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游戏竞技 > 人和往事 > 第四十二章 逼弟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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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过得很快,我爹当兵五年后,1965 年,他复员回家了。我二姥姥说的没错,此时,我家里有奶奶、我老爹、我叔、我小姑,我大姑已经在六年前嫁到老北村。

    前一次黄河发大水,淹没了人和村大部分房屋,商家的房屋被冲毁,只剩下了光秃秃的地基和几根不粗不细的梁椽。全家人没有地方住,几年来,只好借住到了前街的老徐家。

    一大早,我爹坐在老宅的土堆上,默默不语,两眼看去,洪水退去几年了,老宅还是显得格外荒凉,还都是深深的淤泥,一片狼藉。天空灰蒙蒙的,乌云密布,仿佛也在为这片曾经充满生机、欢笑的老宅叹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污泥的气息,让人不禁皱起眉头。脚下,一条被淤泥覆盖的小路蜿蜒而过,通向大街,刚刚下过大雨,大街上也是污浊不堪。此刻的人和村静得出奇,只有偶尔传来一两声鸟鸣,显得异常刺耳。

    自己出去当兵五年,也算吃得饱穿得暖,但并不能改变老家什么,回家后,还要靠自己的双手去挣。

    我爹站起来,回到家里,一转眼看看灶间,咦,这都日上三竿了,我叔怎么还半躺在那里,抄手抱着,似睡非睡。

    我爹过去踢了踢他的脚:“你怎么没去上学,你不是在农中上学吗?”

    我小姑过来说道:“他早就不在农中上学了,回家来快一个月了,就知道躺在那里睡觉。”

    我爹大吃一惊,本来以为他知道自己回家,从学校请假回来的,没想到他在家辍学快一个月了。

    我爹叫道:“你怎么回来了,好好的学不上,就在家睡觉?”

    我叔睁开了眼:“在学校里也学不到什么,大家就是干农活,就是在一起玩,就是瞎胡混。”

    我叔说的学校是鱼邑农中,那时新砦乡还没有初中,鱼邑县在谷亭镇的东面蒋庄就建了一所农中,也算是初中,只为了附近这几个乡镇的适龄学生。

    我爹说道:“你们就是农中,当然要干农活,也不只是干农活,还有文化课啊。”

    我叔说:“有文化课又怎么了,毕业还不是回来种地,学不学还不是一样,与其在那里干活,我还不如回家干活,还能挣点工分呢。”

    我小姑笑了:“你就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你啥时候去生产队干过活,你天天在家里往那里一躺,啥事也不干,天天昏昏沉沉的。”

    我爹的眉头皱了起来:“你这样可不行,你都上了一年多了,不是还有几个月就初中毕业吗,你还是回去,再熬几个月,起码要拿到初中毕业证。”

    我叔扭扭身子:“我不去,我要那个初中毕业证干啥,还不是一样回来干活,还是出苦力。”

    我爹急了:“你这还能读初中,你不知道我在部队是啥样,我要是初中毕业,我早就提拔军官了,我就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你初中毕业后,去当兵也是好的。”

    我叔嘁了一声:“去当兵又怎么样,三老表还去参加抗美援朝了呢,这不是在家种地,你这当了五年的兵,还是回家种地,当兵也没有什么好吧。”

    我爹说道:“不管怎么说,你就是不能在这里躺着,走,你跟着我到生产队干活去,你也必须每天出工,不能在家里吃闲饭。”

    我叔说:“庄稼地里没轻活,我,我不去干。”

    我爹说:“我给你指两条路,一条是去农中,给我把初中毕业证拿下来,一条是跟着我出工。我出工,你就每天出工,我就给你留一天的时间,你好好想想,明天开始你绝不能在这里躺着。”

    我小姑说道:“哥,你就要管管他,他不去上学,不是在这里躺着,就是出去摸鱼捞虾,就是出去打鸟。他和朱老三几个人就是瞎逛,前天偷人家的苹果,被人家找到家里来,就是没有人管他,他整天游手好闲的。”

    我爹叹口气,转身出去了。

    晚上,吃过晚饭,我爹一把拉住要出去的我叔:“就知道出去玩,我早晨怎么给你说的?我给你的两条路,你选哪一条?”

