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历史军事 > 秦吏:骊山骨 > 第一章,秦吏:骊山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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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骊山的深秋,风像蘸了冰水的钝刀子,刮过连绵的营帐,钻进郑墨新换的皂色吏袍领口,激得他后颈一层细密的寒栗。空气里塞满了冻土、汗酸、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从远处新掘开的陵墓坑道里飘出来的、属于死亡本身的浑浊气味。

    营区深处传来一阵喧哗,很快又被皮鞭抽在皮肉上的脆响压了下去,像投入泥潭的石子,只溅起几点浑浊的水花,便再无痕迹。那是刑徒们每日的“功课”。

    郑墨收回目光,指腹用力地按了按手中那份粗糙的麻纸卷宗,仿佛要压住那几行墨迹下透出的寒意。

    “丙廿七,名籍失考。戌时三刻,卒于西三区丙字坑道口。初验:失足坠落,颅骨碎裂。”

    墨字筋骨嶙峋,透着一股急于结案的潦草。卷宗末尾,前任骊山丞——一个因为“渎职”而刚刚被押往咸阳廷尉府论罪的倒霉蛋——留下的署名墨色深重,力透纸背,几乎要戳破那劣质的纸张。

    郑墨放下卷宗,走向营区角落那间充当临时验所的破败土屋。门板歪斜,一股浓烈的血腥混合着石灰的呛鼻气味扑面而来,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堵在人的口鼻前。

    三具尸身并排躺在冰冷的泥地上,只以草席粗略遮盖。郑墨屏住呼吸,掀开草席。第一具,头颅塌陷半边,红白之物混杂,触目惊心。他蹲下身,目光锐利如针,仔细检视颈项、胸腹、四肢。除了那致命的坠伤,并无明显搏斗痕迹。他拿起旁边一块沾着污血的碎石,棱角尖锐,与颅骨伤口形状大致吻合。

    第二具,情况类似。郑墨的动作依旧一丝不苟,指节因用力按压尸身关节而微微发白。直到第三具。

    丙廿七。

    他看起来比前两者更瘦小些,面颊深陷,颧骨高耸。致命的同样是颅后的撞击伤,伤口边缘粘着泥土和碎石屑。郑墨的手移向死者脖颈,指腹下的皮肤冰冷僵硬。他轻轻拨开那沾满污垢的头发,目光猛地一凝。

    一道极其细微的暗红色压痕,几乎被深色的污垢和尸斑掩盖,如同一条潜伏在阴影里的毒蛇,环勒在颈项后侧。压痕的纹理……郑墨凑得更近,几乎能感受到那股尸骸特有的冰凉气息。是绳索!是那种浸过桐油、专门用于捆绑重物的粗麻绳反复勒压留下的独特交错纹路!

    这绝非失足能造成的痕迹。

    郑墨的心沉了下去,指尖微微发凉。他强压下翻涌的思绪,继续检查。当他的手抬起死者僵硬的左臂时,臂弯内侧,一小块被刻意烫平、又被反复磨损的皮肤上,赫然烙着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印记!

    印记线条简洁而凌厉:下方是层叠的山峦轮廓,上方,一柄长戈直刺苍穹。戈锋锐利,山势雄浑。

    蒙氏家徽!

    郑墨瞳孔骤然收缩。蒙氏!大秦军功勋贵之首,蒙恬、蒙毅兄弟权倾朝野,戍守北疆,统御数十万大军!一个身份如草芥的刑徒,手臂上怎么会有蒙氏私兵的烙印?

    寒意顺着脊椎急速攀升,瞬间冲散了土屋里浑浊的暖意。他猛地想起刚才在丙字坑道口勘察现场时的情景。碎石遍地,血迹斑驳。就在死者倒伏位置几步之外,一处不起眼的碎石缝隙里,似乎闪过一点异样的微光。

    当时只觉得是反光,未及细查,便被属吏催促离开。此刻,这点微光在郑墨脑中骤然放大,变得无比刺眼。

    他霍然起身,动作太大,带翻了旁边一个盛放验尸工具的破陶盆,“哐当”一声脆响在死寂的屋里格外刺耳。守在门外的属吏——一个面皮焦黄、眼神闪烁的老吏探头进来,脸上堆着谄媚又惶恐的笑:“郑丞?您……没事吧?”

