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道卒 > 第八章 债难消,离牛角
最新网址:www.00shu.la
    后山的夜,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结冰的声音。

    我瘫在冰冷刺骨的泥地里,怀里死死抱着那把破败黯淡的油纸伞。伞骨深处那点微弱的嗡鸣几乎听不见了,残留的暗金符文痕迹也彻底隐没,只剩下粗糙冰冷的触感,像一块普通的、快要散架的竹骨。可就是这破玩意儿,刚才硬生生扛住了聻气的冲击,还差点把那道要命的黑符给废了。

    刘阿婆走了,留下满地狼藉和一个被暂时堵上的“窟窿”。空气里那股子混合着石灰、鸡血、碧绿火焰焦糊味和聻气残余的怪味,直往鼻子里钻,熏得人脑仁疼。

    神魂上的枷锁依旧沉重冰冷,像一副永远卸不下的冰枷。左小腿上那道黑符倒是消停了,被伞骨最后爆发的金光灼伤后,它缩回了小腿肚子,颜色黯淡了不少,像一条被烫伤的墨蛇,盘踞在那里,冰冷依旧,麻痹依旧,只是暂时没了那股疯狂蔓延的凶戾劲儿。但我知道,这玩意儿没死,它只是蛰伏了。聻气退了,可它留在我腿里的根儿还在。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耳朵里嗡嗡作响,老周临死前的无声惨嚎和刚才聻气冲击留下的精神回响混在一起,吵得人心烦意乱。

    不能躺这儿。天知道这地方还会不会冒出别的幺蛾子。

    我咬着牙,忍着左腿钻心的麻痹和全身的酸痛,用伞当拐杖,一点一点,把自己从冰冷的泥地里撑起来。每动一下,都感觉骨头在嘎吱作响。油纸伞的伞骨抵在泥地上,支撑着我大半的重量,入手冰冷坚硬,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沉重感——至少它没散架。

    深一脚,浅一脚,拖着那条半废的腿,我像个刚从坟里爬出来的活尸,挪回了村西头李家那间偏房。天边已经透出了一丝死鱼肚白。

    主家老李被我这副比昨夜回来时更凄惨的模样彻底吓懵了。脸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想上前搀扶又不敢,眼神里除了敬畏,更多了浓得化不开的恐惧。他大概以为我昨晚又去后山跟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干了一架,还差点把命搭进去。

    “张…张师傅……您……您……”他语无伦次,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水……热水……”我嘶哑地挤出两个字,喉咙干得像砂纸打磨。

    老李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去灶房烧水。我把自己摔在偏房冰冷的土炕上,骨头都快散了架。怀里的油纸伞被我小心地放在炕头,冰冷的伞骨挨着同样冰冷的土炕。

    神魂的剧痛和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眼皮重得像灌了铅。但脑子里却异常清醒,或者说,被强行撑开。昨晚后山那一幕幕,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记忆里。

    聻气!那玩意儿竟然是聻气!鬼死之后化成的更凶的东西!牛角村这穷乡僻壤的地脉里,怎么会淤积出这种东西?周寡妇母子那点怨气,在这聻气面前,连开胃小菜都算不上!顶多算是个引子!那处地脉节点……根本就是个聻气的“泉眼”!

    刘阿婆!她那手碧绿火焰的封印,那带着古老蛮荒气息的咒言,还有她最后看我那复杂到了极点的眼神……这老婆子,绝对不是什么普通的问米婆!她到底是什么来路?她把这把能对抗聻气、灼伤黑符的油纸伞给我,到底图什么?

    还有小腿上这道黑符……它和聻气之间那种诡异的联系……聻气爆发,它就疯狂;聻气被压制,它就蛰伏……这东西,难道是……聻气侵染的产物?或者……某种标记?

    越想越心惊,越想越觉得这牛角村像个巨大的、布满致命陷阱的泥潭。而我,已经深陷其中,背上还绑着块名为“鬼命债”的石头。

    老李端着一大碗滚烫的姜糖水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炕沿上,又放下几个还冒着热气的粗面馍馍,一句话不敢多说,逃也似的退了出去,还轻轻带上了门。

    我没客气,也顾不上烫,端起碗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碗。滚烫的姜糖水顺着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带来一丝久违的暖意,稍稍驱散了点骨头缝里的寒气。又抓起一个馍馍,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粗糙的粮食划过干裂的喉咙,带来一点真实的饱腹感。

    吃完东西,身上总算有了点力气,虽然依旧酸痛难当。我盘腿坐起,试着运转那点可怜的吐纳法门,想平复神魂的剧痛。但鬼命债的枷锁如同冰冷的磐石,死死压着,内息运转滞涩无比,效果微乎其微。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炕头那把油纸伞上。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破旧,黯淡,伞面上甚至多了几道细微的裂痕,像是昨夜激战留下的伤痕。但我忘不了它爆发时的样子——金光煌煌,符文流转,如同神兵降世!那绝不是凡物!

