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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才亮,东方露出一线鱼肚白。姜家屋后的果林,晨雾未散,轻纱似的罩在枝叶间。
几声鸟鸣,叮咚如玉,掠过林梢,唤醒沉睡。
几窝得灵气滋养的灵鸡,早早扑翅上枝,引颈高啼,声调清越,比寻常公鸡少了三分俗气。
枝叶深处,小巧树屋与果林相依,仿佛天然生出。
“吱呀”一声,木门推开。
姜义赤着上身,立在木台上,迎着晨风舒展一懒腰,骨节细响,像是老筋骨里也添了几分年轻。
他深吸草木清气,再缓缓吐出,双目明澈,神态舒畅。
柳秀莲随后而出,随意披了丈夫的外衫。
她抬手拢了拢鬓角的乱发,慢条斯理,自有一股慵懒。
目光落在前方那副不甚魁梧却匀称有力的背影上,眼神明亮,嘴角微挑,似笑非笑。
那眼神,倒不像是看自家男人,更像是在打量一件新鲜玩意儿。
自家这口子,平日里虽一生土里刨食,骨子里终究还是个读过书、守过礼的人。
往常多是循规蹈矩,带着几分质朴与斯文。
哪曾似昨夜那般?
一时如山中猛虎,狂烈无羁;
一时又似幽潭鬼影,手段层出不穷。
直折腾得她这个修行有成的人儿,也差点招架不住。
姜义却不知身后妻子心底正转着些什么。
他回身,见柳秀莲倚在门边,便笑道:“我去村里转转,瞧瞧旱情。”
说到这儿,眼神略飘,才又添了一句:
“待会儿曦儿回来,你好好教教她。此法门虽是好处,终究牵扯闺房隐秘,我一个做爹的,总不好出面。”
话头一落,终究还是带着点老派农人的拘谨。
柳秀莲闻言,噗嗤一笑,横了他一眼,那一抹风情,让他心头不由又热了热。
“知道了。”她含笑应下,不再理会他脸上的不自在。
素手轻扬,灵泉池中飞起一道水线,晶莹如蛇,蜿蜒着穿窗而入。
片刻功夫,屋里便收拾得清清爽爽,只余水声细细,宛然有人低语。
姜义信步进村。
村口那棵老槐,往日枝繁荫浓,如今叶片打了卷,蔫蔫地垂着,像个挨了霜的老人。
树下也冷清。
平日聚着闲磕牙的老少,此刻皆散坐墙根,耷着眼皮,连说话都嫌费力。
毒日头挂在天上,晒得人昏沉,空气里浮着细尘,吸进肺里都是焦灼的土腥味。
整座村子,仿佛精气神都被抽了去。
正走着,前头传来“砰、砰”几声闷响,夹着低低的咒骂。
几个村民远远站着,神情麻木。
姜义缓步过去,只见一汉子赤膊,轮着根拆下的栅栏木,对着新搭的祈雨坛一下一下砸去。
脸上无怒气,却有股耗尽心神的烦躁。
砸得有气无力,仿佛不是在泄愤,倒像同自己过不去。
祭坛原本黄泥木头草草拼成,不牢固得很,几下便塌了半边,供桌上的瓜果滚了一地,转眼便蒙上尘灰。
姜义立在不远处,静静看着,神色平平,并无意外。
这光景,与亮儿先前说的章程,分毫不差。
大旱一来,头一步,总是零零散散求神拜佛,做几场不咸不淡的法事。
若不见效,便得动真格。
开大坛,请高僧,甚或天子下罪己诏,昭告天下。
听说有些地方,还会在丰年供养残疾之人,待到旱年,便将其抬上山顶,任烈日曝晒,以求上苍怜悯。
如此折腾一番,若天上仍滴水未下,那便是神佛不给面子。
人心里的敬畏,也就要转成怨气。
于是,第三步自然而然。
砸龙王庙,推雨神祠,把那些泥胎木偶拖出来,丢在毒日头底下晒,问祂们为何光吃饭不做事。
外头的大城,如今大抵也快走到第二步。
两界村这弹丸之地,却没那许多繁文缛节。
村里没个能下罪己诏的大人物,村里又被古今帮暗暗压着,不曾闹出全村跪求的场面。
于是省了中间的周折,径直一步,便跨进了这第三重境界。
求神,不成。
骂神,便成了最后的念想。
姜义如今是村中长者,素来有些威望。
一路走来,但凡遇见个乡邻,总要停步,恭恭敬敬唤他一声“姜老”。
也有熬不住的,凑上来,脸上带着讨好的希冀,低声打探:
“姜老,您见识广,这天……到底是怎么了?可有法子救救咱们?”
