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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六十载,于凡人而言,已是几近一生;于修行者,不过是弹指一瞬。然而对于整个东域,这六十年,却是天翻地覆,换了人间。
仙盟的封锁,如同一道无形的壁垒,将东域化作了一片与世隔绝的净土。
但这隔绝,非但没有让其衰败,反而如同一个巨大的温室,让李平灿亲手播下的那颗名为“人间道”的种子,生根发芽,长成了任何人,包括仙盟,都无法忽视的参天大树。
昔日的大虞神都,如今已被东域万民尊称为“众生之城”。
城池的界限早已模糊,与山川草木彻底融为一体。
参天的古树便是高楼,清澈的河流便是街道,飞鸟与行人和谐共处,灵兽在街角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李家的第三代,也早已长大成人,从父辈的手中,接过了守护这片天地的重担。
自然学宫的院使李自然,气质愈发温润,其对自然大道的理解,已然青出于蓝。
他不再仅仅传授吐纳之法,而是开创性地建立了法阵,在这种法阵的笼罩下,凡人的稻田可以与灵植共生,稻米吸收了逸散的灵气,凡人食之可强身健体;灵植则汲取了稻田中的勃勃生机,生长得更加繁茂。
山河卫的统帅,则是身形魁梧如山岳的李卫山。于东域的各大险峻山脉,设立了“万兽盟约”,与那些灵智已开,不愿为祸人间的大妖签订契约。
妖族守护山林,约束同类,换取人族对其栖息地的尊重与丹药、法器的援助。
东域境内,再无人妖之争,那柄守护的重剑,庇护的是这片土地上所有的善良生灵。
而百草殿的殿主,李灵溪,则成了东域万千生灵心中最圣洁的存在,足迹遍布东域的每一个角落,她的道早已超越了简单的救死扶伤。
这片欣欣向荣的景象,终于还是透过仙盟那看似密不透风的封锁,泄露出了一丝微光。
一些因触犯天条,被仙盟追杀,走投无路的中州散修,九死一生之下,闯入了这片传说中的“化外之地”。
他们本以为这里是蛮荒与混沌的代名词,然而眼前的一切,却彻底颠覆了他们的认知。
云青老祖便是这样一位闯入者。
他在中州是凶名赫赫的魔道巨擘,一手“云青煞”不知吞噬了多少修士的生机,因行事狠辣,劫掠了仙盟某个附属宗门的宝库,正被刑罚殿的修士追杀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记忆中,东域是一片灵气贫瘠的流放之地,他抱着宁为鸡首不为凤尾的心态,耗尽最后一件保命法宝,撕开了仙盟封锁大阵的一丝缝隙,狼狈地跌了进来。
预想中灵气稀薄满目疮痍的景象并未出现。
甫一进入,一股浓郁到近乎化为实质的生命精气便扑面而来,让他那被煞气侵蚀多年的经脉,竟产生了一丝久违的舒畅感。
他骇然抬头,望向远处那座名为“众生之城”的都城,彻底呆住了。
没有高耸入云的城墙,没有密不透风的禁制,那是一座生长在森林里的城市。
巨大的藤蔓天然构成了桥梁,清澈的河水在民居下潺潺流过,一些孩童甚至骑着身形温顺的灵鹿在街上嬉戏。
整座城市,与其说是一座人类的城池,不如说是一件天地造化的艺术品。
“幻觉!定是某种护山大阵形成的幻觉!”云青老祖心中惊疑不定。
他纵横中州数百年,从未见过如此离经叛道的景象。
逃亡的疲惫与本性的贪婪,让他很快将这份震惊抛之脑后。
在他眼中,这样一座不设防的“仙境”,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血食库与藏宝阁!
他收敛气息,悄然潜伏到城郊一处看似最为肥沃的庄园附近。
那庄园内,几亩灵稻随风摇曳,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旁边还种着几株一看便年份不凡的灵药,让他眼中的贪婪之色更盛。
“一群不知死活的蠢货,连最基本的防护阵法都如此松懈,合该老祖我发一笔横财!”
