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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元年(1912年),春寒料峭,滇西鸡足山却笼罩着比寒冬更刺骨的肃杀。“革命”的浪潮席卷九州,“破除迷信,兴办新学”的口号响彻云霄。这股飓风,裹挟着对旧时代一切的否定,也猛烈冲击着千年佛门。云南新军将领李根源,这位辛亥革命的骁将,笃信科学救国,视宗教为愚昧毒瘤。他亲率一标(约千人)荷枪实弹的滇军,杀气腾腾地扑向这座享誉西南的佛教名山——鸡足山!军令如山:“捣毁寺庙,驱逐僧尼,收缴庙产,充作军饷学堂!”
山雨欲来风满楼。祝圣寺内,人心惶惶。大小僧众面色惨白,如惊弓之鸟,更有甚者已收拾细软,准备星夜遁逃。焦灼绝望的气氛如同浓雾,弥漫在每一尊佛像悲悯的眉宇间。
“虚云长老!您快拿个主意吧!”
“官兵已到山脚!火炮都架起来了!”
“留得青山在啊,长老!暂避锋芒吧!”
众僧围住方丈室,声泪俱下地恳求。虚云盘坐蒲团之上,双目微阖,手中念珠一颗一颗缓缓捻动,面容沉静得如同古井深潭。山外的杀伐之气,山内的惶惶人心,似乎都被隔绝在他周身三尺之外。
良久,他缓缓睁开眼,目光澄澈如洗,扫过一张张惊惧的脸庞。
“诸位稍安。”声音不高,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满室的嘈杂,“佛门清净地,非争杀之所。佛法慈悲,亦非刀兵可毁。老衲自有道理。”
言罢,他起身,整了整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袈裟。没有披上象征方丈威严的金襕袈裟,也未执锡杖拂尘。他只身一人,步履沉稳,缓缓走出祝圣寺山门,如同一位寻常老僧出门散步。
山门外,杀气冲天!
数百名滇军士兵,枪刺如林,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黑洞洞的枪口,齐刷刷对准了寺门。几门新式山炮,炮口狰狞地昂起,直指山顶殿宇。空气紧绷如弦,只待指挥官一声令下,便是玉石俱焚!
李根源一身笔挺的将官呢制服,腰挎军刀,立于阵前。他面容冷峻,目光锐利如鹰隼,审视着这座在他眼中象征着“落后腐朽”的宗教堡垒。当看到寺门洞开,只走出一个形销骨立、衣着朴素的老和尚时,他浓眉微蹙,闪过一丝诧异与不屑。
虚云视若无睹,径直走下石阶,穿过弥漫着硝烟味的肃杀军阵,一步一步,走向李根源。士兵们下意识地握紧了枪,枪口随着他的移动而转动。他步履从容,僧袍在料峭的山风中微微摆动,如同浊浪中逆流而上的孤舟。
终于,他在李根源马前丈余处站定。目光平和地迎上对方审视中带着轻蔑的眼神。
“来者何人?”李根源声音冷硬,带着居高临下的威压。
“老衲虚云,此山一衲子。”虚云合十,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响彻寂静的山谷。
李根源上下打量着这个枯瘦的老僧,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虚云?便是那个名头很响的和尚?哼!尔等僧侣,不事生产,空耗民脂民膏,以鬼神之说蛊惑愚民,正是国家积贫积弱之毒瘤!今日李某奉革命大义,特来铲除这封建迷信的巢穴!识相的,速速遣散僧众,交出庙产!否则,”他猛地抽出腰间雪亮的军刀,刀尖直指虚云咽喉,寒光刺眼,“休怪本将军刀下无情!让这千年古刹,与你同化飞灰!”
刀尖的寒意,已触及虚云喉头的皮肤。冰冷的死亡触感,如此清晰。
虚云身形纹丝未动,甚至连眼皮都未眨一下。他的目光越过那闪着寒光的刀尖,深深看入李根源那燃烧着革命狂热与偏见的眼底,朗声开口,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肃杀的山谷间回荡,竟压过了风声和士兵粗重的呼吸:
“将军!刀兵可毁寺庙金身,焉能毁众生心中向善之佛性?佛法非为鬼神,乃教人明心见性,断恶修善!慈悲济世,止杀戒暴,扶危济困,化导人心!此等济世安民之正道,将军所谓革命大义,为何竟要毁之?!”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李根源的心坎上!尤其那“止杀戒暴,济世安民”八字,如同利箭,瞬间刺穿了“破除迷信”的喧嚣表象,直指革命本应具有的仁心内核!
