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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义心中虽有疑窦,不过事已至此,木已成舟。有些话,问得太深,反倒伤了和气。
念及此,便将疑念压下,不再多提。
又闲谈几句家常,他方才起身告辞。
未循来路,倒转走了另一条小径,直下山去。
山脚一座无神的水神庙,庙宇不大,却收拾得干净。
院里,一艘半旧舟船停着。
姜钦正埋头持刨,细细修补船舷上的裂痕,神情凝重。
听得脚步,他抬头望来,脸上先是亮起一抹喜色,随即又黯淡下去。
手里工具一放,连忙迎前,低声唤了句:
“阿爷。”
声里带着几分愧疚与不安。
不待姜义开口,他便低头又补了一句:
“是孩儿品行不修,拖累了家声。”
姜义见他如此,只是温和一笑,抬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拍:
“莫要自责,此事,并非尽是你的错。”
姜钦却仍埋着头,拳头却攥得死紧,泄露了心底翻涌的不平静。
姜义也不催他,只静静立着,等了片刻,方才缓声问:
“那你如今,可有打算?”
姜钦这才抬起头来,眼神里透出几分执拗,道:
“孩儿这几日去了几趟里社祠,原想当面同桂姑娘承诺,孩儿必会负起责任。只是每回都被桂老拦下,说这等事须由长辈出面。”
姜义闻言,嘴角的笑意深了些,话锋却忽一转:
“哦?那若阿爷不同意呢?”
说着,他的目光落在姜钦手腕上。
那只原本戴着的黄铜镯子,此刻已被黑布裹得严严实实,连一丝金属的光泽都遮了去。
“毕竟你也晓得,”姜义的声调不急不缓,“她那般身份……”
姜钦神色顿时凝了片刻,终究像是下了某种决心,沉声道:
“无论如何,孩儿总得担起此事。大不了与她远走高飞,隐姓埋名,此生不再提自家名姓,绝不拖累族中分毫。”
姜义闻言,只失笑,语气里带了三分调侃:
“你就这么笃定,人家姑娘肯为你舍下身份,随你去过那颠沛流离的日子?”
姜钦迟疑了瞬息,似是忆起什么,随即猛地点头,目光执定:
“孩儿……信她。”
看他这副认了死理的模样,姜义终于摇头失笑。
他也不再逗这实心眼的孙儿,便将自己方才在里社祠与桂老商议之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姜钦初时愣怔,及至听到“婚事”二字,面上先是难以置信,随即狂喜奔涌。
他再顾不得什么,撩袍便“咚”的一声跪下,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
“多谢阿爷成全!”
那声音里,带着几分哽咽,又藏着满腔欢喜。
一应事已谈妥,姜义也不再多留,只起身告辞。
一来,桂家姑娘养伤尚需时日。
二来,鹰愁涧终究是桩上不得台面的隐秘,两家都不愿声张,自然更不会张灯结彩。
到时,女方长辈有个老桂,男方长辈有个姜亮,再请天地为证,礼数便也全了。
修行中人,所谋者大,又岂会计较那几分虚礼迎送。
下山返程,途经先前擒下恶神的土地庙,姜义脚步微顿,想了想,还是抬步进去。
也没说什么,只恭恭敬敬上了三柱清香,又留了几枚自家产的灵果在供桌。
说来,若非那位倒霉水神一番折腾,此番喜事,怕也难成。
庙中那位水神见状,自是连声谢过,神色间几分受宠若惊。
遁行数日,回到两界村时,家中早被小儿传回的消息,嚷得沸沸扬扬。
柳秀莲自是欢天喜地,早备下了绸缎金银,又挑拣了几筐灵果灵药,一股脑儿交给姜亮,催他快快送去,算是迎新媳妇的心意。
姜家有喜事将近,可村子里的光景,却半点见不得转好。
天色愈发泛黄,空气里全是燥热土腥。
村头的小溪早已干涸,卵石晒得发白。
井里的水位也一日浅过一日,吊上来的水,俱带股泥味。
往日还只在田埂间说几句闲话的村人,如今笑容渐无,眉宇间俱是化不开的愁绪。
这般光景,又捱了半月。
这日入夜,姜义在屋后灵泉池畔静坐,吐纳之间,忽有一缕神魂波动,轻轻拂来。
他缓缓睁眼。
只见姜亮立在不远处,神色比往常黯淡几分,眉心紧拧着,似一团解不开的疙瘩。
“西海那边,回信了。”
姜亮声音发沉,略顿片刻,才又续道:
“文雅修书,是敖玉亲自去问的她父王。可龙王爷只丢下一句‘降雨乃天定,不得妄问’,便将她打发了。”
姜亮眉宇微垂,话声低沉:
“她后来又欲去龙宫宝库,寻几件储水的法宝,也被守将拦下,说没龙王手令,谁也不许擅动。”
“敖玉心里也颇委屈。她说,那等东西,往日不过寻常小物,她年少时随手拎来玩耍的,如今却……”
话到此处,便收住了。
姜义心下却已是雪亮。
若说先前只是隐隐揣度,此刻,最后一块石头落地。
这场绵延千里的旱灾,果然并非天时有变,而是早早筹谋好的一场……劫数。
见父亲脸色沉凝,姜亮低声又添了一句:
“敖玉在信末说,若家中实在难捱,可去西海暂住些时日。只是除此之外,怕也帮不上什么了。”
姜义闻言,只抬手摆了摆,示意自己心中自有数。
他明白,这等牵扯天庭的大事,西海不过俯首听令。
能递出这么一句话,已是仁至义尽。
姜义不再纠结先前的事,只淡淡开口:
“钦儿那边,可有着落?”