    “备火把!”郑墨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回丙字坑道口!现在!”

    “啊?这……天都快黑了,那地方邪性得很,前头刚摔死人……”老吏搓着手,满脸为难。

    郑墨已大步从他身边跨过,皂色衣袍的下摆卷起一阵冰冷的风:“我的话,不说第二遍。”

    寒风呼啸着穿过骊山嶙峋的沟壑,发出呜呜的怪响,像无数怨魂在哭嚎。丙字坑道口,白日里劳作的喧嚣早已散尽,只剩下死寂的黑暗和浓得化不开的土腥气。几支松明火把在郑墨和两名持戈甲士手中噼啪燃烧着,昏黄摇曳的光线将嶙峋的乱石和深不见底的坑道入口切割成狰狞怪异的形状,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口。

    郑墨半跪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碎石硌着膝盖。他举着火把,手指近乎僵硬地在那堆染血的碎石缝隙中仔细摸索、拨弄。指尖被尖锐的石棱划破,渗出血珠,他也浑然不觉。心悬在喉咙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铁锈味。

    终于!

    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凉、坚硬、边缘光滑的小物件。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它从石缝中抠了出来。火光下,那东西显露出真容——半块断裂的玉珏。

    玉质温润细腻,是上好的青白玉。断裂面参差,显然是巨大的外力所致。残存的部分,边缘雕琢着极其繁复精美的蟠虺纹,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绝非寻常人家所能拥有。更关键的是,那蟠虺纹环绕的中心,残留着一个残缺的鸟形图案。虽只有半翼一爪,但那独特的造型,凌厉的线条,郑墨曾在咸阳宫颁发的某些重要公文封泥上见过类似的印记。

    咸阳宫!廷尉府!抑或是……某个深不可测、权势熏天的咸阳重臣?

    玉珏冰冷地躺在掌心,那精美的蟠虺纹和残缺的鸟形徽记,在跳跃的火光下仿佛活了过来,无声地嘲笑着他。蒙氏的烙印,咸阳权贵的玉珏,同时出现在一个卑微刑徒的死亡现场。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黑、更深、更刺骨。

    寒意彻骨,仿佛周围的黑暗都凝结成了冰,顺着毛孔往骨髓里钻。他攥紧了那半块冰冷的玉珏,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将它嵌入掌心。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阵急促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密集的鼓点,狠狠砸在营区入口的冻土上,也砸在郑墨紧绷的心弦上。

    “廷尉府急令!骊山丞郑墨接牍!”

    嘶哑的吼声穿透风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郑墨猛地站起身,动作带起一阵碎石滚落的哗啦声。他迅速将玉珏塞进袖中,用最快的速度拍掉膝上的尘土,整了整被风吹乱的吏袍,大步朝营门方向走去。心,沉得像坠入了骊山最深的地宫。

    营门处,火把通明。三匹口鼻喷着白气的驿马焦躁地刨着蹄子。一名身着黑色紧身吏服、腰挎短剑的信使端坐马上,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一丝居高临下的冷漠。他并未下马,只是从怀中掏出一个用黑色封泥仔细封缄、缠着细密麻绳的狭长木牍,居高临下地递向郑墨。

    “郑墨?”信使的声音干涩冰冷,目光锐利地扫过郑墨年轻的脸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下吏在。”郑墨垂首,双手恭敬地接过那沉重的木牍。入手冰凉,沉甸甸的,像一块寒铁。那方形的黑色封泥上,清晰地压着一个“廷尉之玺”的篆文印记,威严赫赫,透着无形的压力。