李根源握着军刀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他行伍多年,杀人如麻,早已心如铁石。但这老和尚的目光,清澈得如同山涧寒泉,竟无一丝恐惧谄媚,只有坦荡与悲悯。那话语,更如暮鼓晨钟,震得他心头那偏执的堡垒,裂开了一道缝隙。
虚云并未停歇,声音愈发沉痛恳切:“将军欲兴办新学,开启民智,此乃救国良策,老衲衷心赞叹!然新学之基,在于民心向善,道德不堕!佛法教化人心,导人向善,与新学相辅相成,何来冲突?将军今日若毁寺逐僧,非但断绝一方善缘,恐更寒了万千向善之心!革命所求之新世界,岂能建于断人慧命、毁弃善根之上?!”
“这……”李根源一时语塞。虚云的话,剥开了他激进行为下未曾深思的悖论。他高举的革命旗帜,竟可能成为摧毁道德根基的凶器?他握刀的手,不自觉地垂下了几分。
虚云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动摇,上前一步,声音放低,却更加恳挚:“将军若不信佛法真谛,可愿随老衲入寺一观?且看这晨钟暮鼓间,僧众如何耕田自养,如何施药济贫,如何调解乡邻纷争,如何抚慰鳏寡孤独?且看这佛像庄严处,可有半分奢靡享乐,蛊惑人心?将军!今日始知真和尚,亦在今日始知真革命,当以仁心为本,非以刀兵为能啊!”
李根源死死盯着虚云那清澈见底、毫无伪饰的眼睛,又环顾四周那些杀气腾腾的士兵和冰冷的炮口,再望向鸡足山上那一片在春日阳光下显得格外宁静祥和的殿宇丛林。老和尚的话语,如同清冽的泉水,冲刷着他心中因激进而蒙尘的角落。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震撼、羞愧、茫然、醒悟——交织翻涌。
良久,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戾气全部呼出。手臂猛地一收,雪亮的军刀“锵啷”一声,重重归入鞘中!
“罢了!”李根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严阵以待的士兵,发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愕然的命令:
“收队!炮撤了!枪放下!”
士兵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但军令如山,只得依令而行。肃杀的气氛为之一缓。
李根源再转身,对着虚云,竟双手抱拳,深深一揖,语气郑重而带着前所未有的尊重:
“大师!李某……今日始知真和尚!适才鲁莽,惊扰宝山清修,根源……在此赔罪!”
他直起身,目光扫过鸡足山葱郁的山林,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为表歉意,根源愿令三军将士,于鸡足山遍植林木,以偿今日唐突之过!愿此青山常在,佛法长存!”
一场泼天大祸,竟在这老僧三言两语、一身正气之下,化为满山新绿,佛门祥光。滇军士兵放下刀枪,拿起锄头,在鸡足山上挥汗如雨,种下了一棵棵象征和解与希望的树苗。李根源临行前,再次向虚云深深致礼,眼中再无戾气,唯有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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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流转,烽烟再起。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抗战烽火已燃遍大半个中国。日寇铁蹄肆虐,广州城在敌机的狂轰滥炸下,满目疮痍,哀鸿遍野。更兼天灾,粮道断绝,一场空前的***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街头巷尾,饿殍枕藉,哀哭之声不绝于耳。
韶关南华寺,这座六祖惠能的祖庭,也笼罩在战争的阴云和饥馑的恐慌中。寺中存粮早已见底,每日仅以稀粥度日,僧众面有菜色。
一日,监院师捧着空了大半的米缸,愁眉苦脸地禀报:“方丈,库中存米……只够全寺五日稀粥了。”
虚云立于大雄宝殿前,望着山门外蜿蜒而来、面黄肌瘦、眼中只剩下求生欲望的灾民长队,枯瘦的手指深深掐进了掌心。良久,他转身,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
“传令下去,自明日起,全寺僧众,日啖一餐,粥再稀三分。所省粮米,悉数施于灾民!”
“方丈!”监院大惊,“如此……众师兄弟如何支撑?身体垮了,如何护寺修行啊?”