    我小姑抢道:“哥,那还用说,他才不跟着你在生产队干活呢,他肯定是去农中。在那里老师管得不严不说,还有几个玩得好的,关键是不用干活啊,天天就是等吃坐喝。”

    我爹哼了一声:“到农中可不是享福去的,你必须拿来初中毕业证,不然我饶不了你。”

    我叔半天吭了一句:“我,我还是上农中去吧。就是,就是……”

    我爹问道:“就是什么?你这多好的机会,就是不知道珍惜。”

    我叔说:“我这回来了,农中那里啥也没有了,连床被子都没有了。”

    我小姑说:“你这回来这么长时间了,天这么冷,你的被子还不被他们抢走了?”

    我爹想了想,长叹了口气:“你不要管,明天早晨我送你去学校。”

    第二天早晨,我爹和我叔出发了,赶往鱼邑农中,那里离人和村也就十几里地。

    我爹夹着一床被子,那是他从部队复员带回来的。我叔穿着一件军大衣,也是我爹复员带回来的。我叔走着,看着自己穿的军大衣,挎着书包,神气活现。

    我叔到农中后,还是他原来的样子,跟着干干活,学习也不用功,就想着快点毕业回家。

    这样,也就是在我叔返校才十几天的时间,县领导来到农中,因为县里为了发展经济,成立了轻工一厂、轻工二厂、五金厂、电风扇厂等,这就需要大批具有一定文化的青年,于是农中的二百名学生,虽然还有半年才能毕业,那就不等了,全部发初中毕业证,全部招工。

    这是我叔一辈子最重要的人生转折,从此,他从农民变成了工人,离开了人和村,原本觉着初中还不能毕业,原本想着熬上几个月后回家种地,这直接发初中毕业证,直接招工了,这还不是天上掉馅饼。

    我老爹多次说过,我押着你叔,他穿着我复员带回来的军大衣,扛着我复员带回来的被子,到了农中,十几天后就招工上班了,那是满满的自豪感啊。

    轻工一厂是个集体性质的县属企业,厂子不大,不过百人。在鱼邑老街的西头南侧,依次排列着三个厂,轻工一厂、五金厂、电风扇厂,当时,电风扇厂生产的微山湖牌电风扇,质量很好,在周边地区畅销一时,比后来的几个大牌电风扇上市都早,只是没有市场拓展能力而已。

    轻工一厂生产的阀门,里面有机加工、铸造、装配等车间,我叔就在里面开车床。

    那时,记忆最清楚的是,我叔从厂里扛回来了一把猎枪,半个村子的孩子们围着他,都想摸摸他的枪,他扛在肩上,带领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来到关坑沿边,瞄准树上的鸟开枪,鸟没打着,但声音很响,引来一片欢呼。村里的老人讲,这就是我叔在人和村的样子。

    后来,我老爹到县粮油加工厂上班,就在老街的西头,我也会到鱼邑去。那一次,我跟着奶奶又来到了鱼邑,来到鱼邑老街的文家。文家的人和我爹很熟,大儿子也在轻工一厂上班。文家的老人跟我奶奶说,我叔在轻工一厂搞了个对象,家是在大船上的,姐妹好几个,姓习,因为排行老三,就称呼习三。没有多久,我去厂里玩,就看见了大家说的习三,果然文静、漂亮。当时我还想着,这么漂亮的人怎么会嫁给我叔呢,我叔遛街打鸟的。

    那时,轻工一厂全是年轻人,全是二十多岁的样子,朝气蓬勃、干净利索。那是一个充满朝气的年代,一个火红的年代。

    一天,我婶子说,船靠岸了,就让我奶奶去船上看看。我就跟着我奶奶来到停靠在河里的我婶子家的大船上。我从来没上过船,看见干净、漂亮的大船很兴奋。我婶家有大船,那时她全家就不是农村户口,是吃购粮本的。于是,她姊妹几个慢慢都招工安排在了鱼邑各单位,最小的那个姨就进了化肥厂,而化肥厂那时也已经效益不好了。这也是没办法的,化肥厂最辉煌的时候有一千人,时代的红利说过去就过去了。

