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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皇宫,文德殿。今日会议的主角依然是户部尚书王绪。
这位来自山西的大燕财神皱着眉头,不厌其烦地向庙堂诸公解释各项用度扣减的缘由。
总而言之,国库没那么多银子。
众人自然不干,这个说九边将士的军饷和冬衣拖延不得,否则极有可能动摇军心影响边疆安稳,那个说山东河南一带今年的旱灾格外严重,朝廷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百姓饿死。
“各位大人一心为国,你们急切的心情令本官感同身受,但是秋税尚未解入国库,本官委实变不出银钱。你们若不信,户部的账目愿意随时接受朝廷的核查。”
王绪从来不是软弱的性子,有时甚至敢当面驳回首辅宁珩之的决定,此刻他摆出一副光棍的姿态,众人登时无可奈何。
其实他们心里清楚,国库里确实没有多余的银子,要不是王绪身后有那群晋商的支持,时不时还能拆借一笔银子帮他周转,朝廷只怕五六月份就会出现财政危机。
如今虽是寅吃卯粮,至少能够维持王朝上下的正常运转,换做其他人替代王绪只会更糟糕,这就是王绪能够坐稳户部尚书且不依附于宁珩之或者欧阳晦的底气。
既然户部拿不出银子,诸位高官不由自主地看向龙椅上那位。
他们都知道天子的府库应该还算充裕,只是没人敢主动挑起这个话题。
龙椅之上,姜宸暗暗骂了一声。
身为大燕皇帝,坐拥万里江山,他当然不希望看到治下子民过得水深火热。
倘若朝廷真的艰难到那个地步,他不是不能拿出皇宫府库里的银子,问题在于实情果真如此么?
大燕如今每年财税收入约为一千六七百万两,其中田赋占据七成,盐税和商税合计不到两成,其余杂税一成有余。
姜宸心里如明镜一般,按照实际情况来看,朝廷每年的财税收入远不止现在的数额,百姓们肩上的担子依然很重,那些凭空消失的银子全被从上到下各级官绅收进了自己的口袋。
这不是个别现象,而是官场风气早已败坏,不贪的清官反倒属于极少数。
“都退下吧,元辅和沈卿留下。”
天子开口,众人不敢迟疑,次辅欧阳晦临走的时候深深看了一眼工部尚书沈望。
坊间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天子意欲提拔沈望入阁的态度越来越明显,这让欧阳晦感受到极大的危机,毕竟沈望无论名声还是能力都非同一般,他要是入阁绝对不会像孙炎等人一样,成为有名无实的纸糊阁老。
欧阳晦心中默念,看来陛下已经有了更欣赏的人选,自己要不要急流勇退呢?
他的步伐相较往日显得沉重许多。
十余位高官退下之后,天子看向宁珩之问道:“元辅,江南情况如何?”
“回陛下,臣已行文江苏巡抚陈琰、江苏布政使窦贤、漕运总督蒋济舟和两淮盐运使许观澜等人,将朝廷近况告知他们,命他们尽快筹措盐漕银税押解入京。从各人的答复来看,他们十分理解朝廷的难处,并且争先恐后愿为陛下分忧,一应安排已经着手。”
宁珩之的语调不紧不慢,随即略显迟疑道:“只是据许观澜最近的急报来看,两淮盐运司今年的认窝大会困难重重,恐怕会延后一段时日。”
天子皱眉道:“为何要延后?”
宁珩之用余光看了一眼沈望,缓缓道:“启禀陛下,扬州同知薛淮一到任便夺占知府谭明光的职权,随即对境内官绅展开大规模的审查问罪,将扬州一地弄得人心惶惶。若仅如此倒也罢了,毕竟新官上任三把火,薛淮又是年轻冲动的年纪。但他接下来对两淮盐商穷追猛打,种种小题大做之举令许观澜苦不堪言,认窝大会亦难以推行。”
“这个愣头青……”
天子面露不悦,同时又有些奇怪。
先前他明明告诉过陈琰,让这个江苏巡抚盯着薛淮一些,莫要干碍到盐政和漕运,为何薛淮还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宁珩之继续说道:“陛下,薛淮虽然只是扬州同知,但他和一般官员不同,陈琰和窦贤等人对他终究不能太过强硬。”
这句话精准地解答天子心中的疑惑。
他转头看向恭敬肃立的沈望,沉声道:“沈卿,你如何看待此事?”
