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游戏竞技 > 人和往事 > 第二十五章 豌豆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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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年两匹青骢马被偷后,又一次被偷了一匹马、一头牛,我二舅赶往三姥爷袁守斌家,三姥爷正在家,他说找也白找,找不着。二姥爷袁守石是和一个徐州人早就谋划好的,早就看好了那匹枣红马。二姥爷拉着三姥爷一起干,三姥爷不干,二姥爷就找来一个徐州人,还是用船拉走了,走陆路的话就怕我二舅追到。

    三个月后,二姥爷袁守石从徐州回来了,是严集街上的人在徐州的大街上碰到他的,他正在路边捡拾垃圾吃,见到熟人就哭了,哭着让人家把他捎回来。后来,他给人说,他也被人骗了,那人到徐州后,两个人把马牛卖了,二姥爷一向嗜酒嗜赌,两个人去赌博,痛快了两天,这一次就酒喝多了,等到酒醒,就不见了那人,自然卖马卖牛的钱也不见了,他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他也不敢回家,就在徐州打短工,一向就是吃吃喝喝,就没出过力,就被人家给赶出来,就流落街头要饭吃。

    还能怎么样呢,我姥爷和二舅只好作罢。

    没过多久,徐州附近战事吃紧,一日,我二舅从杨屯集回来后,就跟我姥爷说,杨屯的余家,被当兵的杀了一头牛,就扔下了两个钱,要把他家的一匹马、一头骡子牵走,老余头上前争执,抓着马缰绳不松手,结果上来两个当兵的,抡着枪托子给了老余头几下,老余头的腿骨被打断,马和骡子就被牵走了。

    我姥爷、二姥爷、我二舅,三个人在一起叨咕了两天,咬牙就把剩下的牛、马、骡子给卖掉了,就只在严集卖羊汤,家里的羊也不敢买多、养多。

    战事日紧,天天当兵的窜来跑去,到处炮声隆隆,老百姓的日子更是艰难,也难得有喝羊汤的了,严集的羊汤摊子也挣不来几个钱,就是维持着。

    1948 年阴历年刚过时,村南的老孙家邀我姥爷到济宁州开饭店,说济宁州的有钱人多,人任吃,开饭店赚钱。于是,姥爷就带着二舅到了济宁老城区运河边的竹竿巷支下了羊肉汤锅,干起老营生,卖羊肉卖羊汤。

    济宁的竹竿巷就在济宁市里,京杭运河穿城而过,就在这里拐了一个弯,又向西流去。自从有了京杭运河,济宁因此而发达,竹竿巷就是南北贸易的重地,看竹竿巷两边的房屋,俨然几百年的繁华,只是如今的济宁也是在战火之中,满眼的萧条和破败。

    那应该是在 1949 年清明节前,人和村这地界虽是成了解放区,但也正是经历了战乱的洗劫,去年又是蝗灾旱灾的连着年成不好,这不,到了春夏之交青黄不接时,十户有九户人家就揭不开锅了。

    村里已经陆续有出去逃荒的了,村西头的季学信来到了我姥姥家,想邀着搭伴一起去山西讨饭。

    也是实在熬不下去了,我姥姥给季学信回话,怎么地也得给在济宁开饭店的我姥爷商量商量,当家的同意了再搭伴去。

    第二天,小脚的我姥姥带着哭着闹着要跟着去的大闺女,也就是我的娘,乘木船赶往济宁。我娘那时过年也才九岁,她老人家是 1940 年腊月生人。

    我的娘跟着去济宁,当然,比我娘小一岁的我广晴姨也拉不下,她小姊妹俩就是焦不离孟的那种。以致在我广晴姨八十多岁的时候,她还记得几岁时从运河乘船到济宁,她还记得济宁西有一个叫八里庙的地方,那时候也是运河的码头,她跟着曾经去过那里。广晴姨每每拉起济宁州,都是眉飞色舞,毕竟她读了三年书,比读了两年书的我老娘,也算是个文化人,拉起来也是唾沫星子乱飞。

    那时,鱼邑到济宁,只有走水路,只能乘船,从苏鲁边河沿,边庄村东的码头上船,到微山湖,沿京杭运河穿过南阳街,穿过南阳湖,才能到济宁城里。

    南阳湖畔,柳条轻摇,似是春风的细指轻弹着一曲柔情。湖水如镜,倒映着斑驳的石桥和飘渺的乌篷船,小桥流水间,传来阵阵婉约的小调,悠扬入云。正是春日,南阳湖烟雨蒙蒙,如水墨画般渲染着天际。青石板路上,蓑衣下的人们脚步匆匆,衣衫渐湿,却也不失一份从容,行走在古色古香的长廊与亭台之间。湖面上,小船划过,搅动了一池春水,涟漪荡漾。