    待到我叔和我婶子结婚的时候,遇到了大事,没有房子,不能结婚。轻工一厂都是适龄青年,有几对都等着结婚呢。这建了没有多少年的新厂,哪有地方建房子,哪有钱建房子。

    那时,老街的东头是谷亭粮所,谷亭粮所紧靠着的是粮食系统的家属院,很大的一个院子,住着几十户人家。还是我爹有办法,他也不知道怎么办的,就在那里给我叔找了一间房子,和我婶子就在那里结婚了。

    后来,我叔和我婶生了薇薇妹妹,我奶奶要过去看孩子,我去粮食家属院的机会就更多了。那时,我家里也有了四个孩子,我奶奶就带着我二弟,常年住在那里,好在又和别人凑了半间房子,我奶奶在那里住着。

    我到了那里,看见二弟,他穿着一件土布做的绿棉袄,棉袄的两片前襟光亮亮的,他高兴地围着我转,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跟着他还来了两个小朋友,人家穿得很干净,此时的我感觉到了差距。那个时候城乡差距很大,我家也有老爹上班,但我老娘和我们子妹几个在农村,生活还是比城里要差些。那时,我心里隐隐下了决心,我也要成为城里人。

    在那个粮食系统家属院里,粮油加工厂吕厂长两口子和我老爹关系很好。我去了那里,他家的二儿子吕海带着我玩,给了我两个粗铁丝拧成的枪,那是我小时候最好的玩具。我一辈子都记得,吕妈妈送给我几双他家孩子穿过的鞋,我回去穿了好久。

    后来,轻工一厂搬到了城南湖陵三路,单独的一个厂区,一个办公楼,一个大车间,厂西北角是铸造车间,院子中间是一个篮球场,院子里几个地方种满了夜来香。

    那是轻工一厂最兴旺的时候,经常举行篮球赛。厂里有几个济宁的知青,大老黑、朱五最为有名,经常下午下班后在那里打球,吸引了不少看球的人。济宁的知青返回济宁后,好像伤了元气一样,篮球场就慢慢长满了野草。

    我叔家先是住在办公楼下面,后来就搬到了厂西南角的两间厂房,改造后也是一个独立的院子。那时候我叔已经是副厂长,不用在车间干活了,到处跑业务。

    一天,我在办公楼的一扇门上,看到了一张小字报,写的是副厂长商某某吃吃喝喝、贪污的话。那时,还是计划经济,只要在工厂,不论是国营企业还是集体企业,都能吃上饭,而且城乡差距很明显,农村的生活更苦,农村的人都想农转非,都想到城里工作、生活。而那个时候,这种城乡壁垒,在那个年代似乎是封闭了很久,一直到实行高考后才算打开了一条通道。

    轻工一厂、轻工二厂、五金厂、电风扇厂等,都属于县一轻局,改革开放后,受到冲击最快的就是这样的小厂,很快,电风扇厂就不见了,五金厂是干电镀的,干自行车零件等,日子也很难,好在轻工一厂还不错,轻工一厂干的传统产品,市场容量没变,老客户还有,我叔干销售,经常往外跑,他那里的日子也还过得去。

    再后来,轻工一厂的产品就被私人小厂的产品从市场上挤垮了。此时,我婶子又重拾当年钣金工的手艺,在湖陵三路家门口摆起了铁器杂品摊,日子不算富裕,但还好有过去的老底子,日子还算不错。

    等他们终于熬到退休的时候,我也跟着松了口气。在过了几年难日子后,他们终于拿退休金了,这就是那一代人的生活、生命轨迹。

    后来,我叔家的儿子定居北京,年薪百万,我叔和我婶也跟着到了北京,享受起了幸福的晚年生活。

    我老爹最难忘的还是,他逼着他弟弟去农中上学,他把自己的大衣、被子给了他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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