    信使不再多言,一扯缰绳,拨转马头,带着两名随从,马蹄声再次急促地敲打着冻土,迅速消失在通往咸阳方向的沉沉夜幕里,只留下呛人的尘土味和更深的寒意。

    郑墨捧着木牍,转身快步走回自己那间低矮、简陋的官廨。屋内只有一榻、一案、一灯,四壁萧然。他反手插上门闩,隔绝了外面的风声。案上油灯的火苗被门缝灌入的风吹得一阵剧烈摇曳,将他映在土墙上的影子拉扯得如同鬼魅。

    他坐到冰冷的案前,用小刀仔细剔开木牍上坚硬的黑色封泥,解开麻绳。牍板分开,露出里面一张质地精良的帛书。墨迹很新,笔锋凌厉,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

    “骊山丙字坑道刑徒丙廿七坠亡一案,事属意外,证据确凿。着令骊山丞郑墨,即日具结案牍,封存验录,不得再行勘验滋扰。若有妄言生事,定严惩不贷。廷尉府令。”

    落款处,是廷尉正赢駉那枚鲜红如血的方形官印。

    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昏黄的光线在帛书上流淌,那一个个凌厉的墨字像淬了毒的针,扎进郑墨的眼底。

    意外?证据确凿?不得再行勘验?妄言生事?

    袖中那半块玉珏冰冷地贴着皮肤,像一块永不融化的寒冰。丙廿七颈后那条勒痕的触感,依旧清晰地残留在指尖。

    郑墨盯着那帛书,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案下紧握成拳的双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咔吧”声。灯火将他绷紧的下颌线条勾勒得如同刀刻。

    他慢慢地、极其小心地,将廷尉府的帛书重新卷好,放回木牍之中。动作平稳,没有一丝颤抖。然后,他站起身,走到墙角一个不起眼的、用来堆放废弃简牍的旧陶瓮旁,掀开盖子,将整个木牍深深地埋进了那些布满灰尘的断简残牍之下。

    陶瓮的盖子轻轻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像合上了一口微不足道的棺材。

    他坐回案前,拿起一片空白的简牍,又取过刻刀。锋利的青铜刀刃在简面上划过,发出细碎而清晰的刮削声。他刻得很慢,每一笔都力透简背。昏黄的灯光下,简牍上渐渐显露出新的字迹,那是他关于丙廿七尸身勘验的记录:

    “……尸身颈项后侧,有环状索状压痕一道,宽约半指,深陷皮肉,纹理交错,疑为生前受绳索紧勒所致,非坠落所能形成……”

    刻刀在简牍上稳定地移动,发出单调而执拗的沙沙声,是这死寂寒夜里唯一的、不屈的回响。

    ---

    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地压在骊山营区那间最大的土屋公堂之上。四壁插着的松明火把噼啪作响,腾起呛人的黑烟,光线在堂下跪伏的几名工师、狱吏惶恐的脸上跳跃,映照出他们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

    郑墨垂手立于堂下,一身崭新的皂色吏袍浆洗得笔挺,却压不住那股从骊山深处渗出来的阴冷。他微微垂着眼睑,视线落在身前冰冷的地面上,那里有几道新近留下的车辙印痕。

    堂上主位空悬。直到一阵沉稳而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带着一股风尘仆仆的气息。所有人,包括郑墨,都下意识地将腰弯得更低了些。

    来人并未穿象征品级的华丽官袍,只着一身便于行路的深青色常服,但那份久居中枢、惯于裁决生死的威仪,却如同实质般随着他的步入瞬间充盈了整个空间。他面容清癯,眼角有深刻的皱纹,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之处,连燃烧的火把都似乎黯淡了几分。正是御史大夫属官,以刚正严明、铁面无私著称的御史中丞,屠睢。

    他身后跟着两名神情冷肃的属吏,手按腰间剑柄,目光如电。

    屠睢径直走到主位,并未落座,只是负手而立,目光扫过堂下众人,最后落在郑墨身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沉寂:“骊山丞郑墨?”