他狞笑一声,不再隐藏,五指张开,一团浓郁如墨的云青煞气瞬间凝聚,化作一只狰狞的鬼爪,带着污秽生机、侵蚀神魂的恐怖威势,朝着那片灵田猛地抓了下去!
然而,那势在必得的一击,却落了空。
只见那片灵田之上,一层由无数翠绿色光点组成的柔和光幕,无声无息地浮现而出。
那霸道绝伦的云青鬼爪在接触到光幕的瞬间,竟如同滚油泼雪,发出了“滋滋”的声响,非但没能撕开防御,反而被那光幕中蕴含的磅礴生机迅速消融!
“什么?!”云青老祖大惊失色。
更让他无法理解的一幕发生了。从庄园的茅屋中走出的,并非什么如临大敌的修士,而是一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身着学宫青袍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看着他,脸上没有丝毫的恐惧,反而带着一丝悲悯与疑惑,开口问道:“这位前辈,您为何要伤害这些正在努力生长的庄稼?您的法术中,充满了痛苦与孤寂,想必您的道途,走得一定很辛苦吧?”
一番话,问得云青老祖险些一口老血喷出。
辛苦?痛苦?
他修炼魔功,杀人夺宝,横行无忌,何时有人敢用这等语气与他说话?
这简直是比刀剑加身更大的侮辱!
“黄口小儿,找死!”
云青老祖恼羞成怒,煞气冲天而起,便要施展雷霆手段,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连同整个庄园一起化为齑粉。
可就在此时,三道厚重如山岳的气息,自不远处急掠而来,为首之人声如洪钟:“何人在此作乱!山河卫在此,速速束手就擒!”
来者是三名身着玄甲的卫士,他们并未第一时间发起攻击,而是迅速结成一个简单的阵势,引动大地之力,在庄园之外形成了一道更加厚重的土黄色壁垒,将云青老祖的煞气尽数隔绝在外,显然是担心战斗余波会毁坏此地的生机。
这种“先守护,再除魔”的行事准则,让云青老祖的思维再次陷入了混乱。
趁此机会,他终于看清了这三名卫士的修为,竟都只是筑基后期!
而在他神念感知中,那个青袍年轻人,更是连筑基都未达到!
“区区几个筑基期的小辈,也敢在老祖面前放肆!”
云青老祖彻底暴怒了,他感觉自己身为魔道巨擘的尊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衅。
不再留手,整个人化作一道滔天云青,席卷而去。
面对他这金丹期老魔的全力一击,山河卫脸上竟无半分惧色。他们齐喝一声,战阵运转,脚下的大地仿佛活了过来,无穷无尽的地脉之力被牵引而来,融入他们手中的制式长刀。
他们没有选择硬撼,而是刀光连斩,化作了一张由山川之力构成的巨网,层层迭迭。
云青老祖只觉得自己的力量如同泥牛入海,每一分煞气,都被那厚重的大地之力层层削弱。
他平生引以为傲的魔功,在这片土地上竟处处受制!
