队闻知有个组织动用枪炮,便及时出动,维护地方稳定,避免造成更严重的伤亡后果。我和营指导员一起乘坐翻斗摩托车去找那一派谈判,行驶到他们把守的地界,子弹嗖嗖从身边飞过。他们把矛头对准我们部队,对抗时有不少战士被他们从当地政府二楼往下扔,像下饺子一样,当时摔伤送医院一百多人。我也被他们从二楼扔下来,幸亏在地面的部队战士把我接住。但他们有人用大棒子从人群缝隙中狠狠杵了我的腰,从此伤病加重了。后来我任团副参谋长,又晋升为副团长。7月在潮汕市支左,并结合到当地***班子里,掌管着公检法大权。那时候我太累了,腰部经常疼痛难忍,有时直不起腰,翻不了身,不得不住进医院治疗。诊断是,腰椎隐裂、滑膜炎,腰间盘突出、骨质增生。”孟令春说:“看大哥像个好人似的,没想到身体还有这么多毛病。”亲友们也都让他多保重身体。
金书林在弟弟的陪伴下,带着镰刀和供品,去了一趟葫芦沟。老柳树已经成了一株枯木,附近几座坟茔长满一簇簇荒草。给金家坟茔割了荒草,在父母的坟前摆了供品,跪下磕了头。又找寻金家甸当年老房子的大概位置,故地重游,唏嘘不已。他对弟弟说:“我想我妈了,总想回来看看,也许当年呀,就是在这一片地方的土屋里我娘生下了我……”回忆一点一滴,泪流满面。
金书山在自家摆两大圆桌,二十来口老少同堂共处,尽显血脉亲情。菜香弥漫,酒杯交错,谈笑风生,亲人们频频给老人家敬酒,纷纷表达敬意。习英说:“书山啊,你大哥从来没像今天这么高兴过,他岁数大了,担不住酒力了。”金书山说:“大嫂放心,不会让大哥喝多,我们都不攀酒。”金书林激动地用手绢沾沾眼泪:“今个儿高兴,咱家族难得大聚会,让大家都尽兴。”
然而,就在这愉悦的进餐过程中却出现了不和谐的音符。金小手的外孙子吴直借着酒劲儿发起牢骚:“现在这社会遍地是贪官!没听人说嘛,‘上午跟着车轮转,中午围着餐盘转,下午围着牌桌转,晚上围着裙子转。’不过,他们腐败也害怕,‘一怕小姐有病,二怕情人怀孕,三怕老婆拼命,四怕群众写信。’在我们那儿,‘老三位’把村子祸祸得不成样子了,你们这也好不到哪去……”金书山拦了一句:“不能说那么绝对,不全是社会上传的那样。”吴直却越说越来劲儿,还打着夸张的手势:“这么说吧,如今的官没几个好的,全拉出去枪毙可能有冤枉的,但是隔一个枪毙一个肯定有漏网的……”
见金书林沉下脸子,金书霞忙扯了一下吴直的衣袖,小声说:“老爷子不高兴了,别胡咧咧了。”金书林把酒杯往桌面上重重一顿:”跟谁说话都比比划划的,太没有教养了。”金小手说:“他喝点酒不知天高地厚,别听他乱发牢骚。”金书林看了几眼吴直:“你小子说话长没长脑子?穷苦老百姓翻身解放多亏了谁?新中国发展到今天多亏了谁?说咱党这个也不好,那个也不好,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老人家站起来,用筷子猛敲饭碗严厉地说道,“你这是典型的吃咱党的饭骂咱党的娘!书霞,你瞅瞅你这孩子咋教育的?太次了!”金书霞一把拉起儿子:“你快走吧,别惹你大舅生气了!”急忙把吴直推出了屋门。习英眯眯着小眼睛宽慰丈夫:“那就是个不太懂事的孩子,你跟他生什么气呢?”对众人解释说,“大林子对党感情深,谁要说党的不是,他一万个不愿意。”孟令春也逗笑:“大哥呀,原来你也有脾气呀,平时可没看出来呀!”金铁匠、金小手等人又一阵劝说,老人家方才消气。
金书山招呼儿女敬酒,金玺脸上浮着青涩的笑容,和姐姐金玲、姐夫梁石头一起端着酒杯走到伯父伯母身边:“大爷儿大娘,我和姐姐给二老敬杯酒,祝二老健康长寿。”说完,一同与老人碰杯,然后示意亲人们共同喝了一口。金书林嘱咐道:“金玺呀,你是个好苗子,前途不可限量。你是老金家出的唯一的大学生,可给咱金家添彩儿了。大学一毕业,就成了央企车间的技术员了,一定好好干,给咱金氏家族争光。”金玺说:“大爷儿,您是我们的榜样,我们一定努力,不辜负您期望。”金玲搂着大伯父的脖子,亲切地贴脸,说了几句悄悄话。
