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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檀的鼻尖动了动,山风卷着善人庄的方向吹来,那股若有若无的腥气更重了。像极了百年前水漫金山时,江底翻起的腐泥混着血锈的味道。
她摸向腰间的断剑,剑鞘上的铜钉硌得掌心发疼——这是她撞雷峰塔时崩裂的,剑断了,可塔下白蛇的哭喊声,倒比剑刃更利,刻进了骨头里。
“要进去么?“无妄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他的僧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腕间佛珠串成的光晕却始终稳稳悬着,“我闻见...有往生咒的乱音。“
青檀侧头看他,月光在他眉骨投下阴影,倒把那双眼睛衬得更亮了。
像极了法海当年持钵时的目光,清冽得能照见人心底的污。
她忽然笑了,斗笠下的蛇鳞纹随着动作泛出幽光:“小师父不是最会渡人么?
这庄里的'善人',正等着被渡呢。“
子时三刻,青檀贴着善人庄的后墙翻进去时,衣摆扫过墙根的野蔷薇。
花刺勾住她的青衫,她也不躲,由着刺尖扎进皮肉——痛觉能让蛇类的感官更敏锐。
庄里的灯火早熄了,只有前院祠堂还亮着盏豆油灯,暖黄的光透过窗纸,把“济世堂“的匾额映得像块浸了蜜的糖,甜得发腻。
她沿着廊下的青砖走,每一步都避开砖缝里的青苔——蛇类化形未全时,脚底沾了湿滑的东西容易露馅。
转过月亮门,血腥味突然浓重起来,混着点香灰和腐木的气息。
她停在一口老井前,井沿的石缝里凝着暗红的痕迹,用指甲刮下一点凑到鼻尖——是血,至少搁了七日的血。
井里传来“咔嗒“一声轻响。
青檀的瞳孔瞬间缩成竖线,袖中指尖弹出半寸蛇信。
她俯身扒着井沿往下看,月光只能照见水面浮着的几片烂荷叶,可直觉却在脖颈后窜起凉意——这井底下,藏着活物不敢见光的东西。
她解下腰间的酒葫芦,往井里一抛。
葫芦“咚“地落水,溅起的水花里裹着股腐臭,像久埋地下的尸首突然被挖开。
青檀借势翻进井里,脚刚沾到井底的石板,就听见头顶传来人声:“谁?!“
举着灯笼的小婢女被吓了一跳,灯笼“啪“地掉在地上,火光映出她泛青的脸。
青檀看清她脖颈间的青斑——那是蛊毒发作的痕迹,像条小蛇盘在皮肤下。
婢女颤抖着要喊,青檀已扣住她的手腕,蛇信扫过她的掌心:“喊一声,你体内的千日蛊就会提前发作。“
婢女的眼泪“刷“地掉下来:“姑娘...您也是来查的?“她指了指井壁上的暗门,“庄主说这是施粥的米仓,可底下...底下全是尸体!
上个月王阿婆的儿子,还有村头卖豆腐的张二,都被拖进去了!“
青檀的指甲掐进掌心。
暗门被推开时,霉味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十几具尸体层层叠叠堆在草席上,有的脸上还沾着施粥时的饭粒。
最上面那具尸体的手攥着半块馒头,指缝里塞着撕碎的“善“字——是被生生拽进地狱前,还想着抓住最后一点希望。
“庄主是邪修!“婢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说收集够一百个苦命人的怨魂,就能结成'怨魂丹',修成人仙。
那些来求粥的穷人,喝了他的'平安汤',就被下了蛊,等怨气攒够...就被拖到这里!“她掀起自己的衣袖,手臂上爬满青紫色的蛊虫纹路,“我娘病重,我求他施药,他就给我下了蛊...姑娘,求您救我!“
青檀的蛇尾在裤管里蠢蠢欲动。
她摸出断剑,剑尖挑起婢女腕间的蛊纹:“我救你,但你得帮我。
明日辰时,施粥场。“
第二日的太阳刚爬上屋檐,善人庄的施粥场就围满了人。
青檀裹着破棉袄缩在角落,脸上抹了锅底灰,咳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手里的破碗“当啷“掉在地上,碗底沾着的血渍在青石板上晕开——那是她咬破舌尖吐的,腥甜的血混着晨露,像朵开错季节的红梅。
“这姑娘怕是染了时疫!“人群里有人喊。
施粥的仆从慌了神,举着木勺后退。
李善仁却从正厅走出来,月白锦袍一尘不染,手里还端着盏茶。
他的笑像春阳里的糖霜,落进青檀眼里却泛着冷:“姑娘这是怎么了?
