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历史军事 > 大明世家五百年 > 第153章 父子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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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厅堂之内,死寂无声,唯余窗外雨打芭蕉、滴落于池的回响。

    众人皆感芒刺在背,坐立难安,不安地微微扭动着身体,实在是李显穆此言,锋锐无匹,如尖刀刺下,划开了那一层薄如蝉翼的遮羞布。

    而李显穆将他们召集起来的目的,便显而易见了,他们手中皆有奏销文册,又深谙江南赋税其中门道。

    甚至哪里交的足、哪里交的少,他们都一清二楚。

    朝廷税赋,律有明文,缘何竟有如此参差?

    因为奏销制度!

    按照大明规定,州县官府每年将流水账簿与年终奏销文册提交布政使司核对。

    而后布政使将全年钱粮文册向户部提交,详细列载田赋、丁银等正项钱粮的实际征收数额与存留、起运明细。

    对因灾荒或特殊政策形成的积欠钱粮,地方官需编制豁免清册,经户部审核后予以销账,这就是奏销。

    这项制度本是好意,古代没有现代的农业技术,极其容易遭灾,奏销制度是一种合理的人性化制度。

    但执行起来问题就大了。

    地方豪强大族凭借权势交通官府,贿买书吏,将本该完纳的税粮,巧立名目,混入积欠,借“奏销”之壳,行“隐混拖欠”之实!

    本该充盈国库的粮银,便在这“合法”的幌子下,无声无息地流失了。

    如今李显穆所问,便是这积年累月、以奏销之名拖欠的如山钱粮

    在场众人皆是省府、户部掌管钱粮的官员,甚至过去极有可能收受过大族的贿赂,自然不会不知。

    所以才会不安心虚。

    良久的压抑沉默后,方有人低垂着头,声音发颤地挤出几句:“抚台……

    此事…盘根错节、没有那么简单容易…纵然先帝和李忠文公在时…亦知此事。”

    屋外的雨声愈发大,说话的人断断续续,外间的雨幕却没有丝毫的流连,击打在屋檐上,而后潺潺串成水珠。

    九天之上,一直在关注的李祺闻言吐出一声长叹,微微怅然,是啊,当年他就知道,可最终还是没做改变。

    为何呢?

    因为他不敢收!

    不是缺乏对大族动刀的勇气,而是顾虑天下普通百姓的生死。

    类似王安石那般轰轰烈烈,最终让百姓承担一切苦难,临了只说一句“我本意是好的”,那种事李祺不愿意去做。

    若真以铁腕去十成十的收税,能不能收上来?

    能!

    可后果呢?

    若他真敢按照十成十的收粮税,士绅自有千百种手段规避转嫁,最终多出来的负担,还是要落在早已不堪重负的贫苦小民肩上。

    纵使白花花的粮食收上来,你又如何分辨哪粒出自豪强仓廪,哪粒榨自百姓活命的口粮?

    这不是铁腕不铁腕、愿不愿意去做的问题。

    而是朝廷的掌控能力问题。

    朝廷看不到下面、管不到下面,只能闹大一例、处理一例,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办法,便是统治裕度——“虽然存在,但朝廷不允许,想管的时候就能管”。

    李显穆对此自然清楚无比,早在很多年前,他父亲就教导过他——

    “身居庙堂之上而执掌天下,若仅仅图一身之富贵、一世之清名,循规蹈矩即可。

    就比如为父这条路,受天下赞誉,表面上做了不少事,可实际上那些国朝艰难的痛处,一个都没有改变,那些触及权贵的利益变法,一件事也没做!”

    这不是李祺谦虚,他对大明的改变都在上层政治制度、文化制度方面,变法之事碰都没碰。

    不是他不想,而是他做不到。

    原因很简单,他手底下没人。

    但凡变法,手底下一定有一支如臂指使的干吏队伍,足以深入帝国的角落,才能把主持变法之人的意志贯彻下去。

    商鞅颁布垦草令三年后才开始变法,那些跟着他垦了三年草的人,已然遍布秦国,这些人就是他的倚仗。

    张居正先是继承了清流党人的政治遗产,又用了数年时间整顿吏治,所谓整顿吏治实际上就是肃清内部的不坚定之辈、顺便打击反对派,他的意志甚至能通达县乡,才有了万历十年。

    再看变法失败的反面典型,庆历党人、新学党人,只在中央层面一致,连州都控制不了,变法是一定失败!

    李祺发迹时间太短,他洪武二十四年才开始登堂入室,洪武二十七年才开始卓有声望,身上还背着罪族的名声,凝聚不出政治势力,朱元璋只用他压制江南文人,而没想过真的重用他,他真正开始施展才干,已然是等到永乐年间,但仅仅一年半,只来得及理清大明道统,他就死了。

    北人领袖不过空名而已!