自从传来浙江知青要来回访的消息,那些熟悉知青的村民都免不了有些兴奋,就连五月端阳的村庄也似乎打起了精神,焕发出暖意洋洋的光采。纵横几条水泥路和村部大院子都已经清扫干净,就等着远方的亲人如期到来。黄三怪指挥金四眼往村部墙上钉钉子,隋有道拿着一卷红布,把在村部院里闲晃的张嘎咕喊过来:“来,搭把手,把这条横幅挂墙上,把绳头拴钉子上。”张嘎咕晃着大脑壳,侧楞着膀子跑来,与金四眼一起把一个红底白字的长条横幅扯开,几个拿着彩葫芦的淘孩子叽叽喳喳围上来争抢着念字:
热烈欢迎浙江知青下乡三十周年回访第二故乡
张嘎咕摇着脑袋嘻嘻笑两声,问钱老牤:“嘻嘻,不整隆重点吗?仓库有大鼓,有铜歘。”钱老牤说:“不用,他们回来就是参观、走访,咱安排一顿饭,叙叙旧。他们不在这儿住,当天就回县里。”满头白发的姚老美迈动露水打湿的裤脚走来,拿着新采的艾蒿指着条幅说:“钱主任哪,他们多暂到?”“就今天,再有两小时准能来。”钱老牤脸面迎向阳光,眯起眼补充道,“昨晚他们就到三姓县城了,估计现在已经启程,在来的路上了。”
大约十点钟,村部门前人头攒动,乡亲们早已等候多时。当大巴车刚刚停稳,知青们纷纷下车,来不及辨认熟悉的面孔就模糊了泪眼。这些当年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如今多数都已年过半百。索良、黄士魁拉着徐二山、富久的手寒暄。索良问:“都回来了?”徐二山说:“回来十九个,我媳妇大马囡行动不便,我小姨子出家了也没来。”黄士魁问:“路上顺利吧?”徐二山说:“还算顺利,昨天到三姓县城已经晚上了,县里领导们在三姓宾馆举行的欢迎晚宴,今早六点半吃完早餐我们就启程了,我们还记着官道岔道口‘红原’路标,没想到因为改回老名‘福原’错过了,往三道梁子去了,觉得不对劲半道忙返了回来。下了官道一看,原先的砂土路已变成了水泥路,有些路段已经拉直,可好走啦。”富久说:“一路上,我们总是向车窗外张望,唯恐遗漏熟悉的田园景象。当看见长青村的房屋时,都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啊!”仔细端详着黄士魁,“黄大哥不见老啊,脸上的褶子不多!”黄士魁怅叹一声:“咳,咋不见老,都是花甲之人了,岁月不饶人哪!”富久巡视着人们,发现了嘎咕:“那不是嘎咕嘛,他也老喽!”张嘎咕梗了梗脖子,把大脑袋挺了起来:“嘻嘻,不老,我不老!”见他那一副不服老的样子,众人都笑了。“黎红,黎红——”听见艾育梅的喊声,黎红冲出人群:“姐,我回来了!”两个人像久别重逢的亲人热情相拥,左看右看。
“多年未见,你想死姐了!”
“是啊,我也想你们呀!”
知青们站在村部院子里,四处寻看,黄士魁一边指点一边解说,力求唤起沉在知青们心底的记忆:“这院子是不是老熟悉了?在这里曾经有铁犁铧敲出的声响、烘炉打铁的叮当,广播喇叭播放的革命歌曲。那个露天戏台拆了好几年了,在那儿曾放过老电影、扭过大秧歌、开过社员大会,也见证过一些是是非非。这是村部,过去是大队部的土房,去年政府拨款新建的砖瓦房。学校的砖房也是村上后盖的,就是学生没以前多了。卫生所、供销点、烘炉早都没了,原来的大礼堂也扒了,广场变大了。中心街变成了水泥路,不像在早暴土扬尘的,也少了猪屎马粪。十字路口街旁原来有口辘轳井,也填上好些年了。前边火燎沟,现在树比以前的少,沟也没过去的深。当年孩子们在那深沟打出溜滑,半宿半宿不回家。大队部东边那个房子都记得吧,还是你们知青住时那样,现在是我小姨子家住着。没啥变化的就是这老神树了,是不是一看见它就能想起过去?”
