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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我姥姥十九岁嫁到老袁家,我姥爷姥姥就从我老姥爷的手中接过了那个穷家,从只有一亩薄地开始,开始了他们艰苦创业的日子。等到我娘记事时,家里十几口子人,老袁家已经有了几十亩地、十几头大牲畜,可谓人畜兴旺、生意兴隆、开枝散叶。每到夜晚,农村的夜晚是很黑的,因为没有人家能熬得起洋油,即使点豆油灯也会被人笑话败家。农村的夜晚是很静的,因为人们的肚子里大都清汤寡淡,经不起折腾,所以人们会早早上床安歇。
每到夜晚,在人和村东头的老袁家自不一样,除了要连夜煮羊肉,准备第二天赶集卖羊汤外,我姥姥大都是带领着袁家的女人们纺线、织布、做针线活,卖布也是老袁家的一个生意。
傍黑刚过,几乎家家户户很快就会慢慢静下来,人们早早安睡。而只要到了老袁家的胡同口,就能听到织布机的声音,再凑近点,还能听到嗡嗡的纺花声。一个村子的人都知道,这是老袁家独有的声音,是老袁家的女人们在干活,这会一直持续到深夜。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我娘从五六岁开始学纺花、织布、针线活。
待到我娘嫁到老商家时,她的针线活已经得到了我姥姥的真传,从她众多的嫂子、姐妹们中脱颖而出,在人和村已经到了她说自己的活第二,没有人敢说第一的地步。
我出生以后,老娘的怀里奶水很少,饿得我就哇啦哇啦哭,这时老娘会用温水沏点米糊炼乳之类的东西给我吃。在那个非常非常穷的年代,褂子烂了找块补丁都难,米糊炼乳之类的在那时可是最为金贵的东西了,是老娘托人到东乡里给捎来的,也是极难吃到的。
我吃得最多的是鸡蛋糊,鸡蛋是买来的,一毛钱三个鸡蛋,蒸得吸溜烂的,再大点就吃煮鸡蛋了。以后的许多年里,我只吃鸡蛋清,不吃鸡蛋黄,我都是那时候吃鸡蛋吃伤的。
我吃得最多的还有一种东西,就是面条。面条是很细很细的那种,每次做饭的时候老娘就在锅边给我下上几根,烂烂的捞出来给我吃。以后的许多年里,我不吃面条只吃面叶,都是老娘那时候把我喂伤的!我哪里知道,这样的白白的细面条是老娘托了王克俭大爷从东乡里给我捎来的。
而为了挣来我这“奶粉”钱,我能吃到鸡蛋、面条,都是老娘纺线织布、纺线织布、纺线织布,织好了布,把布卖掉,换点钱回来再给我买来的。老娘是纯粹的农民,她在那个时代是靠工分谋生的,但她又靠着自己的织布手艺把我喂养大。
万幸的是,等到我妹妹弟弟出生时,老娘的奶水充足,家里的条件也慢慢好起来了。
在那个年代,人民公社大队小队里的农民们是靠出工挣工分,再按工分按人头分粮食的。人们穿衣服是按人头发布票,再到公家的供销社里凭布票花钱买布做衣服的。但既然是凭票供应,物以稀为贵,买也买不多,买也买不起,于是,大多农村的人家会自己纺花、织布,自己家做衣服。
要暖和穿衣就要纺花织布,但土地都是公家的,集体种的棉花都交公了,每家分也分不到多少,于是很少的自留地、田埂上会再种点棉花。但即使这样,每家的棉花也都不富裕。于是,村子里的女人们会联合起来,你家几斤线,我家几斤线,兑在一起摆线、染线、上机、织布。
农村,织布是一件大工程。纺花自是最简单的,但把万千条线连接在一起,织出你想要的花色,的确只有很少的人会做了。