姜义每每只是抬眼,看一眼灰蒙蒙的天,那干得仿佛要冒火星子的天。
然后轻轻一叹,拍拍对方的肩膀,语气里带几分无奈:
“天无绝人之路。再熬一熬,总会有转机。”
话虽如此,转机何处,他却只字未提。
于是,那人眼里的光亮,肉眼可见地暗了下去,叹口气,又缩回墙角。
这一幕,姜义一路上已见了七八遭。
众人的失望,他收在眼里,却只是默然。
就在这时,一缕清凉如水的神意,自祠堂方向悄然拂来,不染烟火。
姜义脚步微顿。
须臾间,一道淡青影子自祠中飘出,几次闪烁,已凝成姜亮身形,悄无声息落在面前。
村人凡眼,自看不见这般神魂之态,倒也省得遮掩。
“爹。”姜亮点头,神色里带几分肃然。
姜义负手而立,并未作声。
“问过了。”姜亮言简意赅,“兜率宫那位刘家老祖传了话下来。”
说到此处,略一停顿,嗓音忽转,学得惟妙惟肖:
“两界村这等弹丸之地,无人上心。只是……莫要声张。”
姜义闻言,紧绷的嘴角,这才不易察觉地松了些。
这些日子按兵不动,将那瓶湖水扣在手里,任村中愁云惨淡,等的,便是这一句。
他轻轻一点头,旋即转身,长长叹了一口气,冲着方才围上来的几位乡邻,抬了抬下巴:
“唉……实在不行,把各家的井,再往下挖挖罢。”
此言一出,那几张脸上的兴头登时塌了,皆如霜打茄子。
有人忍不住嘀咕:“姜老,这法子早试过了。我家那口井,前儿又掏下去三尺,水影都没见一个。”
姜义却不以为意,只是淡淡一笑:
“此一时,彼一时嘛。地底水脉,与天上云头一般,也是会走的。此处不出,不代表彼处也绝。死马当活马医,总比干坐着强,不是?”
这话听来似歪理,细细咂摸,又像真有几分道理。
众人面面相觑,从彼此眼里看见了同样的无奈,终究还是点了点头,算是应下。
第二日天光乍亮,两界村少见地热闹了一回。
“嘿咻、嘿咻”的号子,此起彼伏,倒真有几分兴旺气。
古今帮里的青壮先拔了头筹,家家户户的汉子们甩开膀子,镐锹齐下,叮叮当当,跟自家那口井较起了劲。
尘土翻飞,汗水顺着黝黑的脊背流淌,混作一道道泥痕。
妇人们提篮凑食,将家中仅余的干粮合在一处,勉强煮得一锅稀粥,端去井边,给那些埋头挖掘的男人们添口气。
然而这热闹劲头,不过半日便渐渐淡了。
日头越爬越高,晒得地皮冒烟。
一口井,两口井,三口井……挖出的土堆高起,井底却干得掉渣。
那点盼头,随着一筐筐土被提上来,也一并耗了个干净。
至了晌午,号子声稀稀落落,继而全无。
汉子们瘫坐井边,望着黑漆漆的井口,神情木然,心底空落。
折腾一圈,依旧一无所获。
村里但凡带井的院落,皆被折腾过一遍,只余下灵素祠前那口老井未动。
此井不属哪家,又挨着祠堂,多少带了点敬畏,前些日子谁都不曾去碰。
可眼下,院里井眼尽数掏过,人心散了,士气泄得干干净净。
人人面上带着死灰,再没半分劲头。
多挖一锹是力气,少挖一锹也是力气,左右都无水出,何苦空耗?