    我伸出手,带着一丝敬畏和探究,轻轻抚过那粗糙冰冷的伞骨。指尖划过伞骨连接处一个不起眼的、被污垢掩盖的凹陷时——

    指尖传来极其微弱的麻刺感!仿佛有极其细微的电流流过!

    我心头一跳!凝神看去。那凹陷处的污垢被我无意间蹭掉了一点,露出了下面……一小片极其模糊、但绝对存在的暗金色刻痕!那刻痕的形状……极其复杂古拙,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虽然模糊不清,却隐隐透出一股与伞骨内部符文同源的、古老威严的气息!

    这……这是什么?伞的标记?还是……某种符印?

    我强忍着神魂不适,凑得更近,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仔细辨认。那暗金刻痕太过模糊,只能勉强看出似乎是一个扭曲缠绕的……环?环的中心,似乎还嵌着一个极其微小、难以辨认的……像是篆文的符号?

    就在这时!

    “嘶……”

    左小腿肚子上,那道蛰伏的黑符,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细微的、如同毒蛇被惊动的摩擦声!

    一股冰冷的刺痛感瞬间从黑符处传来!虽然远不如昨夜狂暴,却带着一种清晰的警告意味!

    它……在阻止我探究这把伞?!

    我猛地缩回手,惊疑不定地看着腿上那道墨黑的符文。它依旧黯淡地盘踞着,仿佛刚才那声“嘶”响只是我的错觉。但小腿上残留的冰冷刺痛感,却无比真实。

    这黑符……这伞……它们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这伞又是什么来历?

    无数的谜团如同浓雾,将我紧紧包裹。牛角村,这地方不能再待了!聻气只是被暂时封印,谁知道那“泉眼”什么时候会再开?黑符蛰伏在腿里,就是个定时炸弹!还有刘阿婆……她太神秘,太危险!那把伞的来历,恐怕也牵扯着巨大的因果!我这背着一条鬼命债的半吊子,再陷下去,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必须走!立刻!马上!

    这个念头一起,如同黑暗中的明灯。神魂上的枷锁似乎都松动了一丝。

    我挣扎着下炕,把剩下的姜糖水和馍馍囫囵塞进肚子。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那把救了我两次命的油纸伞收拢,用一块破布仔细包好,紧紧绑在背上。冰凉坚硬的伞骨隔着布贴在脊梁上,带来一种奇异的支撑感。

    推开偏房的门,天已大亮,但天色依旧阴沉。院子里,主家老李和他婆娘正惴惴不安地候着,看到我出来,脸上挤出生硬的笑容。

    “张师傅……您……您这是……”老李搓着手,眼神躲闪。

    “事完了。”我声音依旧嘶哑,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结账,走人。”

    老李如蒙大赦,连声道:“哎!哎!好!好!” 忙不迭地跑进屋里,捧出一个粗布小包,里面是几块揉得皱巴巴的零钱和一些粮票。“张师傅,您看……这是王村长交代的,您那份辛苦钱……还有,我家的一点心意……”

    我没看具体多少,一把抓过来塞进怀里那印着“尿素”字样的化肥袋。这点钱,买命都不够。但此刻,我只想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背上伞,拎起化肥袋,我拖着那条依旧麻木冰冷的左腿,一步一步朝院外走去。老李两口子在后面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喏喏地说了句“张师傅您慢走”,就赶紧缩回了屋里,仿佛送走了一尊瘟神。

    村道上,早起下地的村民看到我,远远地就避开了。眼神复杂,敬畏里混杂着恐惧和疏离。昨夜后山的动静,还有我这副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样子,显然已经传开了。在他们眼里,我大概和那些邪祟也没什么两样。

    走到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我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

    牛角村笼罩在薄薄的晨雾里,安静得有些死寂。后山的方向,隐约可见那片被平整过的坟地,惨白的石灰在灰暗的天色下格外刺眼。

    就是那个地方,挖出了“青丝覆膝”的艳尸,引来了跪坟吞泥的白胖童子煞,更连通着地脉深处那口差点要了我命的聻气“泉眼”。还有刘阿婆那神秘莫测的身影,和她留下的这把藏着惊天秘密的油纸伞……

    小腿上那道黑符,似乎感应到我的回望,又细微地“嘶”了一声,冰冷的刺痛感提醒着我,麻烦并未结束,只是换了个地方。

    我深吸一口气,清晨冰冷的空气带着草木的湿气,也带着一丝难以驱散的坟土阴寒。

    不再停留,我转过身,一瘸一拐,但步伐坚定地踏上了通往山外的泥泞土路。

    化肥袋搭在肩上,里面装着几件破烂家当和那点可怜的报酬。背上,那把破旧的油纸伞紧贴着脊梁,冰凉坚硬。

    鬼命债的枷锁依旧沉重冰冷,左腿的黑符如同跗骨之蛆。

    前路茫茫,祸福难料。

    但至少,我活着,走出了牛角村。

    下一个地方,又有什么在等着?

    泥泞沾满了破旧的解放鞋,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深浅不一的印子,朝着山外,朝着那未知的因果,延伸开去。
最新网址:www.00shu.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