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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声高呼如同惊雷,瞬间炸响在凝滞的空气里,盖过锦绣街上所有的喧哗。只见一队彪悍的抚标营亲兵手持江苏巡抚衙门令旗,如旋风般席卷而来,迅速排开挡在前方的人群,清出一条通路。
队伍中央,身穿二品锦鸡补子官服的江苏巡抚陈琰策马前行,在数名亲随的护卫下进入场间对峙的中心圈。
陈琰乃是首辅宁珩之的同年和同乡,两人都是浙江杭州府人氏,因为这层紧密的关系,他身上一直有着鲜明的宁党烙印。
其人年近六旬,形容矍铄,一张国字脸愈显威严。
他目光如电,飞快扫过眼前剑拔弩张的两方阵营——一边是扬州府衙门差役和巡检司弓兵,领头那个神情坚毅的年轻人便是扬州同知薛淮;另一边则是杀气腾腾的盐运司直属盐兵,簇拥着脸色沉肃的两淮盐运使许观澜。
“真热闹。”
陈琰面无表情地吐出三个字。
许观澜和薛淮上前见礼,而先前一直紧闭的刘府大门忽地打开,老态渐露的刘傅带着刘许和几名晚辈子弟踉跄而出,直接跪拜道:“草民刘傅,拜见巡抚大人!”
陈琰先让许观澜和薛淮等官员免礼,然后看向刘傅说道:“起来吧,一把年纪折腾什么?”
语气虽平淡,熟稔关切之意却显露无疑。
刘傅在子侄的搀扶下站起来,状若无意地看了一眼旁边的薛淮。
在这样一个剑拔弩张的场合,薛淮平静地站着,刘傅看似恭敬,实则眼底飞快掠过一抹得意。
他当然是因为知道陈琰已经在路上,才敢让家中护院和府衙官差对峙。
陈琰虽然做不到将薛淮打落尘埃,但他身为江苏巡抚有权暂停薛淮的职务!
便在此时,陈琰看向薛淮年轻俊逸的面孔,开口问道:“薛同知,能否给本官说说这是出了何事?”
薛淮身形挺拔如松,面对这位封疆大吏的审视,不卑不亢地揖礼道:“回禀抚台,事起扬州刘氏一族,其罪状如下:其一,长期侵夺盐引份额,私卖引额牟取暴利,具体人证物证稍后府衙即可呈报;其二,以高利贷逼迫中小盐商签下借据,以预购盐引为名榨取钱财,致使其等家业濒危;其三,操纵物价、囤积居奇、鱼肉百姓、欺压良善,种种不法之举罄竹难书!下官今日依法前来拘拿刘傅、刘议、刘许等一干主犯回府衙详审,然盐运使许大人率盐司官兵持械介入,阻挠府衙执行公务,致使局面僵持难下。”
“薛同知慎言!”
薛淮话音刚落,许观澜便踏前一步,肃然道:“抚台明鉴,此皆薛淮一面之词!盐政之制,本就依赖各大盐商运作,方能保盐课顺畅无虞。刘翁乃本分商人,历年盐税足额,何来擅改引额之说?至于所谓逼迫中小盐商之论,纯属经营借贷,契约分明皆是自愿,官府岂能因商户经营不善便强加罪名?薛淮今日兵围刘府,手段酷烈,才是真正激化矛盾、扰乱盐政秩序之首恶!下官身为盐运使,维持盐务稳定乃职责所在,岂能坐视州府滥用职权,损毁朝廷盐税大业?”
“巡抚大人啊!”
刘傅抓住机会,扑通一声再次跪倒,老泪纵横道:“刘氏一族向来奉公守法,为朝廷盐税略尽绵薄之力。薛同知初到扬州,便对我等本地商贾深怀成见,先是以莫须有之罪拘我长子刘让,又查封我家数处产业,如今更欲将我一家老小构陷入狱!我刘家世代在此,亲朋故旧无数,产业牵连数万人生计。今日若被构陷抓捕,扬州必然动荡,恳请巡抚大人为草民做主,为那些依靠刘家生活的无辜百姓做主啊!”