只见老神树下,两个老头儿正坐在大青石墩上,知青们围拢过来,认出那是身体硬朗的张铁嘴儿和白毛耋仙的公冶山。公冶山干瘦的身子就着阳光缓阳,那一张瘦削的脸面如揉皱的牛皮纸,抽抽巴巴的。他眼睛浑浊,微瘪的嘴巴嘟囔着鸟语,还偶尔发出咳咳声。黄士魁向知青们介绍说:“老先生虽然常常自己摇卦,却不再给别人算命了。最近几年,他曾经两次抬进棺材里,又都缓过气来,人们又送他一个外号‘老棺材瓤子’。”
公冶山旁若无人地摇摇扣手里的铜钱,忽地将三枚铜钱往面前的地上散开。张铁嘴儿俯身搭话:“老棺材瓤子,看你这一脸死相,好像刚从阴间爬回来,赖赖唧唧的靠死了好多人,可没场说理去。”公冶山头也不抬,细细察看铜钱,颤动着凌乱的白胡子嘟囔道:“铁嘴儿,你小心点儿,等我再去那边时把你也带去。”见此情景,知青们窃窃私语:
“这么老了还摆弄大钱呢。”
“他这是算啥呢?”
公冶山用混浊的老眼看看众人,喃喃道:“今年是个好年头哦!”牛老屁说:“你这老头还这么迷信,玩了一辈子易经。”闻听此言,公冶山抬起头来,微瘪的嘴巴动了动,白花花的山羊胡须颤了颤,慢条斯理地说:“话不能这么说,这不是迷信。伏羲是咱的人文初祖,易经是伏羲造的文化,是他观天象轮回更替,察万物生生不息,看人与天地万物相伴相生,才精心创造出来的。这八卦,一阴一阳谓之道,八种现象之间刚柔相辅,柔不求扩张,刚不可战胜。伏羲的本意是引人向上,自强不息;引人向善,厚德载物;引人向前,天下为公;引人向内,以和为贵……”
知青们都啧啧称赞。牛老屁说:“您老真有研究,我算是长了见识了。”公冶山站起干瘦的身子,像一根立起来的骨头,似乎碰一下就会散了架子。他一边摇摇晃晃往中心道走一边阴阳怪气地叨咕: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乾坤。
艾育花和儿媳白家喜早早就把自家院子收拾干净,素白的豆腐包布挂在院子里的晾绳上,微风中如同几道错落飞扬的瀑布。热气从敞开的房门口上檐往外缭绕,离老远都能闻到从屋里散发出烀猪肉的香气。这是村上特意选在当年的知青屋准备丰盛的午餐,村里最拿手的康家大厨师二厨师请来了,勤快利索的几个妇女来帮忙了。姚老美给艾育花、闻大呱嗒、李琴、白家喜几个妇女分派活:“来来,你们几个辛苦辛苦,抓紧摘菜洗菜改刀切墩。”艾育花说:“老姚叔放心,我们几个干活都是撒楞手,这点儿活不在话下。”钱老牤嗅嗅香气,问姚老美:“早上派人去镇上购买食材,咋样啊?”姚老美满意地说:“食材买得不错,我都一一清点了。”黄三怪说:“看还缺啥少啥不,不够就再让去买。”姚老美说:“猪肉、血肠、小鸡和蔬菜一样不少,还有大豆腐干豆腐,做十道菜绰绰有余,四十人吃都够。”
知青们纷纷涌进屋来,东看西看,一脸的欣喜。尤其是大镜子旁边像镜子里的一张老照片吸引了人们的目光,一时成为品评的焦点。那是男女知青的一张合影,上面的空处还留有一行文字“让我们的友谊坚如磐石1970•12”。知青们纷纷感叹:
“看,那时的我们多么年轻!”