    “下吏在。”郑墨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本官奉诏巡查骊山诸事,闻此地新发刑徒坠亡之案,”屠睢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郑墨的皮囊,直刺内里,“卷宗何在?验尸录何在?速速呈上。”

    堂下跪伏的工师和狱吏们头埋得更低了,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空气绷紧到了极致,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压抑的呼吸声。

    郑墨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直起身,皂袍的衣料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在屠睢那极具穿透力的审视目光下,在满堂死寂的压抑中,他抬起眼,脸上没有任何惶恐或迟疑,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

    他没有去取案几上那份早已准备好的、写着“意外坠亡,证据确凿”的结案卷宗。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在屠睢微微眯起的锐利眼神中,郑墨的手,伸向了自己怀中。他掏出的,赫然是那片昨夜在油灯下,他亲手一笔一划刻下的、记录着丙廿七真正死因的简牍!

    木简色泽深暗,还带着他怀中的一丝体温。他双手平举,将简牍稳稳地托过头顶,呈向堂上的屠睢。声音清晰、平稳,不高不低,却字字如冰珠砸落,敲碎了一屋的死寂:

    “回禀中丞,死者丙廿七,非意外坠亡。”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火把燃烧的声音都仿佛被冻结了。堂下跪伏的众人瞬间面无血色,身体僵直,连呼吸都停滞了,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工师头领猛地抬起头,望向郑墨的背影,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恐惧,仿佛在看一个自寻死路的疯子。

    屠睢眼中锐光爆闪,如同暗夜中划过的闪电。他并未立刻去接那简牍,只是盯着郑墨,那目光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要将郑墨钉穿:“哦?非意外?你,有何凭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郑墨托着简牍的手臂纹丝不动,迎着那足以让常人崩溃的目光,朗声道:

    “其一,死者颈项后侧,有深陷皮肉之环状索痕,纹理交错,确系生前被绳索紧勒所致。此痕之深、之新,绝非死后搬运所能形成,更非坠落伤所能掩盖!”

    “其二,死者十指指甲缝内,经细查,嵌有极细微之金屑!此物何来?营中刑徒,岂有接触金器之可能?”

    “其三,”郑墨的声音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堂下那些面无人色的工师狱吏,最终回到屠睢脸上,“死者左臂弯处,有蒙氏私兵烙印!一个本该籍籍无名之刑徒,何以身负此等印记?此案疑窦重重,绝非意外二字可蔽之!下吏不敢渎职,更不敢欺瞒中丞、欺瞒大秦律法!故,据实以报!”

    “哐当!”一声脆响。堂下一位年老的狱吏终于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恐惧和压力,眼前一黑,直接瘫软在地,撞翻了旁边的陶制灯架。陶片碎裂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灯油泼洒一地,火苗瞬间窜起又迅速熄灭,留下一股焦糊味和更深的绝望。

    屠睢的脸色,在郑墨一句句清晰的陈述中,彻底沉了下来。他猛地一步踏前,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海潮般汹涌而出,瞬间笼罩了整个公堂。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死死锁住郑墨,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

    “大胆郑墨!”一声厉喝,如同惊雷炸响,震得屋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廷尉府已有明令定案,尔竟敢妄自推翻!私藏禁物(指金屑),窥探勋贵(指蒙氏烙印),构陷上官!尔……意欲何为?!”最后四字,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和冰冷的杀意,狠狠砸向郑墨,“尔欲反乎?!”

