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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那日头,依旧是那副德性。毒辣辣地悬着,像是要把天上最后一丝云的影子,都给烤化了才算完。
月缺了又圆,节气在册子上翻过了一页又一页。
偏生那位老天爷,像是把云彩给捂紧了,吝啬得一滴雨水也舍不得往下漏。
天时如此,田里头那点青苗,早就成了枯黄的草芥,风一吹,便碎成了末。
好在,灵素祠外那口老井,倒是个异数。
每日里,依旧有那么一汪清冽的泉水,不疾不徐地往外冒,不多不少,正好够一村人分用。
有了水,心头便有了根,不至六神无主。
再加上早几年拓荒时,老天爷还算赏脸,风调雨顺,家家户户的仓房里,都还压着些能过冬的陈粮。
尤其那些家里有子弟在古今帮里当差的人家,腰杆子便挺得更直些。
当初姜家不声不响地起了大仓,又悄没声息地往里头填粮食。
村里人嘴上不说,可心里都有杆秤。
他们瞧不懂里头的门道,却信得过姜家那份眼光。
于是,自家也勤快积粮,有样学样。
如今,那一座座半新不旧的泥坯仓房里头,装的,便是这乱世里安身立命的底气。
有水喝,有粮吃。
外头怕是已乱成了一锅沸粥,两界村的日子,却依旧过得不紧不慢,有板有眼。
这份安稳,搁在如今这年景里,便显得有些扎眼,也有些奢侈了。
这日,天边才泛起一线鱼肚白,四野仍沉在黎明前最深的墨色里。
屋后那株老桃树,根须轻轻一颤,随即安静如常。
泥土微鼓,一道人影无声探出,袍袖上还带着几分地下的凉意。
往井里注水的差事,如今已成了姜义隔三差五的功课。
桃树旁早有人影候着,直到他走近,那人影才轻声开口:
“爹。”
姜亮的声音压得极低,怕惊扰这村庄未醒的梦。
姜义“嗯”了一声,脚步未停,只随口问:“何事?”
“是锐儿那边来了消息。”
一听此名,姜义步子慢了半分。
姜锐去羌地,顶着朝廷的名头,与大黑合谋安抚一方。
可羌地山水险远,便是朝廷也鞭长莫及,须得徐徐图之。
此等经略,本就不是一两年能见成效的。
若能在一二十年里,叫局势稍见眉目,便算得天功。
“如何?”姜义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姜亮并肩而行,语调不疾不徐:
“羌地如今亦是大旱,日子并不好过。不过,却传来个好消息。”
他顿了顿,才续道:
“大黑的地盘本就深在羌地,占了些地利。如今它手里头,恰好攥着几处水草丰茂的活水源头。”
姜义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下,眼底闪过一丝兴味。
这年头,什么最金贵?
不是金银,而是水。
谁攥着水,谁就是爷。
那只大黑鸡,本就心高气躁,一心想扩张地盘,聚拢香火。
如今天时相合,正是好机会。
姜亮见状,又添一句:
“只是可惜,沿途河道早已见底,裂作泥沟。捧着金饭碗,却没处下筷子。”
他语声平稳:“大黑捎话来,若能将水送出,凭它的手段,趁此机扩上数倍地盘,并非难事。”
大黑的能耐,姜义并不疑。
十几截邪骨续命,再得禽类吐纳正法,如今修为已非昔日可比。
若非自个手里头有根克邪的铜棍压着,怕也没十成把握镇得住它。
话至此,意思已然明白。
姜义脚步停住,侧过头,眼角淡淡瞥了儿子一眼。
“你的意思,是将那莲池陶瓶,借它一用?”
姜亮抬眼,那双素来沉稳的眸子里,罕见透出几分殷切。
姜义如何瞧不出这小儿子的心思?