“我们的青春永远定格在了七十年代初。”
“万万没想到,艾育花还留着这张。”
艾育花正在菜板前切菜,白菜丝切得又细又匀,忽然发觉有人站在了身后,闻大呱嗒回头看一眼,小声提示说:“是知青小富。”艾育花放下菜刀,忙回过身,双手有些不知所措。面对着富久,她满脸通红地哆嗦着嘴唇,不知道说什么是好。“还好吗?”富久看似问得随意,却包含着牵挂。“好着呢,都好着呢。”艾育花的手下意识地在围裙上蹭了又蹭。姚老美故意支走公冶安:“安子,跟你儿子去邻家搬几张炕桌子,再到舞厅赁些碗碟筷子,东屋南北炕都放席。”老实巴交的公冶安应一声,挪着臃肿的身子和公冶文出了屋。艾育花把富久领到了东屋,问道:“昨天是你生日,没忘吧?”富久说:“没忘,昨晚在欢迎宴会上三姓宾馆给准备了蛋糕,大家一起唱生日歌,这个生日过的很有意义。”艾育花问:“这些年你也挺好吧?”富久说:“大学毕业后在三江市一所中学教了几年书,是八零年秋天调回杭州的,还从事教育工作。八一年秋天,和本校的一名女同事结了婚。”他坐在炕沿上,轻声问,“你还恨我吗?”艾育花咬着嘴唇摇了摇头。“育花姐,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知道我一走,你得咽下所有的苦! ”艾育花眼里有泪花一闪。“走时我确实还幻想咱能走到一起,但不确定能不能实现,所以无法给你承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你结婚的消息我知道后,我才彻底断了来找你的念想。但后来时常也会想起,有些事根本无法忘掉。虽然山高路远,虽然天长日久,可心里始终有一种无奈的牵挂。”艾育花没说一句怨恨的话,反而安慰道:“今天难得见这一面,一下想起很多事儿,可那些都过去了。你不用愧疚,真的没啥。”看着艾育花有些花白的头发,富久心里就像刀割一样难受。
艾育花回到外屋继续干活,牛老屁忽然看见秦黑牛走进外屋,忙伸手拉住,欣喜地说:“你是黑牛!小老哥你没怎么变啊。”秦黑牛一边用拳头轻轻地击碰牛颂肩膀一边笑道:“呀呀,你这屁种!我也有变化,都有白头发啦!”他一口一个屁种,把感情表达得淋漓尽致。牛老屁说:“说话就说话呗,你总击打我干哈!”秦黑牛说:“你这屁种!行啊,离开这么多年,咱这土话你还记得呀!”牛老屁说:“当然记得了,想当年咱在一起扶犁点种,还在一起喝酒扯皮,忘没忘?”
“你这屁种都记着,我咋能忘!我还记得你跟曲二杆子猪倌去放猪,在大街上高唱‘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秦黑牛把他拉进东屋,“当年就在这屋,咱俩下过象棋,掰过腕子,你这屁种没少耍赖!”钱老牤转了转眼珠子,咋呼道:“来来来,这回别耍赖,你俩再照量一回,看谁胜谁负。”牛老屁一下坐在地桌旁边的靠椅上支起胳膊肘,秦黑牛也在另一边坐了,与他握成了拳头,钱老牤喊道:“比赛开始!”两人便一齐用力,咬牙较上了劲儿。一开始牛老屁用力过猛,差点把黑牛的手腕压下去,黑牛一点一点往回搬,反过来把牛老屁的手腕压过。僵持了半天,牛老屁终于挺不住了,劲儿一松,手腕就被压在了桌子上,他甩着手腕子,呵呵笑着认输。姚老美伸出大拇指,在两人面前晃了晃,逗笑:“你是屁牛,你是黑牛,都牛!”钱老牤评论说:“论使力气,你们城里人可不如乡下人。”
几个知青在曾经住过的知青屋老房子前照相,黎红拉着艾育梅,让徐二山也给单独照了两张。黄三怪嚷嚷道:“让我大哥领着你们走一走,看一看当年劳动生活过的地方,见一见多年不见的老乡邻。”知青们跟着黄士魁往院外走,姚老美跑出房门大声提醒:“十二点准时开饭啊!”