快请进堂里,我让医官瞧瞧。“
“不必了。“青檀扶着墙站起来,声音哑得像破风箱,“前日我阿爹也这样咳血,后来...后来被你们庄里的人抬走了。
说是送医,可再没回来。“她扯住李善仁的衣袖,“您说您是善人,那我阿爹呢?“
人群里响起嗡嗡的议论。
李善仁的笑纹没变,指尖却在袖中攥紧。
这时人群外传来佛珠转动的脆响,无妄披着晨雾走进来,腕间佛珠泛着金光:“善哉。“他抬手一抛,佛珠串成的光网罩住施粥场,空中突然响起呜咽的哭声——几十个半透明的人影浮在半空,有的攥着馒头,有的抓着药渣,脖颈间都盘着青紫色的蛊虫。
“这...这是妖法!“李善仁的脸白了。
人群里突然有人尖叫:“那是我家柱子!
上个月说去施粥场,就没回来!““还有我家阿娘!
她手里的药包是我缝的!“
青檀扯下斗笠,眼角的鳞纹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她抽出断剑,剑尖直指李善仁:“善人?
你收的是人命,结的是怨丹!“
李善仁的瞳孔骤缩。
他猛地推开人群往庄里跑,可刚到祠堂门口就顿住了。
青檀看见他后颈浮出黑色鳞片,耳尖变成蛇信的形状——原来这伪善的凡人,竟是条修成人形的黑蟒!
“臭妖妇!“李善仁的声音变得沙哑,脖颈上的皮肤裂开,露出底下黑漆漆的蛇鳞,“你坏我好事,我就把你吞进肚子里,连骨头都不剩!“他张开嘴,喉头翻涌着腥风,蛇信子“嘶嘶“作响,獠牙上挂着墨绿色的毒液。
青檀握紧断剑,酒葫芦在腰间撞出清脆的响。
她瞥了眼人群里颤抖的小翠,又看向无妄——他的佛珠正发出更亮的金光,像道不灭的灯。
“来啊。“她舔了舔嘴角的血,笑意在眼角的鳞纹里漾开,“我倒要看看,是你的蛇嘴硬,还是我的断剑...更利些。“
黑蟒张开的蛇口足有一人高,腥风裹着腐肉味扑来,青檀被吹得踉跄半步。
她看见蛇信上挂的绿毒滴在青石板上,“嗤啦“一声蚀出焦黑的洞——这毒,能化人骨。
“檀儿!“无妄的低喝混着佛珠崩裂声炸响。
他手腕上的十八颗佛珠突然脱离串绳,化作金芒直刺蟒目。
黑蟒吃痛偏头,蛇口歪了三寸,擦着青檀的左肩咬下。
她闻到布料烧焦的糊味,这才惊觉自己半边衣袖已被毒雾腐蚀成灰,肩骨火辣辣地疼——原来方才无妄的佛珠不是攻击,是替她挡了致命一击。
“小师父!“青檀转身时蛇尾不受控地窜出裤管,尾尖扫过无妄的手背。
他的掌心全是血,金刚杵的握痕深嵌进肉里,腕间皮肤泛着青紫色——分明是替她硬接了黑蟒喷吐的毒雾。
“渡厄禅...可解百毒。“无妄的声音发颤,却仍将金刚杵横在两人身前。
金杵表面浮起细密的裂纹,像冰面下的暗河,“你去引开它,我...我替你护法。“
青檀的蛇鳞纹从眼角漫到耳后,瞳孔缩成尖锐的竖线。
她摸向腰间酒葫芦,酒液混着血珠顺着指缝滴落——这是方才断剑斩蛇尾时,自己划开掌心滴的血引。“好啊,你护你的法,我报我的仇。“她甩了甩断剑,剑刃上的血珠溅在黑蟒鳞片上,滋滋冒起青烟,“百年前水漫金山,我没杀够人;今日这伪善的蟒妖,正好让我开开胃。“
黑蟒被激怒,蛇身骤然绷直如铁鞭,朝着青檀的腰腹抽来。
她旋身避开,断剑反手刺进蛇腹软鳞——这是蛇类最脆弱的地方,她太清楚了。
黑蟒痛得翻卷,带倒了半座祠堂,瓦砾如雨落下,砸在青檀脚边。
她趁机跃上蛇头,断剑抵住蟒眼:“你不是爱装善人么?
