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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僧缓缓摇头: “陛下,”他目光澄澈,声音如古井无波,“非是不能补,而是不可补。此间玄机,在于‘本真’二字。”
“譬如有一传世玉珏,温润天成,其上一道天然纹路,恰与另一美玉浑然契合,此乃造化所钟,独一无二。”
“然此刻,秽毒深浸,如跗骨之蛆,非寻常手段可除。
若欲彻底涤荡污浊,唯有一途——将其归于洪炉,经受真火熔炼,重塑其形。
如此,玉珏可得新生,光洁或更胜往昔,坚韧亦远超以往。”
言及此处,老僧目光微凝,语气带上一丝无可转圜的定数:“然,那一道源自本源、成就其‘独一无二’契合的天然纹路,却必在这场涅槃之中,随之化转。
此非损耗,实为蜕变必经之取舍。
陛下,此乃天道平衡之理,强求圆满,反损其真。”
他看向内殿的方向,眼神悲悯: “殿下经此一劫,犹如璞玉涅槃。
非是断情,而是其情已升华至境,化私为公,如天之覆物,如地之载物,广泽万民,而非拘于世俗儿女之私情。
强续姻缘,非但其自身气运排斥,犹如水火相侵,更恐折损殿下寿元,有违陛下救子之初心。”
“再者,” 老僧语气微沉, “世间诸法,常在舍得之间。
斩却三千烦恼丝,看似舍了红尘炽热、俗世牵绊,实则亦是卸下了重重软肋与挂碍。
心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得大自在,大安然。
于殿下而言,此‘舍’,未必是失,或可视为一种更深远的‘得’与‘护佑’。”
“陛下,”老僧的声音平和如古井无波,眼中却映照着看透世情的智慧,“慈父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然,深远之‘计’,其形各异,非止一途。”
他目光微抬,仿佛穿透宫墙,望见了无形的命运之弦:“红尘纷扰,镜花水月,固然是世间常态;
然身心澄澈,独对天地,观云卷云舒,得自在清和,亦是造化所赋,另一种‘得’。”
“得失之间,自有定数。圆满与否,存乎一心,而非囿于形迹。”
康熙默然伫立,身形如孤峰凝定,唯有眼底深处,似有惊涛骇浪在无声奔涌。
保成……他的保成。
这孩子自降生起便似被命运的阴影缠绕,几番生死边缘挣扎,如今更是……
与可能彻底失去儿子这撕心裂肺的痛楚相比,那虚幻的皇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那些原本或许值得期待的将来,瞬间都变得苍白、模糊而遥远,如同镜中花、水中月,轻飘飘地失去了所有分量。
没有什么,比保成能活下去更重要。
康熙静立良久,挺拔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仿佛支撑他的所有力量都在瞬间被抽空。
他再度开口时,嗓音沙哑得如同被粗粝的砂石磨过:
“依大师所言……舍了那些……朕的保成……便能挣得一条生路?”
老僧垂眸: “阿弥陀佛。老衲必竭尽全力,为殿下争一线生机。
然天道无常,最终结果,还需看殿下自身造化与陛下之决断。”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更漏声声,敲打着人心。
康熙闭了闭眼,片刻后,他猛地睁开眼,眼中虽仍有痛楚,却被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所取代,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没有一丝犹豫:
“救!”
“朕只要他活着!”
“只要保成能好好活着,留在朕身边……什么姻缘子嗣,朕都不在乎!朕只要他活着!”
他的声音带着哽咽,却无比清晰坚定。
比起永远失去儿子,那虚无缥缈的姻缘和未曾谋面的孙辈,又算得了什么?
只要他的保成好好的,还能对他笑,还能喊他一声“皇阿玛”,哪怕从此真的孤星一世,他也认了!
更何况—
康熙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无比,如同出鞘的龙渊剑。
他的保成,永远不会是孤星。
只要他爱新觉罗·玄烨还在一天,这颗星辰就将永远被拱卫于苍穹最尊贵明亮的位置,无人可及,更无人可犯。
若有谁敢妄置一词,轻慢他的孩子,他必以雷霆之势,让其永世不得超生!
老僧深深地看着康熙,将他眼中那份深沉的、超越了皇权算计、纯粹无比的父爱看得分明。
他缓缓颔首,语气肃然: “陛下既已决断,老衲……便尽力一试。”
*
康熙与老僧一前一后踏入内殿,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扑面而来。
阳光下,胤礽安静地躺在榻上,面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的起伏,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而去。
康熙的心瞬间被揪紧,脚步下意识地放轻,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惊扰了什么。
老僧缓步上前,在榻边坐下,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搭在胤礽冰凉的手腕上。
他闭目凝神,眉头微微蹙起,仿佛在感知着极其细微而复杂的东西。
殿内静得可怕,只能听到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康熙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良久,老僧缓缓收回手,发出一声极轻却沉重无比的叹息:“阿弥陀佛……”
这声叹息让康熙的心直接沉到了谷底,他急步上前,声音因恐惧而紧绷:“大师!如何?可是……可是……”
他连那个最坏的结果都不敢问出口。
老僧睁开眼,看向康熙,目光中带着一种沉重的慈悲:“陛下所料不差,‘缠丝’之毒确已侵入殿下四肢百骸,深附骨髓,与生机纠缠难分。
若要强行拔除,无异于刮骨洗髓,抽筋换血……”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凝重:“其过程之痛苦,非常人所能想象,亦非常人所能承受。
殿下……自幼体弱,元气本就不足,感官或许比常人更为敏锐,此番痛苦,于他而言,恐要剧烈百倍、千倍不止。”
“百倍千倍……” 康熙身形猛地一晃。
那该是何等难以想象的酷烈,而这份痛苦要加诸在他那自幼连苦药都怕喝、稍微难受就会蹙眉的孩子身上!
一种冰冷而尖锐的痛楚,猝不及防地刺入他心口,极深极沉,令他几乎喘不过气。
所有的帝王威仪、所有的冷静自持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几乎是本能地,他猛地抓住老僧的衣袖,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慌乱与破碎的哀恸,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大师!可否……可否由朕来代替?
朕是天子,真龙之身,朕能承受!
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业报,都让朕来受!求求你,大师!
别让他受苦……他还那么小……他受不住的!”
一位帝王,此刻抛却了所有的尊严和威仪,只是一个愿意为孩子承担一切苦难的普通父亲。
老僧看着康熙眼中真切的痛苦和绝望,沉默了片刻,缓缓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目光澄澈而悲悯,声音悠远如来自亘古:“陛下父爱如山,殷殷可感天地。然,因果之线,缠缚命魂;
业力之重,贯透筋骨。
此非寻常重担,可随意卸下转由他人肩负。
此劫乃殿下命中注定,这脱胎换骨之痛,必须由殿下亲身承受,方能真正斩断毒丝,焕发生机。
他人……纵有移山填海之能,亦无从替代,无法分担分毫。”
康熙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巨大的无力感和心痛几乎将他淹没。
他颓然地松开手,目光转向榻上毫无知觉的胤礽,泪水无声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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