    烟雨微茫之中,曲径通幽之处,别有洞天。小桥流水人家,炊烟袅袅升起,勾勒出一幅静谧而又充满生机的画卷。南阳湖的春天,无需过多的笔墨,便已是一首诗,一幅画,让人心醉神迷。

    虽是战乱,南阳岛、南阳湖的平静却在我老娘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好在风平浪静一路顺风,我姥姥和我老娘坐了一天一夜的船到了济宁,我老娘第一次见了吹不灭的电灯。

    一家人见面,热热闹闹,我姥爷听了我姥姥的话,沉吟许久,说:不管好孬,吃饱饭也好,饿肚子也好,全家人都要在一起。来济宁也几个月了,这里也是打仗不断,也是赶上年景不好,济宁这边的饭店生意也不咋的,街上的人肚皮都饿得贴着后脊梁了,谁还下饭店啊。咱不在济宁州了,咱回家再说,全家人饿肚子也得在一起。

    收拾妥当,我姥爷带着几口人就回了人和村。

    地里已经没有啥能吃的了,能吃的野菜早已吃完,该挖的野菜根挖了,该捋的树叶捋了,该扒的树皮扒了,除了出去逃荒,整个村庄死气沉沉,活着的人都是面黄肌瘦、有气无力。没有饭吃,只有喝水,喝多了就水肿,腿上一按一个坑。没有粮食吃,肚子里塞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没有一点油水,大腹便便地饿着,还屙不下来。

    已经有人在煮麦苗吃。集市上赊给的一斤高粱米,麦收后要给到三斤麦子了,但再贵也不能饿死人,总还有人赊。

    我姥爷从济宁回来好歹也带了点钱,全换了吃的,不只是粮食,只要是能下咽果腹的都是有钱也难买。

    我姥爷在家的日子就是出去踅摸吃的,而每次姥爷从外面回来,总也没空手过,全家人的肚子总能稍稍缓解缓解饥饿感,也不知道他老人家用的什么办法。

    在我老娘的记忆里,有几回姥爷带回来的是很小的鱼虾,就是用水洗干净了剁巴剁巴加点盐煮熟了吃,满嘴的滋泥味,而那时则不啻于美味。我姥爷也不禁感叹,他和我姥姥最穷的时候就这样吃过,现在十几口子人了,又吃到了那时候的美味。

    实在撑不下去,到山西逃荒的话头又提了出来。我姥爷看着我姥姥说:“就你那小脚,你能走多远,你顶多走出去百十里路,这百十里路周遭全是在打仗,老百姓的日子都难,都吃不上饭。”

    我姥爷来到自家的地头,抽着烟,默默看着。

    清明已过,麦田地里一片生机盎然。绿油油的麦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是大地的绿色海洋。微山湖的北面,山峦叠嶂,云雾缭绕,宛如仙境。天空湛蓝,白云悠悠,时而有几只小鸟飞过,留下它们欢快的叫声。麦田旁的小河潺潺流过,清澈见底,河边的柳树随风婆娑,似乎在跳着优雅的舞蹈。走在田间小路上,脚下的泥土柔软而富有弹性,每一步都深深地印在上面。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让人心旷神怡。

    我姥爷坐在田埂上,四顾茫然,看不到一个人影,村里的人大都逃荒去了,留下的人都蜷缩在家,没有人会出来。

    我姥爷百无聊赖地看着麦田地,老袁家的麦子就是好,因为有牲口粪,老袁家的麦子每年都比邻居家多收上两成。

    我姥爷再仔细看看麦田,忽然站起身,转身到了家里,招呼全家,拿着筐子、篮子,全到地头去。

    一家人站在地头,看看地头田埂,早就被采野菜的人翻了许多遍,别说是野菜,差不多是寸草不生了。

    我老娘挎着篮子,看着我姥爷,问道:“爹,咱家的地里啥也没有了,都被我和姐姐翻遍了,没有野菜了。”

    我姥爷揽着我老娘说:“妮来,你看,那地里不是有豌豆吗,你和你姐姐到地里去找豌豆。”

    豌豆也叫麦豆,一直是和小麦共生的食物,除了田埂地头间种的豌豆外,麦地里总有野生的豌豆生长。

    我老娘和广晴姨踮着脚看着地里,漫眼望去,一望无际的麦田里偶有白花晃动,那就是救命的豌豆花。

    像是暗夜里看见了光亮,绝望中露出了希望,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大家嗷唠一声,趟着齐膝的刚刚扬花的麦子,都向豌豆花奔去。