一提及喜事,姜亮眉头的阴霾才松了几分:
“那位准媳妇,伤势已大好。桂老择了黄道吉日,就在下月初三,成亲。”
“嗯。”
姜义轻轻颔首,应了一声,又道:
“届时,你代我姜家出面便可。记得,别忘了捎上几壶好酒,送与那位敖三太子。”
“孩儿明白。”
姜亮拱手领命,见父亲再无吩咐,身形一晃,青烟般散去。
池畔重归寂静。
姜义独坐良久,方才缓缓抬头,看了眼夜空。
目光沉重,似压着千钧。
可终究,他只是淡淡一瞥,便又合上双眼。
一呼,一吸。
灵气如常,周而复始。
指缝的流沙,案头的残香,日子就这般悄然漏了过去。
天时愈发焦灼,山野干裂,唯独屋后那一线灵泉,仍旧是潺潺不绝,气定神闲。
姜义心里虽宽了一些,却也忍不住泛起几分复杂滋味。
这救命的水,自家怕是喝不完。
可村头的井,一日浅似一日,怕是要见底了。
转眼,已到初三。
喜事在即,姜家虽未顾得上喜宴,柳秀莲却终究是个要强的,仍旧在院里张罗一桌丰盛。
油亮的佳肴,香热的酒气,一大家子人围坐一处,说说笑笑,权当是替那对新人隔空贺喜。
那点子喜气,倒真冲散了几分连日的愁云。
吉时方过不久,姜亮的身影便在堂中凝成。
亲子成婚,纵然如今已是神祇,面上也难掩几分喜色。
他与众人依次见礼,旋即抬手一招,几件光华内敛的物什凭空现于案上,一瞧便知非凡品。
“这是桂家那边的亲眷,托人送来的贺礼。”
姜义闻言,神色微怔。
当日老桂提起此事,他只当是场面话,并未放在心上。
毕竟两家早已商定,不设席面,不邀亲朋。
姜亮却不急入座,先冲着父亲躬身一礼,随后自袖中取出一卷绢帛,徐徐展开,赫然是一份礼单。
他清了清嗓,对照着念道:
“新媳妇的三伯公,贺礼是一对暖玉,能安神定魂。”
说着,他拈出一只小木盒,启开,只见两块温润古玉静卧其间,触手微暖,灵息氤氲。
“六伯公,送来三百年血参一株,滋养元气。”
又一只玉匣展露,里头那株血色人参,形如婴儿,参须蜿蜒,隐有灵气鼓荡。
这两样,虽也珍稀,却还在情理之中,算得上是体面厚重的见面礼。
待到最后一项,姜亮语气也郑重了几分:
“七姑婆所赠,是一套‘小聚灵阵’的阵旗。”
此言一出,姜义手中茶碗微微一顿。
姜亮取出的,是十二枚寸许长的玄铁小旗,丝帛为面,银线绣成繁复符文,幽光流转,暗暗呼吸天地之气。
“此物虽名曰‘小’,却能聚拢方圆里许灵气,化为己用,对修行颇有益处。”
姜义的目光在那套阵旗上停留良久,方才收回。
暖玉、血参,不过寻常礼数。
可这一套阵旗……便不是寻常鬼仙家眷,能随手取出的东西了。
姜义缓缓点了点头。
心底那点被老桂算计的不快,也在这一桌贺礼前,烟消云散。
他方欲开口,堂中那缕姜亮的神魂却忽地一愣,旋即抱拳告罪:
“爹娘稍待,孩儿去去便回。”
话声未落,身影已然散尽,只余一桌子未散的喜气,还在案上氤氲。
姜义倒也不恼,只将目光落回桌案。
伸手取出两块暖玉,一枚递与大儿媳金秀儿,一枚则落在姜锐之妻赵绮绮手中。
自家骨血,自小便在灵泉旁长大,根基厚实,用不着此物温养。
倒是两个媳妇,底子浅些,若能日夜贴身带着,也算是长久的补益。
二人欢喜得不行,连声道谢。
谢声未了,姜亮的身影又在席旁凝成。
这回脸上的喜气更浓,几乎要从眉梢眼角溢出来。
不等父亲开口,他已抬手,又将几件光华各异的物事摆上桌来。
他手中那卷礼单,不知何时又添了一截,比方才长了一倍不止。
只听他朗声念道:
“新媳妇十三伯公,贺碧水圭一枚!”