最终,力竭的云青老祖,被那张山河之网死死困住,一身法力被暂时封印,动弹不得。
他不是败给了某个强大的修士,而是败给了这整片与他格格不入的天地。
云青老祖没有被押入阴森的地牢,而是被带到了自然学宫一处名为“静心苑”的地方。
这里没有刑具,没有禁制,只有鸟语花香,和风煦日。封印他法力的,也非冰冷的锁链,而是一道由李自然亲手设下的“回春印”,这道印记非但不会让他感到痛苦,反而会持续不断地用最精纯的生命能量,冲刷他体内积郁多年的云青煞气。
这种感觉,对于习惯了煞气为伴的云青老祖而言,比千刀万剐还要难受。
他被要求每日和学宫的学子们一同听讲。
台上讲课的,正是李自然。
他讲的并非是某种具体的功法,而是草木如何生根,雨露如何润物,他会亲手演化一粒种子从破土到开花结果的全过程,让所有人去感受那其中蕴含的,最质朴、最坚韧的“道”。
云青老祖一开始对此嗤之以鼻,只觉是妇人之仁,小儿科的把戏。
他被分配的任务,是照料一株濒死的古茶树。他本想暗中将其毁掉,可每当他心生歹念,那道“回春印”便会光芒大放,让他体内煞气与生机剧烈冲突,痛苦万分。
无奈之下,他只能学着那些学子的模样,笨拙地为古树浇灌灵泉,梳理枝叶。
一日,他在浇水时,看到一个年仅七八岁的女童,正趴在古茶树下,聚精会神地看着一群蚂蚁搬家。
云青老祖不屑地冷哼一声,便要一脚踩死这些蝼蚁。
那女童却抬起头,认真地说道:“老爷爷,你不能踩死它们。老师说,它们也是这片土地的一部分,它们在帮助茶树松土呢。你看,茶树的根须,都变得更有活力了。”
云青老祖的脚,僵在了半空。
他看着女童纯粹好奇的眼睛,心中那股滔天的杀意,竟莫名其妙地凝滞了一瞬。
“松土?”他活了数百年,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在他看来,蚂蚁就是蚂蚁,是随时可以碾死的蝼蚁,它们的存在与否,对天地而言,无足轻重。
女童见他不动,以为他没听懂,便奶声奶气地继续解释道:“是呀,李灵溪老师告诉我们的。她说,每一棵大树的脚下,都有一个我们看不见的世界。有蚯蚓在翻动泥土,让根须可以呼吸;有蚂蚁在搬运种子,让花草可以远行;还有我们看不见的菌丝,它们和大树的根是好朋友,互相交换养分呢。”
女童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只偏离了队伍的蚂蚁,将它轻轻放回队列中。
“老师说,这便是‘共生’。谁也不是孤零零地活着。”
“共生……”
云青老祖喃喃自语。
他一生所求,是吞噬,是掠夺,是将他人的一切化为己有,从而让自己变得更强。
他的道,是绝对的“独活”。
可眼前这个七八岁的女童,却在用最天真的语言,向他描述一个截然相反,却又仿佛自成一体的道理。
他猛地扭头,看向那株被他视作累赘的古茶树。
在女童清脆话语的背景下,他仿佛第一次“看”到了茶树的根须之下,那片他从未关注过的,忙碌而有序的微观世界。
“黄口小儿,一派胡言!”
云青老祖猛地一甩袖袍,转身走开,背影却显得有几分狼狈。
他不是被道理说服,而是被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世界观,冲击得道心不稳。
接下来的日子,他依旧被困于“静心苑”,依旧要照料那株古茶树。
但他开始不自觉地用一种全新的眼光,去看待周围的一切。
学宫的学子们会在课后,将修行吐纳时汇聚而来的,多余的木灵之气,主动引导进身边的草木之中,将其称之为“反哺”。
一只受伤的灵鸟落在一名学子的肩头,那学子并未升起捕捉之心,而是笨拙地为它包扎伤口,并分享了自己的辟谷丹。
这个世界,仿佛有一条无形的准则,贯穿着每一个角落,维系着每一个生命。
强大者守护弱小,弱小者反哺强大。
生与死,并非掠夺,而是一种循环。
一日,云青老祖在为古茶树浇灌灵泉时,惊愕地发现,在那焦黑枯死的树干上,竟冒出了一点微小到几乎看不见的,鲜活的嫩绿。
那一点绿色,仿佛拥有无穷的魔力,瞬间攫取了他全部的心神。
他伸出那双沾满了无数生灵鲜血,早已变得干枯如爪的手,颤抖着,想要去触摸那片新生的茶叶。
可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及的刹那,他猛地缩了回来。
他怕自己身上那深入骨髓的煞气,会玷污了这点来之不易的生机。
数百年了,他第一次,对一个生命,产生了名为“守护”的念头。
“轰!”
他体内的“回春印”在这一刻光芒大放,不再是强行冲刷,而是化作了一股温和的春雨,融入他的四肢百骸。他那积郁了数百年的云青煞气,在这股由内而生的“守护”之念的引导下,竟开始主动消融,转化为了最为精纯的生命本源。
“原来……是这样……”
云青老祖瘫坐在地。
他没有被任何人击败,却在这一刻,输给了自己心中,那一点刚刚萌发的善意。
他输得,心服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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