现在让你看看,真正的'善'是什么——“
她咬破舌尖,血珠滴在断剑上。
剑身突然泛起幽蓝光芒,是蛇类本命妖力的颜色。“魂引术!“她对着天空张开双臂,那些悬浮在施粥场上的冤魂突然发出尖啸,像被磁石吸引般朝着黑蟒涌去。
有攥馒头的少年,有抓药包的老妇,还有被拖进井里时指甲缝塞着“善“字的农夫——他们的怨魂裹着蛊虫纹路,咬向黑蟒的七寸、毒牙、蛇信。
“不!
我的怨魂丹!“黑蟒的人形面容在蛇头上扭曲,“你们这些蝼蚁,本就该被我渡化——“
“渡化?“青檀的蛇尾缠住蟒颈,借力将断剑更深刺进蛇眼,“你这种吸人血、啖人魂的'渡',我青檀第一个不答应!“
冤魂们的哭嚎盖过了黑蟒的嘶吼。
青檀看见那些蛊虫纹路正从黑蟒身上剥落,重新钻进冤魂体内——原来李善仁用蛊虫锁人怨气,如今被魂引术逆转,反成了冤魂反噬的利器。
黑蟒的鳞片开始碎裂,露出底下腐烂的血肉,最后一声惨嚎还未出口,就被攒动的冤魂撕成了碎片。
“结束了。“青檀松开蛇尾,踉跄着跌坐在地。
她望着满地碎鳞,突然想起百年前法海说“众生皆苦“,可此刻这些冤魂的苦,分明是被人亲手酿的。
“姑娘!“小翠的哭腔从瓦砾堆后传来。
她跪爬着扑到青檀脚边,脖颈间的青斑已褪成淡紫,“您救了我...救了所有人!“
青檀弯腰扶起她,指尖触到小翠腕间残留的蛊纹:“我不是来救你的。“她望着远处被冤魂托着升向云端的影子——那些人终于能闭眼了,“我是来证明,这世上还有人记得你们的苦。“
小翠愣住,随即哭出声来:“记得...有人记得就够了...“
无妄的诵经声突然变弱。
青檀转头,见他倚着残墙,掌心按在胸口,指缝间渗出的血染红了僧袍。
她快步走过去,蹲在他身侧:“不是说渡厄禅解百毒么?“
“是解百毒。“无妄扯出个苍白的笑,“但解不了...替人受的伤。“他抬手抚过青檀肩头的伤口,“你疼,我便也疼。“
青檀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想起方才无妄用佛珠替她挡毒时的眼神,像极了白蛇临死前说“青儿,要替我看遍人间“的温柔。
原来这小师父的渡厄,从来不是高高在上的慈悲,是把别人的苦,都往自己心里揣。
夜色漫上善人庄的断墙时,青檀和无妄坐在泊在村外的小船上。
她摸出酒葫芦灌了口,酒液顺着下巴滴在断剑上:“你说,若我真能修成散仙,还会记得这些凡人吗?“
“会的。“无妄替她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发丝,“因为你已把他们的故事,刻进了心里。“他的目光落在她眼角的鳞纹上,“蛇类最是记仇,可你这仇,记的是人间的苦;这鳞纹,刻的是人间的光。“
青檀低头看着断剑。
剑身上映着她的脸,鳞纹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不像从前那样冷。
她忽然笑了:“也许...我也开始相信,有些人心是真的。“
船舷碰着岸边的碎石,发出轻响。
无妄闭目调息,佛珠串从他袖中滑出,落在两人中间的船板上。
青檀拾起那串佛珠,发现每颗珠子上都刻着极小的“渡“字——和他前世圆寂时,法海替他刻的往生咒,一模一样。
她正欲细瞧,远处传来雄鸡报晓的啼鸣。
青檀抬头,见东方泛起鱼肚白。
她把佛珠轻轻放回无妄手边,转身看向船头。
水面上漂着片野蔷薇花瓣,是白天翻墙时被勾落的,此刻正随着水波,往更南的方向漂去。
第三日清晨,青檀在渡口的凉席上醒来。
晨雾里,她摸到枕边有串温热的佛珠。
珠子上的“渡“字被磨得发亮,像有人整夜握在手心,用体温焐了又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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