“新媳妇二十七姑婆,贺凝神香一盒!”
“……”
念到一半,姜亮神色微滞,脸上喜意不觉多了几分哭笑不得。
他冲众人一拱手,苦笑道:
“爹娘莫怪,孩儿还得再去一遭。”
言罢,身形再度一散。
堂中忽地静了片刻,姜义与柳秀莲对视一眼。
彼此眼底,同时浮出一丝说不清的疑惑与茫然。
这……到底是哪一出?
自此往后,倒像泼了水的墨,收也收不住。
几日之间,那鹰愁涧的方向,活似开了闸的河口,贺礼一拨接着一拨往姜家涌来。
姜亮这位新晋的公公,竟成了个专职脚夫,日日往返,忙得不亦乐乎。
才几日功夫,姜家平日里堆柴放耙的杂物屋,已被各色仙家物事填了个半满,宝光流溢,连屋顶都照得锃亮。
而他手中那卷礼单上的称谓,也是一行行往下排去。
自最初的“三伯公”、“七姑婆”,一路排到了“七十八伯公”、“九十七姑婆”。
再往后,索性连名头都省了,只剩些“叔公贺”、“姑婆贺”的字眼,活像流水账一般。
这些贺礼,倒也颇有趣。
有的,不过几方暖玉、一盒香料,随礼而已,意思到便罢。
可也有些,却是“九转大还丹”、“太乙金精”之流,连天上正经的上仙,也未必能轻易弄到手。
虽说礼物原是个心意,贵贱不好多论。
可姜义看着这一屋子的光华,还是忍不住暗暗感慨。
这桂家的亲眷,倒真是枝繁叶茂,鱼龙混杂。
只奇在,这样一个盘根错节的庞然家族,自己先前竟半点风声都未曾探得。
越想越觉邪乎。
敖烈当日那番话,姜义此刻更是笃信。
这等家族,人脉势力铺陈得天罗地网,偏又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能做到这般,反倒说明了太多东西。
直至数日后,鹰愁涧那边方才安静下来。
姜义将那一屋子的贺礼逐件盘点,分门别类,妥帖安置。
有的分给家人佩戴温养,有的移去树屋以助灵气,还有些则用来浇灌护养那三株桃树。
至于眼下无用的,便一股脑收进壶天之中,留作后日。
只是将那满屋宝光翻检一遍,终究还是可惜。
琳琅满目,却偏偏不见能解燃眉之急之物。
哪怕一件储水、降雨的宝贝,也无半分影子。
他心下正欲将此事翻过,姜亮的神魂却又悄然来至果林。
只是这回,脸上不见半点喜色,反倒东张西望,神色小心,似是怕旁人瞧见。
姜义心头微动,却未出声,只神念缓缓散开,绕着山林扫了一遭。
林静鸟闲,风声无异,这才收回心神,淡声问:
“怎么了?”
姜亮凑近前来,压低嗓音,低声道:
“爹,钦儿那边……方才又收了两份贺礼。”
姜义闻言,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这几日贺礼收得手软,耳朵听得生茧,早已麻木。
见父亲不以为意,姜亮咽了口唾沫,才将后半句吐出:
“只是……这回送礼之人,并非桂家的亲眷。”
话到此处,他神色凝重,带着几分莫名的不安。
“有些……特殊。”
“特殊”二字一落,姜义面上的随意也收了个干净。
抬眼看向姜亮,神色间,已然多了几分正色。
姜亮见父亲神色已然郑重,这才从袖中,小心翼翼取出一卷崭新的绢帛。
他没有立刻铺开,而是先轻轻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音。
仿佛那上头写的,不是寻常名姓,而是两道沉甸甸的符诏。
“南海,惠岸行者,贺杨枝玉露一滴。”
“南海,捧珠龙女,贺莲池陶瓶一尊。”
言罢,他抬手一招,一尊陶瓶已凭空落在掌心。
姜义的目光落在那瓶上,只一眼,心中便有个判断。
新,毫无争议的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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