最后,还是姜锦看不下去,自学堂里缓步而出,一身素衣,神色清冷。
目光在人群里扫过,落在几个汉子身上。
“牛护法,余护法,你们几个,跟我来。”
牛护法是姜明的发小大牛。
余护法则是余大爷的孙子余小东,早年因家里果子多,替帮里出了不少力,如今也算个元老。
二人闻言,二话不说,扛起家伙什,随她往灵素祠老井走去。
余下的村人,也只木然地跟在后头,三三两两,像被线牵着的木偶。
寻了处树荫,或坐或蹲,听井底“叮叮当当”的动静,神色依旧麻木。
“唉,又是白费劲……”
“老天不开眼,挖穿了地心也没水。”
“咱村子,怕是要绝了。”
怨言叹息,混着燥热气息在村中飘荡,越发添了几分心烦意乱。
如此约莫半个时辰。
井底那单调的敲击声,忽地停了。
紧接着,一声轻呼自幽深井口传出。
地面上围观的人群先是一愣,像被针尖扎了似的,齐齐绷紧了身子。
一道道目光,一瞬间全都凝在那黑洞洞的井口,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
只见下一刻,大牛那道壮硕的身影,若狸猫般轻捷,自井口纵身而起。
他早已今非昔比,气息沉长,身法轻灵。
这数丈深的井,竟一个纵跃便轻巧上来,落地之时,悄无声息,脚跟未曾半点晃动。
然而更惹眼的,却是他怀中小心捧着的一物。
那是一块尺许高的青石,石质温润,形态古朴。
奇在石面上,自然浮雕出一副纹路。
一位老者,骑着青牛,手执拂尘,须发飘然,眉眼间带着几分悲悯,又似有几分超然,俯瞰苍生。
其神态、其法相,竟与道观里供奉的道祖,有七八分相似。
井口边,死一般的寂静。
只是片刻,便被一声粗野的咒骂打破:
“他娘的!还当是什么宝贝,闹了半天,就是块破石头!”
一个汉子猛地从地上蹿起,脸上那点才燃起的希望,顷刻碎裂,化作暴躁与狰狞。
他双眼赤红,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唾沫横飞:
“拜了半辈子神佛,换来个大旱!如今还从井里冒出来耍咱们!看老子不把它砸个稀巴烂!”
话未落,便伸手去抢大牛怀里的青石。
大牛被这股凶气吓了一跳,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石像。
就在那汉子手指将要触及青石的瞬间,一只苍老却沉稳的手,轻轻搭在了他腕上。
是姜义。
不知何时已近在咫尺,神色平淡,只一双眼,似古井无波。
“周老三,”他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压人的分量,“急什么?”
周老三梗着脖子,嗓子里还憋着火气,可在对上那双眼的刹那,气焰不由自主地矮了几分。
姜义松开手,转而看向大牛怀里的那尊青石像,语气缓慢,却字字如铁:
“若是无用,你摔了它,不过多费一把力气。若真有用……又岂是你能轻慢的?”
“有用?”周老三嗤笑一声,想要再争。
姜义却再不理他,只脱下自己一件干净外衫,走到大牛身前,将那石像仔仔细细拂过一遍,把泥水与湿气都拭了去。
做完这一切,这才双手捧起石像,步伐稳重,径直走进灵素祠。
祠中光线昏沉,他将石像端端正正摆在供桌正中。
随后取出三炷陈香,以长明灯点燃。
青烟袅袅,如有若无。
他退后两步,对着那尊天然生成的石像,身子缓缓弯下,恭恭敬敬拜了三拜。
全程不疾不徐,礼数周全。
仿佛拜的,并非井底挖出的石头,而是真自兜率宫降下的神祇。
祠堂外,村民们终究顾忌姜义素来的威望,不敢再嚷。
只是远远站着,眼巴巴望着那缭乱的香烟,望着祠里那弯腰下拜的苍老身影。
可他们眼中,却早已没了敬意。
连绝望也谈不上了。
那是一种更深的空洞。
仿佛心底最后一点可寄托的念头,也同这连日烈阳一般,被晒得干干净净,碾碎了,化在风里,随尘土一同四散。
眼神中,唯余无神。
祠堂内外,寂然到极处,竟能听见烈日炙烤土地时,那细微“噼啪”声。
三炷香的青烟,在沉闷的空气里直直升起,又缓缓散开,檀香若有若无,却怎么也驱不散众人胸口那股子燥与麻。
就在此时。
那口静了片刻的老井中,猛地炸起一声嘶哑的喊叫。
声音不大,却如重锤砸心!
“水!”
喊声破碎,夹着几分不敢信的颤抖,又带着止不住的狂喜。
正是留在井底的余小东。
“水……挖到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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