因为宁珩之的提醒,天子意识到薛淮这样的刺头在京城还会被压制,在江南可谓真正的少年显贵,即便薛明章已经过世多年,他还有一位担任工部尚书且有可能入阁的座师,陈琰等人不到万不得已,定然不会强行刁难薛淮。
沈望沉稳地说道:“陛下,薛淮行事或有操切之处,但稽查不法、整肃吏治,本就是他分内之事。盐课乃国朝命脉,两淮又为重中之重,多年积弊,非雷霆手段难见成效。许运使所言认窝大会困难重重,其根源或许并非薛淮清查之举,而是自身难安,故而焦灼。”
宁珩之眼底精光一闪。
沈望履任工部尚书将满一年,取得的成就有目共睹,一方面他用水磨功夫调整下属官员,逐步树立衙署清正之风,另一方面他让人稽核各司往来账目,剔除那些明显超额的出项,实打实为朝廷节省不少开支。
这样的对手显然不是欧阳晦那种老官迷可比,今日他面对天子暗含雷霆的质疑,一番话极其巧妙地转换了焦点。
仅仅是“多年积弊”和“自身难安”这八个字,便将天子怀疑的对象成功转为两淮盐运司。
认窝大会迟迟无法举行,究竟是薛淮的动作太激烈以至于民心不稳,还是盐运司那帮人拼命想要捞取私利?
宁珩之趁天子还未表态,不疾不徐地说道:“沈尚书所言皆有道理。然为官之道贵在通权达变,尤执掌地方实务者,更需审时度势顾全大局。盐政涉及商引、漕运、民食、国库,牵一发而动全身。薛淮锐意除弊之心可嘉,但急于求成不分主次,致使盐运阻滞,盐政若大崩,动摇的可不仅仅是扬州一地啊。”
“元辅老成谋国,通观全局,下官受教,稳定盐漕确为当前之急务。”
沈望语调平和,然而接下来的陈述却锋芒尽显:“值此秋税催缴,认窝大会迫在眉睫之际,许运使不专注于尽快完成盐商认窝、解缴课银,却屡屡上奏同僚办案如何掣肘于己,在本官看来更是轻重不分。倘若其自身行事坦荡无碍,何惧查察?盐商又为何惧怕一位秉公执法之同知?此番困难重重,是案子困难还是人情困难?其中疑窦,恐非单凭一面之词便能定论。”
“沈尚书。”
宁珩之稍稍加重语气,带着几分内阁首辅的威严:“许观澜掌两淮盐政多年,功过自有朝廷考功簿可查。薛淮到任未久,便掀起如此大浪,其动机是否全然为公也待商榷。老夫亦闻其行事霸道,动辄牵连,致使扬州不少正当商户亦人人自危,此举岂是秉公执法四字便可带过?他如此不顾后果,在扬州穷追猛打,若此中分寸拿捏失当,挫伤民商助国之心,这后果薛淮承担得起吗?”
殿内的气氛仿佛凝固。
天子沉肃的目光在两人面上梭巡。
他不太理解沈望今日为何如此强硬,现在分明是薛淮的动作影响到两淮盐运司的正常运转。
虽说薛淮并无私心,但凡事都有轻重缓急,天子不是不允许他肃清吏治查办奸商,可是这些事相较于朝廷的困难来说,终究只是一地一时的风波,大可往后推迟一段时间。
“沈卿。”
天子一开口便使得两位重臣偃旗息鼓,他缓缓道:“你认为薛淮没有过错?”
“回陛下,对错与否,臣不敢妄下断言,不过——”
沈望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天子说道:“臣今日早上收到薛淮让人跋涉千里送来的密折,他请臣代为呈递御前。”
“密折?”
天子眉尖微动,薛淮居然没有走通政司的上奏程序,反而特地让沈望帮忙呈上,这封奏章的内容怕是大有玄机。
宁珩之心里一沉,他没有想到沈望居然能如此及时地掏出一封密折。
司礼监掌印太监曾敏亲自从沈望手中接过薛淮的奏章,然后恭敬地递给天子。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呵。”
天子面无表情发出一声古怪的笑声。
宁珩之暗感不妙,他太了解天子的脾性,这种情况分明是震怒的表现。
“元辅。”
天子将薛淮的密折合上,面上看不出明显的怒色。
“臣在。”
宁珩之不敢大意,连忙拱手应声。
天子幽幽道:“安排八百里快马传旨给许观澜,限他在一个月之内办妥认窝大会,朕届时要看到明确的窝银数额。”
这句话让宁珩之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本以为天子会因为薛淮的密折雷霆大怒,或者是质问他关于两淮盐运司以及江苏官场的积弊,在他想来那封密折离不开这些问题,谁知天子竟然提出这样一个要求。
当下他只能恭敬地说道:“臣遵旨。”
“都退下罢。”
天子不复多言,神情冰冷。
待两位重臣离开文德殿,天子扭头看向曾敏,眼中杀意昭然:“传韩佥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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