他们绕着村子走了一遭,看着眼前似是而非的景象,内心都搜寻过往的记忆。每到一处,黄士魁都给介绍一番:“土房越来越少了,砖瓦房越来越多。但我感觉这屯子的房屋布局不如过去好,每趟房子只保留或前或后一条街道,而每趟街的房子前后不齐里出外进。在我看来,这种错落缺了些规矩,也显得不那么自然和顺畅。”过了罗锅桥,黄士魁指着沟南边一条小路说:“火燎沟边的这条小路,原来是通向第二生产队队部的,那户院子的房子原来就是马号,分队后房子扒了房号给了村民。”又指着罗锅桥南一根电线杆说:“那根电线杆子守候的那块地原本是第二生产队的场院,大马囡就是在那个位置出的事。”徐二山一边张望一边说:“我媳妇的命运就是在这里改变的,腰部换了钢板后很多工作都干不了,只能坐着轮椅给厂子看大门。”知青们的目光越过石头墙向南边张望,因寻不到生产队马号的影子而多少有些失落。
“我记得,每天大公鸡喔喔一叫,社员们就早早起来。”
“我记得,那时冬季天短,一天只吃两顿饭。
“还没到春播,男社员积肥,女社员选种。”
“那暂农活太累,一年四季几乎闲不着。”
“那时条件虽然艰苦,但同吃同住同劳动的日子令人难忘。”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不时引发一阵感慨一阵唏嘘。应徐二山要求,去柳条河渡口走走。贾大胆开来拖拉机,载着几个知青驶向念念不忘的河湾岸边。河边的柳毛子比当年少了,却正是返青放绿的好季节。黎红做个柳条帽圈戴在头上,仿佛又回到年轻的时候。无人喊渡,小船静静地横在河湾岸边,有人正坐在旁边擎着鱼竿垂钓。几个知青围过来,看到贾船夫钓到一条嘎牙子。见知青们都欣喜地抓着小鱼拍照,贾船夫呵呵笑了,笑得古铜脸上布满的皱纹更加清晰了。
中午十二点,午宴在知青屋一片热烈的掌声中开始了。菜肴非常丰盛,小鸡炖蘑菇、猪肉炖粉条、鲶鱼炖豆腐、血肠烩酸菜,还有炒干豆腐、烀肘子、猪手,主食特意贴的大饼子、煮的大碴子下大豆。开饭时,索良问一句:“金书山咋没来?”黄三怪说:“他大哥从广东回来了。”
小烧酒倒上了,黄士魁让大家先尝尝菜,知青们纷纷动筷,都说东北菜做的太好吃了。黄三怪端着一杯小烧站在屋地上,代表村里说了几句话:“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你们能来我们偏远农村插队,那就是缘分。你们留下的那些故事太多了,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啊!方才,大家参观了半天,也都饿了,我长话短说。首先我代表村党支部村委会,也代表父老乡亲,对各位知青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其次谢谢你们时隔三十年还能挂念着这个第二故乡,最后祝愿大家这次回访开心快乐!”说完,举起杯先敬了一大口,知青们也纷纷举杯品尝。
徐二山代表知青讲话,他也站在屋地上,有几分激动地说:“这是大家再次踏上黑土地后真正意义上的一次家宴,谢谢长青村这么热情的款待。当年,我们积极响应号召,毅然告别亲人,从南方来到东北,从城里来到农村,插队落户一待就是好几年。在那段岁月里,最难忘的是乡亲们对我们知青的关怀、爱护和包容。一晃三十年过去了,我们凭借着在这里锤炼的吃苦耐劳精神,回城打拼出了各自的事业,但我们始终魂牵梦绕第二故乡。我一提出回访的倡议,立刻得到积极响应。踏上第二故乡的土地,我们太高兴了;见到第二故乡的亲人,我们太亲切了。来,借这酒敬父老乡亲,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说完一仰脖,把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
黄士魁在炕头挨着索良坐着,时而张罗喝酒。酒一下肚,知青们话也多起来。说南大排、蛤蟆塘、西长垄,说种地、铲地和收割,说包米碴、两合面馒头、粘豆包,说夜读、邮包和土特产,说篮球队和文艺宣传队,说杭州的茶叶和自织再生布,说左邻右舍隔着篱笆墙伸长脖子聊天,小嘎子们半夜三更还成群结队地在街上淘气,当然也说他们那些偷摸的勾当,然后就缅怀那些逝去的人们,感叹时光苒荏岁月无情。
徐二山说:“我还记得,老黄大姐夫鼓励我们还没回城的几个,说努力你就有机会,无论在哪扎根都能开花结果,无论啥时候都不能蔫吧了!这话我到现在还记得。”黄士魁说:“说实在的,那时候日子也苦,大队对你们照顾的还不够哇!”黎红从心里感激艾育梅,拉着手说话:“当年,若没有大姐在姐夫面前吹风,我也当不上民办代课老师。当民办教师比当社员好,风不打头雨不打脸,一个星期还能歇一天,除了全年的工分,每个月还有补贴。大姐和大姐夫对我的好处,真是一辈子也忘不了。”说到动情处,擦擦溢出眼角的泪水,艾育梅就拍了拍她的肩膀。徐二山说:“当时,别说村里不少人都羡慕你,连我都嫉妒。”黎红又说:“我还记得,我能招工去大庆油田工程大队保养厂,还是大姐夫极力推荐的。还记得临走时,大姐特意为我旅行结婚做了一床被褥,那被面是大红牡丹。”艾育梅说:“我和黎红都从小没妈,所以对她照顾多些。对你们好,那也是感情处到那儿啦!”
