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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后续行程中可能遇到的防备与敌意,钦差船队中人基本都是有所准备的。出了南京之后,沿途州县,便再也见不到如之前那般的热烈了。
这些地方官员都只是公事公办地在码头上迎接,没有列队,没有擂鼓,也没有士绅云集相随,只是准备着万一钦差大驾靠岸,稍作迎接。
在齐政的吩咐下,船队没有停船,径直前行,而这些人也没有半分主动挽留,反倒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但即使队伍中众人再怎么有心理准备,再怎么富有想象力,也想象不到,此刻摆在他们面前的场景。
码头上,清出了一片空空荡荡的区域,竟然只有一个官员站在那儿。
而且看官服的品级,还不是杭州知府,只是杭州府推官!
这就是杭州府作为钦差此行目的地,所给出的迎接姿态!
官场之上,一切都是有讲究的。
什么地位,什么规格,什么态度,这些东西,都在每一个官场中人的心头,有着清晰的衡量。
这个尺度被明显地打破,那就几乎明示着对抗和敌意。
贺间寒声道:“齐侯身为朝廷派出代表陛下的钦差,又手握提督江南五省军政大权,更是陛下最亲近之人,他们怎么敢的?”
他的声音很冷,面庞却充满着忿怒的炽热。
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来到这个伤心地,他本就憋了一肚子火,如今见到这般冷遇和敌意,他的愤怒也完全可以理解的吧。
齐政神色平静,但眼底也藏着几分冷意,淡淡道:“既然贺御史都说了本侯是钦差,还提督江南五省军政,人家却还是敢这么做,不正是可见人家的底气吗?”
齐政缓缓转身,朝着船舱走去,“走吧,准备下船了。”
很快,船队靠岸。
毕竟是钦差行驾,杭州地方官府还是在码头上清理出了航道,否则,让钦差船队排队靠岸甚至半天靠不了岸,那就不是冷遇而是作死了。
当齐政一行下船,那个孤零零站在码头上的官员,如同一个独对滔天大潮的弄潮儿,不疾不徐,一板一眼地朝着齐政和钦差仪仗叩首。
“下官杭州府推官郭万里,拜见钦差大人。”
从礼节上,倒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齐政看着跪在地上的男人,稍稍晾了他一会儿,也没有过分刁难。
因为他知道,这也就是个办事的喽啰。
而且能被推出来,说明在那个团体里,多半还不咋受重视。
“起来吧。”
齐政吩咐一声,看着对方,“杨志鸿呢?”
那官员形容瘦削,表情颇为愁苦,恭敬拱手,“回钦差大人的话,杨知府前往乡间查访民情去了,付同知也一样,府衙其余人也各有要务,临行前,杨知府命下官务必在此候着,若是大人抵达,今夜他们回来,一定会亲自前来拜见,为大人接风。”
“荒唐!”
贺间当即怒斥,“钦差大驾,杭州府衙上下,不在此迎接,却借口离开府城,分明就是故意躲避钦差,这是他们的为官之道吗?还是说做了何等见不得人之事不成?”
被钦差队伍中的官员如此怒斥,换了旁人,多半都已经吓得尿裤子了,但这郭万里不知道是有恃无恐,还是天生就胆子大,竟然连表情都没怎么变。
他微微转身,正对着贺间,“贺大人,下官认得你,你在数年前也曾是杭州知府,但你却整日在府城之中,风花雪月,醉心于杭州繁华,不曾倾心民事。”
“反观杨知府等,对士绅百姓礼遇有加,嘘寒问暖,方能知晓民情,在他们治下,官民和谐,内外安定,一派祥和,你有何资格指责如今的府衙诸官?”
“你说为官之道,为国为民,专心任事,这才是为官之道!”