    彼时,豌豆还不到成熟的时候,但总有早熟的豌豆,虽不满仁,刚显成形,连皮带豆吃到嘴里,甜吱吱的。

    我姥爷站在地头,大声吆喝着:“小心麦子,别踩倒了麦苗,看踩坏了麦苗我不打你。”

    此时的豌豆,对于辘辘的肠胃来说,自是人间美味无与伦比,我老娘和广晴姨哪管吆喝,先摘下最嫩的豌豆塞到嘴里。

    在此后的许多天里,老袁家的媳妇姑娘们,每天就赶到麦田,小心翼翼地捡摘成熟点的豌豆,留下青嫩的慢慢长。

    其实,豌豆叶、豌豆花也可以食用,但为了长豌豆,姥爷不叫摘。只有我花妗子小心地摘了一些豌豆叶,回来当野菜吃。

    我老娘说,吃豌豆时,家里的大人都是不剥粒的,都是豌豆和豆荚一起吃,还吃得津津有味。

    终于,豌豆吃完了,豌豆叶也都被整棵拔到家里来,豌豆叶都煮水喝或蒸来吃。终于,熬到了麦黄时节,这才是最后最难熬的时候了。

    我花妗子喊着妯娌们、妹妹们再次来到麦田地头,给大家说着。

    我的几个妗子不觉高兴起来,频频点着头,就一人挎着一个篮子,一人一把剪刀拿着,小心地往麦田地里趟去。

    我老娘和我广晴姨被拦在地头,我花妗子不让她俩下地,她俩在田埂上急得直跺脚,奔来跑去地大声喊着。

    老袁家的媳妇姑娘们,又在满地里找早熟的麦穗头了,用剪刀剪下来装在笸箩里,挎回家搓着吃,或火烤了吃,烧麦仁糊糊自也少不了。麦田地里,总有早熟的麦子,已经满仁,已经饱满,可以食用了。

    当然,老袁家还是过着最难的日子,但每天好歹不那么饿了,全家没有一个水肿的。

    终于,全家人熬到了麦收时,全村看下来,老袁家的麦子又是一个好年成。

    麦收时,逃荒山西的季学信回来了,骨瘦嶙峋。

    老袁家的麦子还是熟得早,还是大丰收,我姥爷忙收了麦子磨了面,给邻居家还没有收麦子的送过去。

    我姥爷、姥姥端着一大瓢白面,来到季学信家,季学信的媳妇流着泪接过瓢就钻进厨房,几个孩子躺在床上,已经好几天没见过米粒了。

    季学信家一向和老袁家关系很好,季学信拉着我姥爷的手说:“还是你有点家底,还是你有办法,你在人和村还能熬过来。我一家四口,出去讨饭,哪里人家还有剩饭给咱,到处在打仗,到处兵荒马乱,许多人家就是大白天也关着门。有人说往西走能讨到饭,我们三家在一起,就往西走,可没想到的是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黄泛区,那里走多远都见不到人家,哪里还能讨上吃的。我那可怜的二大爷,走到那里再也挪不动了,做在那里头一歪就咽气了,跪着求着人家,人家给了一令烂草席,卷吧卷吧,滚到沟底就埋在了那里。老王家的二小子,实在饿得不行了,就去偷人家的萝卜吃,被人家抓住,打了一顿,打得流了一地的血,好歹背回家来,这还在床上躺着呢。唉,还亏了你们没有出去讨饭。”

    我姥姥擦着泪水说:“在家也不容易,也是一样,就是慢慢熬。”

    此后的许多年里,当年刚刚九岁的我老娘都清晰地记得到麦田地里摘豌豆、剪麦穗的情景,当年豌豆的美味永远留在了她的记忆里,那老袁家一大家子在一起的甜和乐、苦和累的日子,永远是我老娘难忘的话题。

    每年到了豌豆上市的季节,我老娘就差不多要念叨,那最先上市的绿油油水灵灵脆生生甜滋滋的豌豆,就有人买回家,煮好盛好,端给沙发上端坐的我老娘吃。每一次,我老娘吃着豌豆,恍惚间穿越,似乎又变成了人和村东头,老袁家的那个很拽的大小姐,嘴里吃着还嘟囔着,看这豌豆,咋就没有原来的那个味了,就是不如原来的甜,就是不如原来的嫩,就是不如原来的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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