    公堂之上,空气仿佛被屠睢这声雷霆之喝彻底抽干。巨大的威压如同实质的磨盘,沉甸甸地碾在每一个人心头。堂下跪伏的工师、狱吏们抖若筛糠,牙齿咯咯作响,连抬头看一眼的勇气都已丧失殆尽,只恨不能将头埋进冰冷的土里。瘫倒在地的老狱吏身下,已然洇开一小滩带着骚气的湿痕。

    郑墨的身体,在屠睢那几乎要将他碾碎的凌厉目光和滔天威势下,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皂袍下的脊梁却挺得笔直,如同骊山深处最坚硬的岩石。他托着那份沉重简牍的手臂依旧稳稳地举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他缓缓抬起头,迎向屠睢那双燃烧着怒火与审视的眼睛。脸上没有任何惧色,只有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平静。他没有辩解“金屑何来”,也没有解释“烙印何故”,更没有提及那半块指向咸阳的玉珏和袖中深藏的廷尉府密令。

    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郑墨空着的左手,伸向了自己腰间。

    那里悬着一个半旧的鞶囊(皮制小袋)。他解开系带,探手入内,取出的并非印绶,而是一卷用熟牛皮绳仔细捆扎、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发亮的竹简。竹简的色泽深黄,透着一股岁月的沉厚。

    他解开皮绳,双手将竹简展开。动作沉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竹简在他手中发出轻微的、干燥的摩擦声。昏黄的火光下,那上面密密麻麻、工整如刀削斧凿般的秦篆小字显露出来,字字筋骨峥嵘,透着一股穿越时空的森严。

    郑墨的目光落在展开的竹简上,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如同金石相击,一字一句,回荡在死寂的公堂之上:

    “《秦律·效律》有言:‘诸断狱,必先尽听其言而书之,各展其辞,虽知其訑(yí,欺骗),勿庸辄诘。其辞已尽书而无解,乃以诘者诘之。’”

    他略一停顿,目光抬起,直视屠睢那双深不见底、此刻正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继续朗声诵读:

    “《法律答问》更明:‘论狱【何谓】“不直”?可(何)谓“纵囚”?罪当重而端轻之,当轻而端重之,是谓“不直”。当论而端弗论,及易其狱,端令不致,论出之,是谓“纵囚”。’”

    诵完律文,郑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一切虚妄的凛然:

    “大秦以法立国,以律治民!吏者,法之绳墨也!今案有疑,身有痕,物有证!若因上官一纸令谕,便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掩其迹,灭其证,此非断狱,此乃纵囚!此乃不直!此乃——”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目光如炬,声音斩钉截铁,如同宣告:

    “——与奸同罪!”

    “吏不查奸,与奸同罪!”

    最后八字,如同八记重锤,狠狠砸在公堂冰冷的泥地上,也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死寂。

    比之前更加深沉的死寂。

    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以及那卷展开的、承载着大秦基石律法的竹简,在郑墨手中,在昏黄的光线下,无声地散发着千钧之重。

    屠睢脸上的滔天怒意,在郑墨一字一句诵读律文时,如同退潮般迅速敛去。他死死盯着郑墨手中那卷竹简,盯着上面森严的律文,眼神深处,震惊、审视、一丝极其复杂的锐利光芒激烈地交织、碰撞。公堂之上,只剩下火把不安分的燃烧声和无数颗心脏疯狂擂动般的回响。

    他伸出了手。那只手骨节分明,带着久握权柄的沉稳。他没有去接郑墨另一只手中那份记录着疑点的验尸简牍,而是径直探向了那卷摊开的、承载着大秦铁律的竹简。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竹片。屠睢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矩尺,一寸寸扫过上面那些筋骨峥嵘的小篆。空气凝固了,时间也仿佛在这一刻停滞。堂下众人连颤抖都已忘记,只是凝固在惊骇的姿势里,等待着雷霆的降临,或是……毁灭的宣判。

    许久,屠睢的手指终于从竹简上移开。他没有再看郑墨,也没有看那份验尸简牍。他只是缓缓转过身,背对着所有人,面朝着公堂空荡的主位墙壁,那上面只挂着一幅巨大的骊山陵区营建简图。

    “此案……”屠睢的声音响起,异常低沉,仿佛每一个字都经过了千钧之重的权衡,带着一种金属摩擦的质感,“疑点既生,不可不察。”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冷电般扫过堂下那些几乎要瘫软成泥的工师、狱吏,最终落在郑墨身上,那眼神深邃得如同古井寒潭:

    “验尸录,本官带走。丙廿七尸身,着即深埋,不得有误!此案未结之前,今日堂上之言,但有半句泄露于外者——”他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出鞘的利刃,“夷三族!”