富久看了几眼艾育花,又想起当年对他的特别关照,情不自禁地说:“那时候,育花姐经常到知青点来,帮着我们打扫卫生、烧炕、做饭,还帮我洗衣服,也经常叫我去家里吃饭,老秦家的鸡蛋我足足吃了一箩筐,黑牛哥都没我吃得多。这地方我们终生难忘,今天一行抚慰了我们多年的挂念。我,太激动了!”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竟自顾自地端杯喝了一大口。
时间在不经意间溜走,宴席接近了尾声。知青们吃得圪喽圪喽直打饱嗝,大呼过瘾。富久趁着酒劲儿非要唱首歌不可,外屋捞忙的人都挤在了屋门口。他扭身下地站在地桌旁,拿着个啤酒瓶子当话筒:“我很喜欢《北大荒人的歌》,歌中不仅有历史的沉重,更包含着无私的大爱。这歌能代表我,代表我们此刻的心情。”说完,面对着门口动情地唱起来:
第一眼看到了你,爱的热流就涌进心底。站在莽原上呼喊,北大荒啊我爱你……
依靠着门框的艾育花知道富久是借用这歌表达深藏心底的爱意,只听了这四句,她便泪流满面了。质朴的歌声触人心扉,引发了共鸣,知青们在酒精的作用下都情不自禁地跟唱起来,唱得兴致高涨,唱得热血沸腾。
几十年风风雨雨,我们同甘共苦在一起。一起分享春光的爱抚,一起经受风雪的洗礼……
在临街的大门口,穿一身旧军装的金书林拄着拐杖停下了脚步。他刚刚拜访过卧病在炕上的叔辈哥哥金书承,和他说了半天话,临走把一千元钱放在了炕上。此刻,他被歌声深深吸引住了。
你的果实里有我的生命,你的江河里有我的血液,即使明朝啊我逝去,也要长眠在你的怀抱里……
动人的歌声唱得激情飞扬,表达了知青们对第二故乡无尽的眷念。金书林两手扶着拐杖听到这里,郑重地对金书山说:“我看咱金家甸祖坟前边还很宽绰,等我不在那天,就把我的骨灰埋在那儿,我要叶落归根。”金书山笑笑:“大哥虑念这些太早,你这么硬朗,能活百岁呀!”
下午三点,分别的时刻到了,村干部、村民和知青们在村部院子里依依不舍地道别。
“以后常回来看看”
“一定会的。”
“回来一趟不易,都多保重啊!”
“有时间上浙江旅游,给我们打电话。”
黎红和艾育梅拥抱作别后,跟着知青们上了车。富久却走向艾育梅身旁的艾育花,把装着一沓钱的牛皮纸信封塞给她。
“育花姐,这是一点心意,信封上有我电话号码,有困难就跟我说。”
“富久弟弟,你这是干什么呀?真的不用,我家包了不少地,还做豆腐,真没啥困难。我和安子生活得很好,不用多心。”
“收下,一定收下。”
说话时手已经握在了一起,感受着彼此的温度,也似乎读懂了眼神里那深情的表达。牛老屁从车门里探出头,笑嘻嘻嚷一声:“再不上车,就把你留在这儿啦!”富久这才一步一回头地上了车,还从车门里频频挥手。随着大巴车缓缓驶向南村口,乡亲们挥手送别的身影越来越远小,富久透过车窗还在望着,泪水却悄悄滑落了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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