贺间登时涨得满脸通红,如同被踩到了痛脚,当即就要大骂开来。
但郭万里已经继续开口,“齐侯是钦差大臣,按规矩,杭州府当迎接,所以,下官来了。后续如有需要配合的,也断然不会有问题。”
“朝廷对于杭州府衙上下的要求是,治理民政,保一方安宁,而不是迎来送往,曲意媚上,所以,杨知府等心念陛下重托,倾心民事,主理民政,晚上回来再来拜访齐侯,想来齐侯身为陛下心腹,也不会怪罪的吧?”
听见这话,一旁的田七等人都忍不住看向了齐政。
齐政神色平静,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扬了扬下巴,“进城吧。”
朝着城中走去的时候,打着仪仗的众人,第一次感觉这权柄赫赫的钦差仪仗,打出来都有些丢人。
齐政默默观察着四周,整个杭州府的情况,和当年的苏州府差不多。
外城和码头的繁华,基本都是码头工人和普通百姓的,而内城,则是陡然一变,繁华依旧却完全是另一种层次。
仿佛空气中,都漂浮着金钱的味道,和四周的小桥流水,绿树成荫,一起烘托出那种,世人口中的江南盛景。
“齐侯,您可要先吃点东西?”
正恭敬引路的郭万里,转身看向齐政,“杭州的鱼庄蟹舍,颇为风雅,下官略知一二,可以带路。”
言下之意,竟是连饭钱都不想出。
不由听得众人是既怒又惊,甚至都气笑了。
齐政依旧没有动怒,淡淡摇头,“不必了。”
众人便这样一路前行,来到了一处宅子前。
在场的许多人都是历事不少的,但看地段就知道,这宅子位置很不错。
简单看了看大门和门内的情况,也不算破败,虽然以齐政的身份,还略显档次低了些,但也勉强说得过去。
正当众人疑惑,这杭州府莫非在这儿又转性了的时候,有细心之人却发现,贺间的面色有几分不对。
这时候,郭万里也开口了,“齐侯,这间宅子,乃是城中一处十分幽静清雅的宅子,有三任知府都曾经住过,乃是杨大人为齐侯精心挑选的,杨大人此番虽然没有前来迎接,实在是公务繁忙,但其余诸事,还是准备得十分充分的,还望齐侯不要见怪。”
众人一听,便明白,这是贺间曾经住过的地方。
而这一番话,也无异于是在贺间的伤口上撒盐。
“狗贼!汝欺人太甚!”
贺间当即怒吼一声,就要冲上去,朝着郭万里挥出自己愤怒的拳头。
齐政立刻伸手一拦,而在他做出这个动作之后,田七也一个箭步,将贺间挡了下来。
齐政冷冷地看了郭万里一眼,“有劳了,郭大人没什么事,就先回去吧。”
郭万里也不扭捏,直接拱手离开。
砰!
郭万里走后,贺间愤愤地一拳捶在了一旁的大门上,双目赤红地看着齐政,“齐侯,他们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齐政叹了口气,“贺御史,这些不是早就在你的预料之中吗?”
贺间抿着嘴,朝着齐政拱手,“齐侯,下官才疏学浅,能力浅薄,齐侯身负经天纬地之才,请齐侯一定要将这帮跋扈之人,一网打尽!”
齐政拍了拍他的手,“贺御史言重了,如果他们真的有罪,本官向你保证,定会将他们绳之以法!”
送走贺间,其余众人便开始忙活收拾布置房间。
齐政安静地坐在房间中,神色悄然变得凝重起来。
杭州府的这个态度,本质上就和当初朝堂上江南势力对于皇甫烨谋逆案的反击是一个意思。
就是用这样的姿态,吸引注意力,让自己将精力,放在与杭州府上下的缠斗上,而没空去查探他们那些背地里的丑事。
同样也还是那个逻辑,什么样的事情值得他们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呢?
很显然,答案就只一个:越王打算掀桌子了。
这个时间会很快,因为拖得久了,夜长梦多,也给了朝廷反应的机会。
他们算定了,只要到时候掀桌子,自己所谓的权势和皇命,那就完全不值一提,只有沦为阶下囚的命。
但齐政也没有慌乱,他们要抓住皇位传承的空窗期行事,就必须先等到先帝离世。
同时还要勾结北渊和西凉的话,以当前的通信时间,为了稳妥起见,这个时间不会很短,应该在两个月以上。
只不过,如今已经过去了将近半个月,自己的进度要加快了!