我家,就是村西北的纺花织布中心,一切因为我老娘在。
图个热闹,省点洋油,相互学点手艺,我家的堂屋里就经常摆了其他人家的纺车,到了晚上,大闺女小媳妇的到我家和我老娘一起纺花,凤妮姐、小花姐、燕云姐、翠莲嫂子都经常来。月亮很好的时候,她们也会把纺车搬到当院里,这就和我姥姥家多年前一样。
那时候,家里没有电视机,没有收音机,有的人家连个广播喇叭都没有,很久才能看场露天电影,她们纺花织布,打打闹闹、说说笑笑的,也是非常快活的。许多时候,我就在纺花的嗡嗡声,织布机脚蹬时万千条线碰撞的吭吭声,木梭子芦苇棒的哗哗声中,玩着玩着就睡着了。
经常,夜很深了,天也很黑,纺线的凤妮姐们就有不回自己的家睡觉了。我偶尔醒来,发现睡在身旁的女人,我就会大叫:“我不跟女的睡,我不跟女的睡。没办法,姐姐们就要一阵好哄,答应天明了给我买糖吃。
等到你家有线了,我家有线了,几家要在一块织布了,于是妇女们就会在一起谈论织布的花色,也会这家比那家比的,最后确定大家统一的花色。
花色定了,大家就把自己家的线拿来,都称好了重量后再放在一起。这个时候,在我家的大院子里,大阵仗摆开了。
根据花色,老娘会提前到供销社买来染布的颜料,这一包那两包的,在我家的院子里支上大锅,锅里水烧热了,放进去颜料化开,再把白白的线放进去,用大大的木棒翻腾来翻腾去,热气缭绕的。
各种颜色的线都染好了,就架到我家的大豆条上,架到早就支好的木架上,在阳光下晒干。
每到染布、摆线、上机的时候,我那小脚的姥姥是早就得到口信的,她就会到我家来,担任技术顾问之类的。
我的姥姥,虽是农村人,但脸色白皙,脸上有一颗明显的粉色痦子,使其更显慈眉善目。她老人家去世时,我还小,记不得那颗痦子在脸上哪个位置了。
这个时候,我的老娘是总指挥,声音很大地指挥着几个女人们,很是忙活。
已经记不得这个活叫什么活了,姑且就叫摆线吧,就是把染好的线,摆弄成千百条的经线。记得是把木橛子插在院子中间的地上的,再在院子的两头固定好挂杆,我老娘就牵着一个个纺锤上的线来回走着,转过去绕过来,两只手上千百条线在翻动,很是好看。哪个纺锤上的线抖落完了,再接上一个新的纺锤。
我最佩服的是老娘接线头的时候,两只手都占着,线头伸出来,她用嘴一吸溜,手指头一摆弄,线头立马就接上了,又快又好。
此时,我和伙伴们多半玩疯了般,偶尔会碰到家什。我老娘多半会呵斥,快一边玩去啊,看我忙完了不毁你(打你)。
那时的村里织布机很少,谁家要用织布机的话早就排好了号的。多半,织布机会抬到家里宽绰的人家,我家的堂屋里就经常摆着。几家凑在一起织布的时候,不是这个妇女织布,就是那个姐姐蹬机,家里要热闹很长时间。
白天都是忙着农活,晚上了老娘都会织布到深夜,许多个夜晚,我们都是在织布机的声音中睡去。
一直到织布机上的经线用完了,我老娘会用镰刀来割断,沉甸甸的很大的一卷布就拿下来了,每家再按照兑的线分布。每家,布织好了,都是很高兴的事。
农村的孩子们最常穿的是白线和黄线交织的布做成的褂子。这种黄线是胶泥黄色的暗黄,用的就是那种天然带色的棉花,不用染色,直接纺了线织布。
那年,织好了黄布,老娘就叫人把布给捎到了北边十里处甄庄的甄姨家。大表姐刚买了一个缝纫机,作为营生的手段,正在学活。于是,老娘就叫表姐给我做褂子,而且一做就是两件。当然,老娘捎过去的布是宽绰绰的,人家紧紧手匀出来布,再做一件也够。