虚云目光扫过殿内庄严的佛像,又望向殿外绝望的灾民,眼中是无尽的悲悯:“佛观一粒米,大如须弥山。此身不足惜,饥民命悬一线!修行不在饱暖,而在舍身。照办吧。”
命令如山。南华寺的斋堂里,粥稀得能照见人影,米粒屈指可数。僧众们默默啜饮,毫无怨言。虚云以身作则,每餐仅一小碗薄粥。省下的粮食,连同寺中历年积蓄的香火钱,被迅速换成救命粮。虚云亲自组织僧众,在南华寺山门外架起数口大锅,日夜不停地熬煮赈灾粥。滚烫的米汤,散发着生命的气息,流入无数濒死灾民的口中。数月间,二十余万银元耗尽,数万饥民得以活命。每当灾民捧着粥碗,对着僧众叩头泣谢时,虚云只是合十低眉,默默诵念“阿弥陀佛”。
一个秋夜,月黑风高。尖锐刺耳的防空警报撕裂了南华寺的宁静!日寇轰炸机群再次来袭!巨大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如同死神的咆哮,压得人喘不过气。寺中僧众和避难的百姓惊慌失措,纷纷涌向山后一处天然岩洞躲避。
虚云并未随众入洞。他独立于大雄宝殿前的石阶上,仰望着漆黑如墨、被探照灯不时划破的夜空,手中念珠急捻,口中诵经之声低沉而急促,如同为这苦难大地做最后的祈祷。
突然!一道刺目的白光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尖啸,自夜空中直坠而下!是一颗威力巨大的航空炸弹!目标,赫然直指僧俗藏身的后山岩洞!死亡的气息瞬间冻结了所有人的血液!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快如闪电的白色影子,猛地从大殿侧旁的竹林里窜出!竟是一只通体雪白、毛色如缎的狐狸!它眼中闪烁着奇异的人性化的焦急与决绝,四肢腾空,如同离弦之箭,迎着那呼啸坠落的死亡炸弹扑去!
“白狐!”有眼尖的僧人失声惊呼!
只见那白狐在空中划出一道不可思议的弧线,竟精准无比地一口叼住了炸弹尾部拖曳的引信带!巨大的下坠力道几乎将它小小的身躯扯碎!它发出“呜”的一声凄厉悲鸣,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甩头,竟将那枚冒着死亡白烟的炸弹,硬生生地改变了方向,甩向岩洞旁数十丈外一处无人的深谷!
轰——隆——!!!
地动山摇!恐怖的爆炸声震得整个南华寺都在颤抖!碎石泥土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深谷中腾起巨大的、夹杂着火焰的烟柱!
烟尘稍散,劫后余生的众人惊魂未定地冲出岩洞。虚云已率先奔向炸弹偏离的方向。在深谷边缘的乱石堆旁,众人找到了那只白狐。
它静静地躺在血泊中,雪白的皮毛被爆炸的灼热和飞溅的碎石撕扯得破烂不堪,沾满了泥土和暗红的血迹。最触目的是它的前爪,为了叼住那沉重的炸弹引信带,竟被巨大的力道生生扯断!断口处血肉模糊,白骨森然。小小的身体微微抽搐,气息奄奄,唯有那双灵动的眼睛,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光,望向匆匆赶来的虚云,似乎想确认大家是否安全。
虚云缓缓蹲下身,枯瘦的手指颤抖着,轻轻拂过白狐染血的额头。一滴浑浊的老泪,终于从他那历尽沧桑的眼角无声滑落,滴在白狐的皮毛上,迅速被血迹染红。他一生持戒精严,严守不畜宠物的佛制。但此刻,他破例了。
在劫后余生的僧俗悲戚的注视下,虚云小心翼翼地将白狐冰冷的小身体抱在怀中,如同抱着一个舍身护法的菩萨。他步履沉重地走向寺后一处清幽的山坡,亲手掘土安葬。葬坑旁,几株野菊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下葬时,虚云立于墓前,双手合十,不再默诵,而是以清晰、悲悯、充满敬意的声音,朗声念诵起《往生咒》: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梵音袅袅,回荡在硝烟未散的夜空中,带着对一位非人护法最深的哀悼与超度。冰冷的山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盘旋着,如同白色的精灵,轻轻落在虚云沾满泪痕、沟壑纵横的脸颊上,瞬间融化成细小的水珠,如同佛陀悲悯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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