    他这一生,当真应了三十三宫阙叹歌吟中那句——“我原要昂扬独步天下,奈何却忍辱藏于污泥;我志在叱吒风云,无奈得苦候时机!”

    李祺一叹,眉宇间亦有几分不平,“终究是生不逢时!”

    他为何要推心学,其目的一则要改换理学之道,二则是要凝聚心学党人,为日后变法改制打下基础。

    李显穆明明注定能荣华富贵,可却在政坛中横冲直撞,所为的便是立起事功大旗,吸引同道中人,尤其是那些心中尚有抱负的年轻官员。

    心学党人的前程不在现在,而在十年、二十年后。

    这是从李祺时期就开始确定的道路,李显穆、王艮都是这条道路的传承者。

    薪火相传,以李氏血脉为链接,永不忘初心!

    至于朱元璋为何推不下去……

    他名为皇帝,可他和文官、武官说是生死仇敌也不为过,满朝上下都是陌生人,孤家寡人从哪里找愿意执行他想法的官员,都在糊弄他罢了。

    “诸位所言,我自然知晓,其中缘由,我亦知晓,先父生前,每每扼腕叹息,痛恨硕鼠之辈,我亦看在眼中!

    非先父不为,而实不能也!”

    兀的响起一道雷声,李显穆的声音却恍若厅堂中雷霆,堂中众人只觉几乎要坐不住了,一字一句,沉然而响彻,“可硕鼠之道,终究阴暗潮湿,只能苟且于黑暗之渊,而不能立于青天白日之下。

    过去那些年本官管不到,未来江南如此,本官亦难以管制。

    可如今本官奉皇命巡抚江南,且是朝廷征安南的关键之时,正值朝廷时势艰难,社稷板荡之日,若有人要和本官作对,那本官便将这些人的脏肺子、烂肠子挖出来,让天下人都瞧一瞧、看一看,在大日之下暴晒一下,看看是不是臭不可闻。”

    李显穆这番话说的虽然严厉,可众人却从中听出了别样的意味——“抚台好像并无意改变奏销之事,也不打算追究过去之事。”

    这个认识顿时让众人的紧张缓解了几分。

    李显穆环视众人,语气缓和了几分,“方才之言,皆本官发自肺腑,钱粮关系军国大事,还需诸位鼎力相助,事后无论如何,诸位的前程都落在本官身上。”

    众人精神顿时一振。

    李显穆沉声道:“江南士绅多年拖欠早已习惯,必然不会这般轻易就交粮。

    诸位皆在此道之中浸淫多年,谁家何处拖欠多少,手中自然皆有名册,永乐七年、八年的钱粮,必须要十成十的收齐,此番大事,便依靠诸位了!”

    众人目光交汇,再无半分迟疑,齐声肃然应道:“谨遵抚台钧命!”

    再也没有先前的为难。

    李显穆眯了眯眼,目视着众人纷然踏入雨幕之中离开,对众人同声一气应下这件事,他并不意外。

    一则他给众人许下了锦绣的前程,免除了些许后顾之忧。

    二则他做出了让步,只收永乐七年、八年的钱粮,这难度自然小了很多,也让他们不至于和江南士绅彻底生死相向。

    至于今日之后形成制度,往后都按照十成十收税,那不可能。

    江南官吏和士绅之间勾结太深,这种勾结不仅仅是官员,更重要的是吏员。

    对于朝廷而言,省、府州、县,这三级体制中,最重要的实际上是县一级,因为这是朝廷流官控制的最低行政单位,可一个县里面的流官,只有几人。

    朝廷派流官下去,是希望县令能控制县的。

    可实际上县令到了当地后,若不和吏员配合,一个不慎就会被吏员坑死,甚至只要拖延推诿,县令连税都收不上来。

    而且朱元璋明确规定过,不允许县令下乡。

    若和吏员配合,那朝廷用流官控制县的打算就落空了。

    两千年帝制,这个问题就没解决过。

    真正解决这个问题是近现代后,生产力大发展,政府有足够的财政盈余,让吏员也变成了流官。

    在大明朝,流官县令被吏员控制已经是常态,指望这些县令和吏员支持变法,不吝于登天之途。

    “任重而道远啊。”

    “纵然只是征收两年所积欠的粮食,江南的士绅难道就会乖乖上交吗?”

    李显穆捧起一杯温热的新茶,踱步至门槛前,凝望着眼前天地间那一片灰蒙蒙、望不到尽头的连绵雨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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