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玄幻奇幻 > 残电桃花 > 第九章 断肠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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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尿味。消毒水味。还有一股子挥之不去的、属于绝望的霉味。空气粘稠得如同冷却的沥青,糊在鼻腔里,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肺腑深处的灼痛和血腥气。

    陈镇渊仰面躺在市医院泌尿外科病房那张窄小、硬邦邦的铁架子床上。天花板是惨白的,布满了细小的裂纹和水渍晕开的黄斑,像一张巨大的、布满尸斑的死人脸,沉沉地压下来。视线有些模糊,看久了,那些裂纹和黄斑就开始扭曲、蠕动,仿佛要滴下脓液。

    病房里另外两张床空着。也好。他这身烂肉散发出的恶臭,他自己都嫌。前列腺癌晚期。医生那张年轻却故作老成的脸,平板无波地宣布这个结果时,陈镇渊感觉不到任何情绪。意料之中。那团在身体里腐烂了多年的肉,终于彻底癌变,准备拉着整个躯壳一起下地狱了。也好。

    “大概…还有三个月到半年。看个人体质和…运气。” 医生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他枯槁灰败的脸,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冰冷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即将报废的仪器。

    三个月?半年?陈镇渊扯了扯嘴角,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像破风箱漏气。运气?他这辈子,有过那玩意儿吗?

    唯一让他还像个人样、勉强维持着一点体面的,是下身插着的那根导尿管。冰凉的塑料管从羞耻的部位探入,连接着挂在床沿的尿袋。淡黄色的、带着浑浊絮状物和隐隐血丝的尿液,正以一种缓慢、粘滞的节奏,一滴、一滴…艰难地滴落。每一次滴落,都牵扯着那团癌变的烂肉,带来一阵深入骨髓的沉坠和闷痛。但至少,不用再时刻忍受失禁的湿黏和恶臭了。这是现代医学,对他这具烂肉,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仁慈。

    他微微偏过头,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里放着一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帆布工具包。拉链开着一条缝,露出里面几件沾着油污的工具——一把绝缘柄螺丝刀,半卷黑胶布,一把老旧的尖嘴钳。这是他昨天坚持要工友老张带来的。像某种仪式,某种告别。

    老张放下工具包时,那张同样被生活刻满风霜的脸上,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拍了拍陈镇渊冰凉枯瘦的手背。“老陈…想开点…有啥事…招呼一声。”

    陈镇渊没说话,只是闭了闭眼。想开点?怎么想?想他这滩烂泥终于要彻底干涸发臭了?想那个叫苏晚晴的女人,此刻或许正依偎在那个高大男人的怀里,享受着年轻健康的身体带来的温存?而他,只能躺在这里,数着尿袋里的滴答声,等待腐烂?

    一股熟悉的、混合着妒火和极致不甘的灼热,猛地从冰冷的胸腔深处窜起!烧得他眼前发黑!小腹深处那团癌变的血肉仿佛被这情绪引燃,一阵剧烈的、如同无数钢针攒刺的绞痛瞬间爆发!

    “呃…” 陈镇渊闷哼一声,身体猛地弓起!枯瘦的手指死死揪住了身下发黄粗糙的床单!冷汗瞬间浸透了薄薄的病号服!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浅蓝色护士服、戴着口罩的年轻护士走了进来,手里拿着输液瓶和记录板。她动作麻利地走到陈镇渊床边,目光扫过他痛苦扭曲的脸和床头那不断滴落的尿袋。

    “3床,陈镇渊?” 护士的声音隔着口罩,有些模糊,带着职业性的冷淡。她没等他回答,径直拿起床头挂着的病历夹看了看,然后熟练地将输液瓶挂上架子,拿起陈镇渊枯瘦、布满针眼和青紫色淤痕的手背,用沾了碘伏的棉球擦拭着冰冷的皮肤。

    冰凉的触感让陈镇渊微微一颤。他睁开布满血丝的眼,茫然地看着护士的动作。那露在口罩外的一双眼睛,年轻,清澈,带着点职业性的疲惫,眼尾微微下垂。

    这双眼睛…这眼尾下垂的弧度…

    陈镇渊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一股强烈的、带着电流麻痹感的悸动感,瞬间攫住了他!不是欲望,而是一种更深沉、更蛮荒的、源于灵魂契约般的感应!

    苏晚晴!

    他几乎是本能地、不顾一切地猛地抬起另一只没被按住的手,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朝着护士戴着口罩的脸颊伸去!他想扯下那碍事的口罩,确认那双眼睛!

    “你干什么?!” 护士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猛地向后一缩!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惊愕和毫不掩饰的厌恶!她像避瘟疫一样迅速退开两步,警惕地盯着陈镇渊,“老实点!打针呢!”