    “夷三族”三字,如同三块万载玄冰,瞬间冻结了所有人的血液。堂下响起一片牙齿剧烈磕碰的咯咯声。

    屠睢不再停留,袍袖一拂,大步流星向外走去。他身后一名属吏立刻上前,几乎是夺也似的从郑墨手中抽走了那份记录着颈后勒痕与指甲金屑的简牍,紧紧攥在手中,仿佛那是什么滚烫的烙铁。另一名属吏则快步上前,将郑墨手中那卷《秦律》竹简收起。

    沉重的脚步声迅速远去,消失在营区呼啸的寒风中。公堂内,只剩下瘫软一地、面无人色的众人,以及依旧挺立原地、脸色微微发白、胸口剧烈起伏的郑墨。他紧握的拳头藏在宽大的袖袍内,掌心早已被指甲刺破,一片黏腻。

    ---

    寒霜铺地,将骊山营区的枯草染成一片死寂的灰白。郑墨站在自己那间低矮官廨的门口,皂色的新吏袍在清晨凛冽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单薄,却也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如松。

    一名身着玄色宫使服饰、面白无须的谒者,在两名甲士的护卫下,面无表情地立于阶前。他手中托着一卷用明黄色锦缎包裹的简牍,锦缎在熹微的晨光下反射着冰冷而华贵的光泽,与周遭的破败荒凉格格不入。

    谒者的声音尖细平板,毫无起伏,如同宣读祭文:“制曰:骊山丞郑墨,明习律令,恪尽职守,勘验精当。着即迁为……云阳令史,秩三百石。命尔即刻交割,三日内赴任云阳,不得迁延。钦此。”

    云阳令史?

    郑墨垂首,恭敬地伸出双手,接过那卷沉甸甸的简牍。锦缎触手冰凉柔滑,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秩三百石,品秩跃升,从这苦寒的骊山刑徒营调往京畿重县云阳,掌管一县刑名狱讼……表面看来,这无疑是破格擢升,是昨日公堂之上那番据理力争换来的“奖赏”。

    然而,云阳是什么地方?那是咸阳西北门户,是连接关中与北地、上郡的咽喉要冲,更是诸多宗室勋贵、封君列侯庄园别业盘踞之地!水之深,比之骊山,有过之而无不及。将他这样一个刚刚捅了天大窟窿、身上带着“刺头”标签的人塞到那个地方……这哪里是升迁?这分明是流放!是置于烈火之上炙烤!是让他去那权贵盘踞的泥潭里,要么被彻底同化吞噬,要么……粉身碎骨!

    “臣,郑墨,谢陛下隆恩。”郑墨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他躬身行礼,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

    谒者那毫无生气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从那平静的面具下窥探出一丝裂缝,但最终一无所获。他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拂尘一甩,转身便走。两名甲士紧随其后,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清晨的薄霜。

    直到那玄色的身影消失在营区辕门之外,郑墨才缓缓直起身。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卷华丽的任命简牍,锦缎的明黄刺得他眼睛微微发涩。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极冷的嘲弄。

    “郑……郑令史?”一个带着浓浓谄媚和惊惧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是那个面皮焦黄的老狱吏。他佝偻着腰,脸上堆满了笑,每一道褶子都在努力表达着恭顺,“恭喜高升!贺喜高升!您看这交割……”