他不由回想起自停船到现在的情况。
扬州府衙的那些手段,自不用提。
倒是这个郭万里,仔细品品,是个妙人。
齐政轻笑一声,端起茶杯,缓缓喝了口茶。
也不知道沈千钟那边怎么样了。
湖州城外,遥望见城池,一支策马狂奔的队伍缓缓停了下来。
周坚看着身后,“先歇歇吧!”
当齐政坐着船赶赴杭州之后不久,他们便已经启程朝着浙江的方向前行。
十几个人的队伍,被分成了三队。
周坚宋辉祖这对卧龙凤雏一组,乔耀先和姚璟一组,司马宗胜和宋崇一组,其余人各自补充进三组之中。
他们的唯一任务,就是完成沈千钟交给他们的那个事情。
想到那个事情,周坚的手心便忍不住悄然冒汗。
虽然不论周坚等人还是太原三杰,他们都经历过不少阵仗,但是这种打入敌后,冲破困局的任务,对年轻的他们来说,还是太过刺激。
好在沈千钟,还每一队给他们配了一个得力干将,两个说书先生,同时派了几名护卫。
三队人马的方向分别是湖州府、严州府和嘉兴府。
周坚和宋辉祖的方向,便是位于杭州府正北面的湖州府。
休息的时候,宋辉祖扭头看着周坚,低声道:
“周兄,前日在你家,那个戴着面具的人是谁啊?”
宋辉祖的问题,将周坚拉到了那个在沧浪园的午后。
当时,去茅房的周坚,被沧浪园的掌柜拦住,而后经过了七弯八绕,带到了沧浪园深处的一个房间。
推开房门,便见到了一张一眼看去就知道不是普通人的脸。
【我叫沈千钟,两日前,刚跟齐政商定了此番计划,现在有事需要你帮忙。】
对方开门见山的一句话,就如同当头一棒,让周坚立刻瞪大了眼睛。
然后就有了周坚回去,将众人请回自己在,在自己家中,见到了悄悄前来的沈千钟,得到此行细节吩咐的事情。
“那个人,是政哥儿的好伙伴,我们可以完全信任他。”
他从他父母那儿确认了沈千钟的身份,自然也不会再有怀疑。
宋辉祖见周坚没有继续介绍的意思,便点头道:“那此行你可有计划了?”
周坚虽然脑子不够用,但跟着齐政耳濡目染,这心眼却已是颇为活泛,闻言眼巴巴地看着宋辉祖,“我正指着宋兄呢!”
宋辉祖心头一爽,不由自主地挺起胸膛,“你放心,此事我已有了些考量。”
说着就开始跟周坚和另外两个同行的书生嘀咕起来。
休息一阵,众人进了湖州城。
沈家在湖州城中也有几家铺子,这是商路的需要,也从侧面证明了这些江南地界的豪商大家族,在江南之地的势力到底有多么夸张。
周坚一行,便自然地住进了湖州城中的沈家酒楼。
众人也顾不上休息,便开始了紧锣密鼓的准备。
翌日,中午。
登门的食客们忽然发现,说书台上的人换了。
不过他们也不在意,这些说书的也好,评弹的也罢,甚至唱曲儿的一样,拿出来的都是些老掉牙的内容,也就能当个吃饭饮酒的背景音听个乐。
时间悄然来到了午时,饮着茶准备点菜的众人,忽然听得耳畔一声醒木脆响。
啪!
“诸位客官,今日小人为大家讲一个新的话本,名叫西游释厄传!请诸君品鉴!”
说书人清脆而又响亮的声音,传进了众人的耳中。
众人不由下意识看了过去。
然后便有人嗤笑一声,“又是什么奇奇怪怪的故事,这都没听过,定然没什么好的。”
“西游?莫不是讲那唐玄奘西天取经的?”
