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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曜沉默片刻,指尖在她鬓角轻轻摩挲,声音里浸了几分笑意:“你这主意,倒是比我想的更妥帖。”他俯身,在她额间印下一个轻吻,长明灯的光晕恰好漫过他眼底,将那点温柔映得分明:“解了奴籍,再备些体己盘缠,让田嬷嬷带玉书出府另立门户。如此既全了往日情分,又断了母亲的念想,省得将来府里再搅起是非。”
陈稚鱼见他眉宇间并无半分不悦,悄然松了口气,唇角也跟着漾起浅痕。
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心里正转着别的念头——她对田嬷嬷母女,实在做不了更多。
一则玉书原是婆母跟前得脸的,田嬷嬷更是府里熬出来的老人,真要处置,哪里轮得到她这个新妇置喙?
二则婆母的性子,她也算摸透了些,先前已在几件事上违了她的意,虽说面上瞧着缓和了,可若真要在这桩事上再做恶人,保不齐就将那点平和也搅碎了,到时候怕是好心办了坏事。
沉默几息,陆曜忽然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腕间细腻的肌肤:“你就舍得放田嬷嬷走?自你进府,身边一直是她照料,素日里见你待她,倒有几分依赖。”
陈稚鱼仰头看他,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划着,眼底一片澄澈,语气却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我与她的缘分,大抵也就到这里了。她在府里伺候这些年,没功劳也有苦劳,从没行过什么差池,如今为着自己的女儿,也该去过些舒心日子了。”
话虽如此,心头却像压着块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的泛着潮意。
有些事,便是亲近如他,也未必能懂。
自她初到京城,田嬷嬷便是第一个在跟前伺候的,从最初的冷眼旁观,到后来的亦步亦趋,再到今日这般……她并非愚钝,田嬷嬷起初待她的轻慢,她心里明镜似的。
后来虽日日在身边伺候,可那双眼睛里藏着的,终究还是认着陆夫人这位正经主子。
是从何时起,田嬷嬷才肯真心实意地待她?或许是她渐渐在府里立住了脚跟,或许是她推行的那些新规,让下人们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月钱涨了,歇班多了,连带着府里的风气都清透了些。
可这份真心,在触及自家女儿的前程时,终究还是摇了摇。
她不怪田嬷嬷,人皆有私,本就寻常。只是经此一事,这心里的秤,终究是偏了。
原就不是从一而终的人,往后又如何能对她全然信重?这般心思,说出来倒显得自己斤斤计较,不如藏在心底,各自体面些好。
陆曜望着她,心知她性情柔软,此番为这母女谋算的皆是为她们的自由。
他抬手将她散在颊边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指尖不经意触到她微凉的耳垂,低声道:“此事已有定夺,早些歇息吧。”
陈稚鱼往他怀里缩了缩,将脸埋在他温热的衣襟上,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清冽的皂角香,那点沉郁渐渐淡了些。帐外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咚——咚——”两下,在寂静的夜里荡开,格外清晰。
田嬷嬷守在侧屋灯下,手里捻着半成的络子,眼神却落在窗纸上那片晃动的月影上。
府里的主子们她伺候过不少,论起好相与,少夫人当是头一份。事少,性宽,待下人从无苛责,可那双清澈眼眸里藏着的灵慧与敏感,却让她这把年纪的人也时常暗自叹服——毕竟是从云麓那等地方走出来的,能在这盘根错节的陆府立住脚,与亲眷妯娌周旋得滴水不漏,这份能耐,实在难得。
照此下去,将来未必不能成为第二个受阖府敬重的陆夫人。
只是……
田嬷嬷指尖一顿,丝线在竹针上绕了个死结。她垂眸看着那团乱线,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这段主仆情谊,大约是要走到头了。
少夫人是个通透人,有些事不必点破,彼此心里都明镜似的。她护着玉书的那些小心思,瞒得过旁人,未必瞒得过这位看似温和、实则心细如发的少夫人。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掠过窗棂,带起一阵细碎的响动。田嬷嬷将络子往针线笸箩里一放,起身理了理衣襟。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只盼着……少夫人念在往日情分上,能给她们母女留条体面的出路。
……
次日天未亮透,铅灰色的云层压得低低的,细碎的雪沫子簌簌落着,粘在窗棂上,转眼便积了薄薄一层白。
陈稚鱼的卧房里已燃了暖炉,田嬷嬷与玉书被单独唤进来时,指尖还沾着外头的寒气。主仆三人相对而立,帐幔低垂,将风雪声隔在外面,倒显得室内静得有些沉。
半盏茶的功夫过去,陈稚鱼才缓缓开口,声音被暖炉熏得温温的:“奴籍的事,夫君会办妥帖。出府后,你们或盘间铺子营生,或置个小院安居,总好过在府里做奴做婢,看人脸色过活。”
田嬷嬷闻言便是一怔,手里的帕子不自觉攥紧了,指节泛白。倒是玉书反应更烈,“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膝行两步,眼圈已红透了:“少夫人!求您开恩,别赶奴婢和娘走!”