二孙姜锐,脾气随了他爹,骨子里少了几分慧根,书卷看不进去。
性命双全那条路,怕是难成。
既如此,唯有早早另铺一径,于香火成神的门道上,多积些功德功勋。
姜义心念转着。
那莲池陶瓶虽精巧,内里自成乾坤,终究无半点杀伐之力。
至于大黑,本就为铜箍所制,如今又修了调禽法的吐纳之术,更是多了一重钳制,倒也不虞它能翻出什么浪来。
此节一通,也就没什么好犹豫。
心头一动,翻掌间,那只巴掌大的陶瓶已在掌心,随手递了过去。
“去罢。”
声音依旧平淡,只添了一句:
“此事宜早不宜迟。叫锐儿紧些盯着,若多耽搁几日,咱村里可就要断水了。”
“晓得了,爹!”
姜亮喜形于色,连声应下。
神魂之身再不耽搁,一晃化作青烟,连同陶瓶,一并散了。
日子就这般,从指缝间溜过去。
姜义的过法也简单,大半时辰耗在桃树下,搬运灵泉水汽,不急不躁,炼化体内浊气。
村里安稳,外头风声却一日紧似一日。
传说不少灾地已红了眼,连龙王庙也敢砸,雨神祠也推翻了。
至第五日,姜亮的神魂再度在桃树下凝成。
手里托着陶瓶,催着老爹抓紧时间去灵素祠,将井水灌满,好让他再跑羌地一趟。
“那边的光景,如今是顺利得紧。”
他说话间,难掩几分兴奋。
“大黑本就靠着些治病救人的杂学,在左近小有名头。如今再添旱中甘霖的功德,周遭部族几乎把它当活菩萨来拜。”
他顿了顿,又道:
“时日虽短,未到镇族神兽一呼百应之境,但照此势头,先立几座神鹰庙,却是不难。”
“到时锐儿顶着神鹰护法的名头,也能先分得几分香火庇佑,稳固神魂。”
自家孙儿得了实惠,姜义心头也宽松几分。
不再多话,接过陶瓶,身形一矮,便没入土中。
片刻工夫,灵素祠那口将要见底的古井,已被清冽泉水重新注满。
再度自屋后桃树下现身,将瓶递还姜亮,顺手掸了掸衣角上并无的尘土,随口问:
“外头砸了这许多龙王祠,西海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姜亮接过陶瓶,点头应道:
“西海如今自然忙得很。主脉统御汪洋,根基深厚,倒还好说。只是散在江河湖泽间当差的龙子龙孙,日子可就不大好过了。”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声音里添了几分意味:
“这事看着麻烦,不过对西海而言,却也未必全是坏事。”
“龙宫三海,野祀水神,都遭了池鱼之殃,空出来的水府神位不知凡几。”
“所以西海一边护自家子孙,一边还得分心去谋这些香火地盘,忙得脚不沾地。”
姜义听罢,只淡淡一点头,神色不见波澜。
西海忙,天下又有谁不忙?
他转眼望向小儿子,才将心头真正的盘算吐了出来:
“你可曾探过口风,能否趁着乱局,将鸿儿送到泾河去当差?”
话音一落,姜亮面上怔了怔。
略一迟疑,才委婉道:
“爹,鸿儿虽非纯血龙族,可因敖玉的缘故,在龙宫里倒颇得老龙王青眼。”
“据姜锋信里说,老龙王的意思,是让他再沉几年,待得修为深厚些,到时自会替他寻个上好的去处。”
“上好的去处?”姜义听罢,只摇了摇头。
“受宠是一桩,受重用又是一桩。至于接班……更是想也休想。”
他语气平缓,仿佛说的只是寻常理:
“西海正殿的宝座,姓敖,且只会落在大太子敖摩昂那一脉。”
他顿了顿,目光却已越过庭院,似穿透千山万水。
“除了那张宝座,西海龙王手里能分出来的任何水府,都比不得泾河神位。”
姜亮脸上,仍带几分不解。
他默立片刻,终是低声问:“爹,我不明白,您为何独独看重那泾河水府?”