    陈镇渊的手僵在半空,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他看着护士眼中那熟悉的厌恶,听着那冰冷的呵斥,胸腔里那股悸动瞬间被巨大的羞耻和绝望浇灭。不是她…只是眼尾有点像…他这滩烂泥,又在妄想什么?

    护士皱着眉,迅速完成了消毒,将冰冷的针头刺入他手背的血管。一阵锐痛传来。陈镇渊闭上眼,不再看她。那股源自癌变病灶的绞痛,混合着针扎的锐痛和被拒绝的冰冷屈辱感,在身体里翻江倒海。

    护士挂好输液管,调整了一下滴速,在记录板上飞快地划了几笔。离开前,她厌恶地瞥了一眼床头柜上那个敞开的、露出油污工具的工具包,又看了看陈镇渊那张枯槁绝望的脸,最终什么也没说,快步离开了病房,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被污染。

    门轻轻关上。

    病房里再次只剩下惨白的天花板、滴答的尿袋、冰冷的输液管,和他自己粗重艰难的喘息。

    时间在死寂和疼痛中粘稠地流淌。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输液的冰冷液体顺着血管流遍全身,带来一种麻木的寒意。前列腺癌变的沉坠和绞痛,如同背景噪音,持续不断。他像一具被钉在标本板上的昆虫,等待着最后的脱水、风干。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中午。走廊里传来嘈杂的人声和推车滚轮的噪音。病房门再次被推开。

    这一次,进来的是两个护工推着一张带轮子的病床。床上躺着一个同样形容枯槁、眼窝深陷的中年男人,身上插着更多管子,呼吸微弱。护工们动作麻利地将病床推到陈镇渊旁边那张空床上,连接好各种监护仪器,然后低声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

    新来的病友。同样是被死神提前预约的客人。

    陈镇渊麻木地瞥了一眼。那人紧闭着眼,脸色蜡黄,嘴唇干裂起皮,胸腔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床头挂着的姓名牌写着:***。肝癌晚期。

    同是天涯沦落人。陈镇渊心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冰冷的漠然。他甚至懒得再看第二眼,重新将目光投向那片布满尸斑的天花板。

    下午,***的家属来了。一个同样憔悴、眼睛红肿的中年妇女,应该是他妻子。还有一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穿着朴素、脸上带着怯懦和悲伤的年轻男人,大概是儿子。

    女人一进来,就扑到病床边,压抑着哭声,低声呼唤着丈夫的名字。男人则沉默地站在一旁,双手不安地绞着衣角,眼神空洞地望着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父亲。

    “建军…建军你醒醒…看看我…看看儿子…” 女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颤抖着。

    病床上的***眼皮艰难地颤动了几下,极其缓慢地掀开一条缝隙。眼神浑浊、涣散,毫无生气地扫过妻子泪流满面的脸,又缓缓移向旁边站着的儿子。

    那年轻男人接触到父亲的目光,身体微微一颤,下意识地低下头,避开了视线。双手绞得更紧。

    ***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点模糊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嗬嗬声。浑浊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在妻子绝望的哭泣和儿子躲避的目光中,一点点、一点点地熄灭了。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将目光从儿子身上移开,最终,空洞地定格在惨白的天花板上。一滴浑浊的泪水,顺着他深陷的眼角,极其缓慢地滑落,没入花白的鬓角。

    那眼神里,没有了痛苦,没有了愤怒,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被彻底掏空后的…死寂。

    陈镇渊躺在旁边的病床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像一尊冰冷的石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当***那滴浑浊的泪水滑落,当那死寂空洞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天花板上时,陈镇渊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剜了一下!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悲凉、恐惧和一种巨大荒谬感的洪流,瞬间淹没了他!

    他看到了自己。

    看到了自己躺在棺材里,前妻李红霞或许会象征性地掉几滴眼泪,然后迫不及待地翻找他的“遗产”——那点可怜的抚恤金和破工棚的租赁权。而那个判给前妻、他每周只能见一次、沉默寡言的儿子…大概也会像***的儿子一样,低着头,躲避着棺材里那具烂肉最后的目光,带着一丝解脱般的麻木和…隐藏的厌恶?

    至于苏晚晴?她大概连知道都不会知道。或者知道了,也只是对着研究所的同事,用那种带着点戏谑和鄙夷的浅笑语气说一句:“哦,那个骚扰我的老电工啊?死了?前列腺癌?呵,报应。”

    一股冰冷的绝望,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瞬间冻结了陈镇渊所有的血液。比前列腺癌变的剧痛更甚百倍!他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无边的冰海,连灵魂都在结冰、碎裂。

    就在这时,旁边病床的心电监护仪,突然发出一阵尖锐、刺耳、毫无感情的蜂鸣!