陈稚鱼扶着扶手慢慢起身,俯身去扶她,语气依旧和缓:“玉书,我并非赶你们。只是婆母那边的心思,你我都清楚,唯有这般,才能彻底断了念想。”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人,“你们这些年的积蓄,加上府里再添的体己,足够自立门户了。将来开了铺子,雇两个丫鬟伺候也使得,你出嫁时,风风光光的,岂不比在府里做个庶出的妾室强?”
玉书何尝不明白这个理。少夫人说的是金玉良言,出府自立,摆脱奴籍,是多少下人求而不得的归宿。
可她心里头那点委屈与不舍,却像被雪水浸过似的,又酸又涩。她私心里总觉得,能在少夫人跟前听差,有这样一位宽厚通透的主子,比什么“人上人”的日子都安稳妥帖。
田嬷嬷终于回过神,他深知少夫人的性子,这种事情一旦下了决定,就不会有转圜的余地。
她能为自己和女儿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不易了……
拉了拉女儿的衣袖,朝她使了个眼色,自己则福了福身,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少夫人的心意,老奴懂了。只是……”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终究化作一声长叹,“全凭少夫人做主。”
陈稚鱼看着她们,眼底掠过一丝复杂,轻叹了一声只是轻轻拍了拍玉书的手背:“起来吧。这几日便收拾收拾,出府的事,我会让管事们打点好,断不会委屈了你们。”
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得无声无息,倒像是要把这屋里的几分怅然,也一并掩进那片茫茫白里去。
玉书走前,给少夫人磕了个头,泪如雨注,哽咽道:“多谢少夫人再赐新生,奴婢惟愿您与大少爷恩爱和睦,相守到老。”
她走后,陈稚鱼按了下眼角,湿润微涩。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啊……
廊檐下积着薄雪,檐角的冰棱滴着融水,叮咚轻响。唤夏望着田嬷嬷母女离去的背影,肩头微微塌着,眼里难免带了几分离别的怅然。只是转念想到自家姑娘,那份伤感便淡了些——终究,她是要护着少夫人的。
春月立在一旁,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转瞬即逝,见她这模样,淡淡开口:“奴不忠,主不用。田嬷嬷是个通透人,怎会不知自己犯了忌讳?若她是打小跟着少夫人的,或许还能周旋一二,偏她原是夫人跟前的人,要得主子信重,本该比你我更尽心才是。”
唤夏侧过脸看她,眼底带着几分疑惑:“说起来,春月姐与田嬷嬷原是旧识,按说该更念着情分才是。”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你怎的不见半分惋惜?
春月闻言,唇边漾开一抹浅淡的笑,目光落在廊下那盆被雪压弯的腊梅上:“自回了陆府,进了止戈院,我便只认少夫人一个主子。”
那眼神里的坚定,像檐下的冰棱般透亮。唤夏看着她,忽然笑道:“我总算明白,春月姐在院里为何有这般威望了。”
春月忙摆手,语气恳切:“一个奴才,哪担得起‘威望’二字?不过是晓得自己该做什么、该说什么罢了。从前在大少爷跟前,便一心伺候好主子;如今到了少夫人这里,要学的还多着呢,倒该向你讨教才是。”
话音刚落,屋内传来轻微的响动。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收了话头,敛衽提裙,并肩往屋里去了。
廊下的雪还在落,落在梅枝上,簌簌有声。这府里的嬷嬷,哪个不是从娇憨姑娘熬成持重娘子,再磨成稳妥妥的老人?走了一个田嬷嬷,自有旁人慢慢顶上来,就像这风雪里的腊梅,落了旧蕊,开春总会再抽出新枝来。
……
陆夫人那边得了信,听闻儿子竟要给玉书指婚打发出去,当下便拍了案。
上好的景德镇瓷盏被扫落在地,碎裂声在暖阁里炸开,惊得侍立的丫鬟们个个噤若寒蝉,头垂得更低了。
“反了!真是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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