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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梆子敲过第三响时,吕不韦正对着案头竹简蹙眉。厅内熏香袅袅,燃的是南海进贡的龙脑香,可这香气也驱不散他眉宇间的郁结。身旁老儒还在絮絮说着农经篇的滞涩,说来说去总在老套路上打转,听得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玉璧棱角。
“嘭——”
院墙外突然传来闷响,紧接着是卫兵呵斥:“哪来的叫花子!相府也是你撒野的地方?”
吕不韦抬眼,就见亲卫匆匆进来,脸上带着诧异:“相邦,门外有个少年拿头撞门,说非要献什么农经补遗,拦都拦不住。”
“少年?”吕不韦放下玉璧,倒觉得有些意思。这咸阳城钻营的人多如牛毛,可拿性命敲他相府大门的,倒是头一遭。“叫他进来。”
厅门掀开道缝,寒风卷着个瘦小身影进来。那少年不过十二三岁,身上棉袄露着棉絮,头发乱糟糟像鸟窝,可怀里抱的竹简却用破布裹得严实。
他一进门就被地上的青砖晃了眼,踉跄半步才站稳,却愣是梗着脖子喊:“小人甘罗,求见相邦大人!”
吕不韦没作声,只端起茶盏抿了口。这孩子手心里的薄茧生得奇怪,不似农人种地磨的,倒像常年握笔杆子。
“你说有农经补遗?”吕不韦放下茶盏,茶水流在青玉盏里,荡起一圈圈涟漪,“敢用命换的计策,必是惊天动地了?”
甘罗突然把竹简往案上一放,展开时手指还有些抖,声音却亮得像敲钟:“小人以为,如今农耕只靠天时,却不究土与种的秘窍。若依我这法子,薄田能增产三成,肥田收得更旺!”
这话一出,厅里顿时静得能听见烛花爆响。管农经的老儒们互相对视,有人捻着胡须直摇头——这话也太托大了。吕不韦却没动怒,只朝甘罗抬了抬下巴:“说来听听。”
“第一,辨土。”甘罗往前走半步,鞋底子磨得几乎露了脚趾,“黑垆土宜种粟麦,黄壤土合种黍豆,青泥地好栽水稻。按土色、干湿分田耕种,这叫‘因土制宜’。”
有个灰袍门客低低“咦”了声。以往农书哪曾这么细细分过土壤?甘罗没理会旁人眼色,接着说选种:“秋收时专挑穗大粒饱的谷穗单藏,来年做种。年复一年,种子自然越选越好,这是‘择优选种’。”
他越说越顺,轮作、施肥的法子像竹筒倒豆子般出来。说轮作时,他讲粟豆交替能养地;说施肥时,他不仅提了草木灰,还说能收河泥塘泥,甚至能种一种叫“苜蓿”的草翻进土里当绿肥。
吕不韦听得忘了喝茶,手里的茶盏悬在半空。这些法子乍听新奇,细琢磨却都在理上。尤其那苜蓿,他从未听过,甘罗却从袖筒里摸出个油布小包:“这草耐旱,牛羊吃了长膘,翻进地里就是好肥。是我祖上从西边胡地带来的种子。”
“好!”吕不韦猛地把茶盏往案上一搁,茶水溅出几滴,“好个甘罗!你这几条,比我府里那些咬文嚼字的老儒强多了!”他亲自绕过书案,扶甘罗起来时才发现这孩子衣裳单薄得像片叶子,“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吕不韦的门客!来人,赏黄金百两,再取十套好衣裳来!”
甘罗心里像揣了只兔子,砰砰直跳,面上却记着林墨的叮嘱,只躬身道:“小人胡说八道,能入相邦法眼,是天大的福气。”
吕不韦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问:“你小小年纪,哪来的这些见识?”
甘罗像是被问住了,搓着衣角犹豫半天,才小声说:“其实……其实这些不是我想的,是我在闾左时,有个姓墨的先生教我的。”
“姓墨的先生?”吕不韦捻着胡须,眼睛亮了亮,“闾左那种地方,还有这等人物?”
“先生年轻得很,”甘罗挠了挠头,装出憨厚样,“他懂的可多了,说这叫‘格物致知’,还说以后种田要像画棋盘一样规整,浇水能跟江河一样听话……我笨,只记住了种庄稼的法子。”
吕不韦听得哈哈大笑,拍着甘罗肩膀说:“孤陋巷里出高贤!明日你带我去见见这位墨先生。”
甘罗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嘴上却犯了难:“先生性子孤僻,最不喜人打扰……”
“不妨事!”吕不韦笑得更畅快,“本相亲自去请!”
此刻的闾左安置区,林墨正缩在破庙角落打盹。他没睡沉,耳朵一直留意着城门方向的动静。直到更夫敲过四更,才搓了搓冻僵的手——掌心不知何时沁出层薄汗。
方才甘罗在相府说话时,他虽隔着几里地,却莫名觉得心口发紧。此刻那点异样渐渐平息,反倒让他松了口气,摸出怀里半块干饼啃起来。饼子硬得像石头,麦麸喇得嗓子疼,他却吃得有滋有味——这是甘罗临走前塞给他的,说是相府厨房做的点心。
墙角的枯草被风吹得簌簌响。林墨忽然觉得,今晚的风里好像带了点不一样的气息。不是往常的冰寒,倒像初春河水解冻时,泥土里冒出来的那点潮气,带着股说不出的生机。他裹紧破麻布,抬头望了望远处相府的灯火。那片光亮在黑夜里格外扎眼,像颗悬在半空的明珠。
“该来的总会来。”他低声自语,把最后一点饼渣塞进嘴里。破庙的屋顶漏下星光,照在他掌心的泥垢上。这双手前几日还在挖野菜,往后要推开的,怕是比咸阳城门还要沉重的东西。
风又起了,吹得破庙的门“吱呀”作响。林墨缩了缩脖子,却不觉得冷。他知道,等在前面的不会是坦途,但只要能走进那片灯火里,哪怕路上全是荆棘,也得咬着牙闯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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