他如今在长安城隍庙当差,因着敖玉的缘故,与泾河龙王也算熟稔。
可在他眼里,那泾河并无出奇之处。
比起左近几条水脉,未见高明;
若与长安主祀的渭河相比,更要差上许多。
姜义听了,一时倒不好与这小儿子细说。
神祇的位格,看似超然物外,实则与人间大势相牵,随时运更替,此消彼长。
他负手而立,目光悠远,像是透过眼前小院,看到了数百年后的局面。
长安眼下不过一座大城,可到某个关节,便会是天下棋局的“天元”。
到那时,泾河更会压过渭水,居于天朝水府之首。
届时,除四海龙宫之外,再无比之更尊崇的水府神位。
若等到那时,便是西海老龙王,也未必能轻易插手。
若没记错,西海反倒还得在此局里折了个亲眷。
这些关窍,层层相扣,动则牵扯天时人事,眼下却不好说得太透。
姜义沉吟片刻,心里已有定夺。
“如此罢。”他声音平缓,却自带分量,“你以我名义,给西海去一封信,把此意说明。允与不允,皆由老龙王自决。”
说罢,他转身回到灵泉池畔。
脚步绕过那株霞光隐现的仙桃,伸手却在一株寻常桃树上,随意摘下一片叶子。
叶脉青翠,看着寻常无奇。
他将叶递给姜亮,淡淡添了一句:
“把它夹在信里。老龙王见了,自会明白。”
姜亮接过桃叶,仍是一头雾水。
只是此时,他也没再追问,躬身一礼,道了声“是”。
便带着陶瓶与叶子,化作一缕青烟散去。
院中重归宁静。
待儿子走后,姜义抬眼望向后山。
有些话,确实不好明说。
可为了曾孙的前程,偶尔拉一回猴皮作旗,倒也未尝不可。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翻过去。
外头的世道,却眼看着要更乱了。
真真假假的消息,像夏日飞絮一般,满天乱飘。
偶尔飘到两界村这僻静角落,便成了邻里茶饭间的谈资。
有人说,朝廷库房早就见了底,不用提赈灾,就连宫里那点子用度,也得靠卖官鬻爵勉强支撑。
又有人说,在十万八千里外的中原腹地,已有些不知名的教派暗暗生根。
坊间传得神乎其神,入了教,不仅有水喝粮吃,就连病痛也有神符可解。
只是这等传闻,终究还只在街头巷尾兜转,当不得真。
便是姜亮,如今在城隍庙里当差,也只听得一团乱麻,摸不着半根确切线索。
外头的风声听听也就罢了,倒是西海那边的消息,实实在在地送了回来。
他依着父命,把那封夹着桃叶的信送去,没多久,姜锋那头便有了回音。
信里说,那位龙王老丈人见了阿爷手笔,当即便将此事应了下来。
如今已与泾河那位姑丈通了气,不日就要送姜鸿前去历练。
姜亮得了准信,第一时间便回了村。
脸上疑惑未散,可看向父亲的眼神,却无声添了几分高山仰止的味道。
禀过信中内容,他又忍不住补了一句:
“自然,这般人情调动,也不可能叫人白白出力。”
“作为交换,泾河龙王那几个向来不中用的龙子,这回倒是在乱局里,各自捞了些实惠。”
他声音微顿,意味颇深。
“听说,就连先前那条最不成器的,整日只晓得在烂泥里打滚的鼍龙,如今都被送去了黑水河,谋了个正经水神的位置。”
“黑水河”三字入耳,姜义那双古井不波的眼眸,也只是微不可察地一凝。
心下却忍不住暗暗失笑。
这天地,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兜兜转转,总绕不过记忆里那几张老面孔。
既然自家一脚已踏进这潭浑水里,往后日子,少不得要同那些挂名号的家伙们,打些交道。
念头才起,林子里忽地传来窸窸窣窣声,夹着几声稚嫩笑语。
他抬眼望去,便见姜钧那小子,肩上扛着小小的涵儿,从果林里晃晃悠悠地走出来。
小丫头攥着个野果,坐在小叔肩头一颠一颠,笑得咯咯直响。
这活泼景象一入眼,方才心底那点子复杂思绪,早被笑声吹得烟消云散。
连眼角皱纹里,都蓄满了暖意。
细细想来,若非当年机缘错落踏上这条道,如今自己怕早已化作垄上黄土,又哪能瞧见眼前这般四世同堂的热闹?
念至此,他心头那点对前路的犹疑,也随之落了定。
为了护住眼前这点子烟火气,这条路,再难,也只得咬牙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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