    郑墨看也没看他,只淡淡吐出两个字:“等着。”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

    他没有立刻回屋收拾那少得可怜的行囊,反而迈步,朝着营区深处那片被高墙围起的、弥漫着更浓重绝望气息的刑徒劳作区走去。脚下的冻土发出咯吱的轻响。

    劳役尚未开始,巨大的露天采石场上只有几个佝偻的身影在清理碎石。郑墨的皂色吏袍如同投入死水的一抹异色,立刻引来了所有麻木目光的注视,那些目光浑浊、呆滞,深处藏着本能的恐惧。

    郑墨的目光扫过,最终落在一个蜷缩在避风角落、抱着膝盖的老刑徒身上。那老刑徒须发花白纠结,脸上刻满了刀劈斧凿般的深纹,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遍布新旧交叠的鞭痕与烫疤,一双眼睛却不像其他人那般彻底死寂,偶尔转动时,还残留着一丝历经沧桑的警惕。

    郑墨走到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没有开口询问,只是沉默地站着。寒风卷起地上的沙尘,打着旋儿。

    老刑徒浑浊的眼珠微微动了动,抬起眼皮,看了郑墨一眼,又飞快地垂下。他似乎认出了这位昨日在公堂上掀起惊涛骇浪的新丞(虽然现在已是令史)。沉默持续了片刻,久到旁边的几个刑徒都因恐惧而将身体蜷缩得更紧。

    终于,那老刑徒干裂的嘴唇嗫嚅了几下,发出极其沙哑、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声淹没:

    “……都死了……丙字坑口那几个……都死了……”

    郑墨的心猛地一沉,眼神锐利起来,依旧沉默地俯视着他。

    老刑徒的头埋得更低,声音也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却又像是在绝望的深渊里抓住了一根虚幻的稻草:

    “大人……他们……他们几个……都……都挖过‘龙首原’那边……新开的那条……‘引泉道’……”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身体开始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那地方……邪……邪性得很……进去的人……就没几个……能……能囫囵出来的……都说是……是惊扰了……地下的……”

    “龙脉”两个字,被他死死地咽了回去,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颤抖。

    龙首原?引泉道?

    郑墨的瞳孔骤然收缩!

    骊山皇陵工程浩大,分区无数。“龙首原”他知晓,那是规划中靠近主陵地宫核心区域、象征“龙脉之首”的极其要害之地!所谓“引泉道”,必是为引水构建陵寝内部水循环系统的关键通道!这样的地方,非心腹工匠不得入内,其隐秘与重要程度,远超寻常坑道!

    丙廿七……还有之前那几个同样被定为“意外”死亡的刑徒……竟然都参与过那条引泉道的挖掘?!

    寒意,比骊山最凛冽的朔风更刺骨,瞬间从郑墨的脚底窜起,沿着脊椎直冲头顶!他感觉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结了。昨日公堂上据理力争的凛然,接到升迁令时那冰冷的嘲弄,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一股深不见底的悚然!

    那引泉道深处,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东西,需要如此急切地、不惜一切代价地掩盖?甚至不惜动用廷尉府的密令,不惜以流放的方式堵住他这个小小狱吏的嘴?

    老刑徒已经彻底瘫软下去,将头深深埋进膝盖里,如同受惊的鸵鸟,只剩下无法控制的颤抖。

    郑墨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清晨冰冷的阳光越过骊山高耸的山脊,斜斜地照射下来,将他皂色的身影拉得很长,孤零零地印在冰冷坚硬、布满碎石和血痕的冻土上。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目光越过低矮的营墙,越过层层叠叠的枯黄山峦,投向了骊山深处那片被巨大阴影笼罩的区域。

    那里,是始皇帝倾举国之力营造的万世陵寝。无数刑徒的骨血正日夜浇筑着那不朽的宏伟蓝图。

    而在郑墨此刻的眼中,那连绵起伏、如同蛰伏巨兽般的骊山轮廓,在惨淡的冬日晨光下,却隐隐显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形状。

    那不是象征无上皇权的龙脉之首。

    那分明是一口巨大无朋、尚未完全合拢的——

    ——棺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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