我是不用到甄姨家去的,大表姐只用想象着我的个头做就行。农村的衣服那时候没有做得可巧的,都是今年做了,明后年还能穿,自己穿小了再给弟妹穿。
可惜的是,我的这两件褂子没能传给弟弟穿。表姐给做的太大了,下摆都到我膝盖了,像袍子般。于是,我就穿了许多年,一直穿到两只衣袖都烂了,一直到我初中开运动会时,我卷上了破烂的袖子,当运动衣参加了比赛。
布织好了,把布变成衣服更是一个技术活。衣服要穿到外面穿到人前,不只是保暖,要显精神显面子的,再好的布做不好,就太可惜了。
织布的高手,自然也是做衣服的高手。于是,经常有女人到我家,说给孩子们做衣服,不知道式样不知道大小不知道从哪里下剪刀。我老娘就会拿出我们穿过的衣服,放在布上,人家孩子的个子她自然是清楚的,她就会用白粉笔或者有时用坷垃头划线,给人家剪好,人家自己再拿回家缝。
那一年,城里人串联来到我们村里,她们住到南邻的二大娘家里,说要住上一段时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我的老娘不知道从哪里听闻,来的人里有一个姑娘叫新华,她是城里公家单位领导的女儿,而她的爸爸恰好是我老爹的领导。于是,我老娘从箱子里拿出一块自己织布做好的床单,给新华姑娘送了过去。对于老娘来说,老土布的床单是自己能拿得出门的最好的东西,被她用来拉拢腐蚀人家。
那个时候我老娘都知道走后门了,真不愧娘家是生意人很会算计的,她绝对知道投入和回报的关系的。
土布,是鲁西南农村宝贵的物质文化遗产,可惜没能在我老家传承下来。
我自小是穿土布衣服长大的,那时的被子、床单也是粗布的,小的时候还嫌土气,睡在上面还觉得剌拉人,待到年纪大了,就觉得还是老土布好,睡着舒服,接地气。
我老娘嫁到商家绝对是下嫁,她出嫁带过来的两个木箱子,木材、做工、式样都很好,我在农村其他人家家里就没有见过那么好的。老娘从娘家陪嫁过来的樟木箱子里有几件压箱底的东西,其中一个就是大床帷幔的挂件,尤其精致、好看。因为配着银质的蚊帐钩子,那就肯定是挂在蚊帐两侧的,上面有乱七八糟的七彩璎珞,有绣着花纹的布条子,这些都缝缀在一个彩球上,彩球则是这件堪称艺术品的神韵所在了。彩球约摸拳头大小,是用彩布缝好的花瓣,一瓣一瓣拼好的,用了许多的花布、许多的彩线,玲珑剔透、色彩斑斓、光彩夺目。做这个东西,不但要有高超的针线活,还要有很高的设计水准,最为重要的是雅俗共赏,体现了制作者非常高的艺术品味。我觉得关键还是家里富裕,老袁家的家底确实厚。
这个彩球配着彩穗,和蚊帐钩子一起,浑然一体,即便单独拿来也可算作一件艺术品。但这只是床上用品中的一件,我常想,这样的蚊帐钩子要配怎样的蚊帐,要配怎样的床,睡在这样的床上该是什么样的人啊,在这床上睡着肯定天天晚上做美梦。
老娘的针线筐子里有一个针线包,里面装着的全是各种彩色的线,想必就是缝制彩球的,但我再也没有见她缝制过。她说,这是结婚的姑娘陪嫁时带的。生在解放后长在红旗下的我等,从未见过谁家姑娘有此陪嫁,想来许多年前,有着几十亩地做着生意的老袁家才会有此物品吧。
这个彩球堪称是我老娘针线活的代表作,凭此可遥想老娘年轻时做针线活的模样,那时的她是生活在一个富足忙活、人丁兴旺的大家庭里。
这个彩球肯定被老娘放在了哪个地方,有空了找找,珍藏起来。
记得,放学了,邻居姐姐腋下夹着课本,从我家门前走过,那时候有的穷人家的孩子连个书包都没有。天上飘着雪花,落在她的身上,她趟着深深的雪,踏拉着一双大鞋,抄着手,冻得颤颤栗栗的。她穿的鞋子太大了,从后面看露出很大一块冻得红红的脚后跟。