    嘀————!!!

    长长的、代表生命终结的直线,在屏幕上冰冷地延伸。

    ***死了。

    他妻子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

    那个低着头的儿子,身体猛地一颤,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终于也发出了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

    陈镇渊死死地闭上了眼睛。枯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深深抠进了身下发黄的床垫里,指节泛出青白色。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疲惫感,如同湿透的棉被,沉甸甸地压垮了他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

    他不想死在这里。不想死在消毒水和陌生人的哭嚎里。不想死后变成别人口中一句轻飘飘的“报应”,或者儿子眼中一个需要躲避的、带着厌恶的符号。

    下午,当护士再次进来换药时,陈镇渊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嘶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

    “办…出院…”

    护士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床头那不断滴落、颜色浑浊的尿袋和监护仪上并不乐观的数据。“你确定?你这个情况…”

    “出…院…” 陈镇渊重复着,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死寂。

    护士皱了皱眉,没再多说,转身出去了。很快,医生来了,例行公事地劝了几句,签了一堆免责文件。陈镇渊看都没看,用颤抖的手,在那些冰冷的纸张上,歪歪扭扭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像三只扭曲挣扎的蛆虫。

    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病房肮脏的窗户,给惨白的墙壁涂上了一层病态的、回光返照般的橘红。

    老张接到电话,开着他那辆拉货的小面包来了。他看着陈镇渊枯槁如鬼的模样,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搀扶起他,像搬运一件易碎的、散发着恶臭的瓷器。

    陈镇渊佝偻着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前列腺癌变的沉坠感和导尿管带来的异物刺痛感,混合着身体极度的虚弱,让他几乎无法站立。他一只手死死按着小腹,另一只手搭在老张坚实的臂膀上,几乎是半挂在他身上,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挪出了充满死亡气息的病房,挪出了医院冰冷的大门。

    面包车里弥漫着机油和尘土的味道。陈镇渊瘫在硬邦邦的后座上,导尿管连接着的尿袋放在脚边,随着车子的颠簸微微晃动。夕阳刺眼的光线让他眯起了眼。

    车子在城市的暮色中穿行。熟悉的街道,熟悉的灯火,熟悉的烟火气。一切都与他无关了。他只是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眼神空洞,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回到那个冰冷、散发着尿臊恶臭的工棚时,天已经彻底黑了。老张把他扶到那张同样冰冷、散发着霉味的铁架床上躺下,又帮他把那个装着油污工具的工具包放在床头触手可及的地方。

    “老陈…真不用我…” 老张看着陈镇渊死灰般的脸,欲言又止。

    “走…” 陈镇渊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工棚布满蛛网的屋顶。

    老张又叹了口气,留下几袋面包和一瓶水,摇着头,脚步沉重地离开了。铁皮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世界最后一点声响。

    工棚里彻底陷入了死寂。只有导尿管里尿液滴落的、微弱而粘滞的滴答声。

    滴答…滴答…滴答…

    像生命倒计时的秒针,一声声,敲打在冰冷的铁皮墙壁上,也敲打在他死寂的心湖里。

    陈镇渊一动不动地躺着。身体内部,癌变的剧痛如同永不熄灭的暗火,持续不断地灼烧着。但他感觉不到。或者说,那疼痛已经被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冰冷麻木覆盖了。

    他慢慢转过头,浑浊的目光落在床头那个敞开的工具包上。油污的螺丝刀,黑色的电工胶布,老旧的尖嘴钳…这些陪伴了他大半辈子、用来对付冰冷钢铁和电流的家伙什,此刻在昏暗中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光泽。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枯瘦如同鹰爪的手。动作僵硬,带着一种非人的滞涩感。布满老年斑和青筋的手背上,还留着输液的针眼和胶布痕迹。

    他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颤抖着,拂过冰冷的螺丝刀柄,粗糙的胶布边缘,尖锐的钳口…

    然后,他的手,最终落在了工具包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用黑色绝缘胶布厚厚缠绕的、香烟盒大小的硬物上。

    那是他早年跟着行雷师父胡练时,师父留下的唯一一件“法器”——一块据说是雷击枣木心、被师父用引雷诀刻了半截残破符文的木牌。师父说这东西能“辟邪定魂”,但他一直觉得是块烂木头,随手扔在工具包最底下,几十年了。

    此刻,他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粗糙的木牌表面,感受着那刻痕的凹凸。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带着静电般的酥麻感,顺着指尖传来。

    陈镇渊死寂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

    他枯瘦的手指,缓缓收紧,将那冰冷的雷击木牌,死死地攥在了手心。

    握得指节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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