“这故事倒是不错,但零零碎碎,没啥好说的啊!谁想听那些苦哈哈的故事啊!”
角落的一处桌上,周坚和宋辉祖以及另外两个书生坐着,有些紧张地听着众人的言语,彼此对望的眼神之中,都有几分期待和紧张。
不知道这第一次尝试,能不能成!
若是不能一炮而红,岂不是浪费了这么好的故事,和齐侯的一片苦心?
说话间,说书人的声音已经再度响起。
这位经验丰富的说书先生,虽然只经过了短短两日的紧张培训,但一路上都在熟悉本子,早已把故事和节奏了然于胸。
而随着他的讲述,不知不觉间,人头攒动的大堂之中,声音悄然敛去。
让新进门的客人都有些发懵,怀疑是不是来错地方了,然后听了几耳朵,也跟着专注了起来。
大堂之中,渐渐坐满了人。
门口还站着些过路的客人。
便是后堂的小二,都有几个听入迷的,被回过神来的掌柜踹了几脚才忙活起自己的事情。
大堂之内,只有店小二端着托盘,如旋风蝴蝶一般,在一桌桌的枝头,旋转起舞。
“这猴王与金星纵起云头,升在空霄之上,正是那:高迁上品天仙位,名列云班宝录中。”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啪!
随着结语,一声醒木,众人方才真正如梦初醒。
“好!”
“好活儿当赏!”
“看赏!”
鼓掌声和叫好声接连响起,连带着铜钱如雨,落在了小二四处穿梭的托盘之上。
周坚和宋辉祖对视一眼,哈哈一笑。
笑声,是对现状的满足,也是对未来的自信。
杭州城外的这处雕梁画栋的庄子中,这间风雅清幽的静室内,今日便响起了一阵阵的笑声。
这静室内,不仅有杭州府的知府大人,还有还有杭州同知、通判等数位高官。
身为杭州府的父母官,他们能够在这些士绅府上,享受到无微不至的服务,根源却在于他们是一头的。
“杨大人,咱们来猜猜郭万里此刻是在挨骂还是在挨鞭子?”
杭州同知笑着开口,而他的话,也引来了房中众人的阵阵哄笑。
杨志鸿却没有笑,而是平静开口,“诸位,切莫小觑这个齐政!当初马有昌和林满,亦是风光无二,如今呢?早已化作一抔黄土,咱们此番身负重任,不能大意啊!”
杭州同知点头表示受教,但也还是说道:“大人之言甚为有理,只不过他毕竟才年方十七,所谓年轻气盛,又骤登高位,难免心高气傲,此番遭到咱们这样的羞辱,心头怕是早就已经沉不住气了。后面的事,自然就是按照咱们设定好的方向走了!”
杨志鸿没再说话,但心头却带着几分忐忑。
他不担心这个从来不跟他们同路的郭万里的死活,但却很担心齐政会不会有他们预期的反应。
他的表情也收在了坐在房间内的祝老太爷的眼中。
身为此间主人,祝老太爷呵呵一笑,“杨大人不必担心,这来的是侯爷也好,王爷也罢,要想做事,总是需要耳聪目明的,若是看不见,听不着,什么都不知道,便是有万钧蛮力,也没办法影响局势。”
“只要咱们这些士绅都和府衙一条心,他也无非也就是那个贺间的下场。”
杨志鸿听了这话,倒是缓缓点头,颇为认同。
朱老太爷所说的,也是他们如今最大的倚仗。
强龙难压地头蛇,说的便是如此。
江南其余地方的人或许没有被全部拖下水,但杭州之地,上上下下,几乎就没有人不是越王的人。
但凡不向越王靠拢的,要么被排斥在核心机密和利益之外,要么就如贺间一样,早就被挤兑走了。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效忠的利益集团背后,是稳如老狗的越王。
也就如杨志鸿这个层级的人,才明白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说话间,外面一个府衙属吏便匆匆走进,一圈行礼之后,“大人,卑职奉郭大人之命,前来通报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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