那时,许多农村的家庭,因为穷,没有多余的钱为儿女们置办衣服、鞋子;因为农活忙,农村的人家儿女又多,每个孩子不能都照顾得很好;也因为自己的活计不好或懒,针线活就做得少,孩子的穿着就窘迫了许多。而这样的情景从未在我和弟弟妹妹们身上发生过,因为每年老娘都为我们做鞋。
老娘做鞋,模样好,针脚密,可脚舒服,穿上新鞋神气得很。她做鞋时也并不要量你的脚,自己孩子的脚,脚型、大小、胖瘦熟记在心,一做一个准。
记忆最深的是冬天穿的棉鞋,待我稍大时,老娘最经常用的是黑色的灯芯绒布,不用系带的一脚蹬老头鞋,每次穿上都是可脚、暖和,黑绒绒的布面配上白白的鞋底,两片鞋面之间镶着一条黑亮亮的皮子,立马人就精神许多。见多了小伙伴们穿的鞋子,谁家的都不如我的鞋好。
老娘做鞋也像做衣服一样,她有一本书选,只是不是学习用的,里面夹着许多鞋样子,谁家有找来的,讨要鞋样子的,她就再找张纸,依样剪下来,找鞋样子的人就手掂着样子纸回家了,回去后自己再比着做。
待到我和弟弟妹妹长大,没有人会穿布鞋了,于是老娘就为她的孙子们做了一双又一双的鞋子。小孩子们穿的鞋子,老娘很会搭配,花花绿绿的颜色,什么布料都有,即便是用农村大集上最土的布料,但每双鞋穿在孩子的脚上都好看。孩子们的鞋子都是不会穿烂的,脚长大了,鞋子穿不上了,但模样还是那样周正那样俊,鞋面还是那样干净那样新。
鞋子一双一双地做着,孩子们就又长大了,我的老娘就慢慢变老了。孩子们一个一个扑棱着翅膀飞走了,不再穿奶奶做的鞋了,奶奶把一双一双鞋收拾起来,用绳子拴成了很大的一嘟噜,挂在老家的土墙上。老家土墙上的鞋子,有许多家人们欢乐和幸福的印记,承载了许多难忘的岁月,承载了老娘对孩子们的疼爱。
离开老家年头日久,老娘念叨着要回老家住几天,于是收拾了一些日常用品,我们就把她送到老家。
老家在人和村的北门,堂屋五间,配房三间,许久没住人了,到处又乱又脏,尘土落得很厚,拉着蜘蛛网,妹妹和我媳妇忙着收拾。
收拾西堂屋的时候,她们从大立柜里拾掇出了一堆小衣服,东堂屋的土墙上挂着一大嘟噜小鞋子也给摘下来,全都挂在豆条上晒太阳。
这些全是几个小孩子穿过的裤子、褂子、背心、坎肩、毛衣、鞋子。两个人一个个地翻腾着、点评着,这个是这个孩子的,那个是那个孩子的。
这里面是孩子的童年,是孩子们的欢笑哭闹,也充满了她们初为人母的甜蜜、自己曾经年轻的记忆。
最后,两个人你捡一件我挑一个的,各自都收拾了一包,说要带回去,以做纪念。
这些小孩子的衣物,大多是我老娘为自己的小孙子们做的。
那天,在家里,看见老母亲膝头摊着针线活,她说自己做个小褥子,看电视冷的时候就在身上搭搭。她做着的小褥子就是用的许多许多年前自家织的旧棉布,一年年洗得都掉色了,还舍不得扔。
耄耋老人,还能戴着老花镜做点针线活,这既是老人家的福,也是儿女的福。
犹记得,月光下,老娘转动纺车,劳累、孤寂的身影;犹记得,夜深了,老娘还在一梭一梭地织布,每每熬到很晚;犹记得,油灯下,老娘不时将银针在自己的头发上划过,一针一针地赶制衣衫;犹记得,老娘辛苦持家、受苦受累的许多个这样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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