陈琰面色沉静地听着,目光在薛淮、许观澜和刘傅之间游走。
场间一片沉寂。
薛淮的部属、许观澜的盐兵、陈琰带来的抚标营泾渭分明地站着,尽皆看向中间那小片区域。
良久过后,陈琰对薛淮语重心长地说道:“薛同知,你一心为民锐意革新,本官早已知晓。然则为官一任,首要在于稳字,稳政、稳民、稳商!扬州盐政乃朝廷命脉,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如此兴师动众围困乡宦望族府邸,置朝廷体面于何地?置地方安定于何顾?这岂是父母官应有之道?”
薛淮长身肃立,并未急于辩驳争论,光是这份养气功夫就让陈琰内心微凛。
他其实早就收到刘傅的求援,对于刘让和刘议几次送去苏州府的礼单也非常满意,然而这段时日一直被布政使窦贤缠着脱不开身,还好那个老家伙前几天另有要事,终于不再拿着一堆棘手公务拖住他的脚步,他便匆忙赶来扬州。
短暂的停顿后,陈琰看了一眼刘傅,稍稍放缓语气道:“至于刘家之事,纵有经营借据纠纷亦属商贾常情,自有官府依律仲裁处置,岂能等同于大逆不道之罪?更遑论擅改盐引、私贩等滔天之罪,更需铁证如山,三法司详查方可定论,岂能凭一时意气便欲锁拿阖府老幼?刘傅乃地方耆老,其产业涉及民生甚广,薛同知你在处置的时候更需谨慎周全。”
听到这番绵里藏针的话,许观澜暗暗松了一口气,刘傅的老脸上更是浮现激动感佩之色。
“抚台教诲,下官谨记。”
薛淮却神色如常,丝毫不为所动,继而道:“抚台容禀,下官手中所握罪证,非只几份诉状。刘家子弟多行不法之举,人证物证无比确凿,刘家联合郑、白、葛等大族,操纵两淮各地物价低买高卖,谋夺他人田产基业,勾结盐枭贩卖私盐,桩桩件件皆可查验核对!此外还有一事,抚台或许不知,就在方才有扬州本地四十余家商户,他们原先受刘家等大族胁迫助纣为虐,而今弃暗投明联手检举刘傅等人,谭知府正在府衙受理他们的告发!”
“薛同知你……你血口喷人!”
刘傅脸色瞬间惨白,指着薛淮的手剧烈颤抖,声音尖利却透着一股心虚的恐惧。
许观澜的脸色也变得更加难看,那几十名盐商的倒戈确实是当下最麻烦的问题。
陈琰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惊疑。
薛淮的陈述条理清晰且底气十足,让他无法再轻易以“意气用事”之类的借口搪塞,但他今日前来不光要保住刘家,更不能让薛淮破坏即将举行的认窝大会,总之必须要将这件事平息下来。
“薛同知!”
陈琰加重语气,肃然道:“官府办案需讲究程序,你今日调动兵丁围攻乡宦已近僭越。本官看在你初衷不坏的份上,不追究你的责任,然而此事关系重大且牵涉甚广,非你扬州府衙一地可决!”
薛淮微微仰头道:“下官斗胆,敢问抚台此言何意?”
陈琰扫视众人,正色道:“自即日起,所有关于盐务舞弊、盐商纠纷之案,包括刘家在内所涉诸事,移交江苏巡抚衙门统一受理。薛同知,你专心协理扬州政务,维持地方安定即可,谭知府处本官自会行文。所有涉案人证物证,即刻封存移交巡抚衙门。”
这一招釜底抽薪让许观澜和刘傅眼中同时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尤其是许观澜大感轻松,他没办法强行干涉扬州府衙的决定,此番带兵前来阻拦少不得被御史弹劾,只是相较于刘家隐藏的秘密,他宁肯被弹劾几次。
好在陈琰及时赶来,他以巡抚的名义直接夺走这桩案子的处置权,薛淮根本无力反抗,即便他背景通天,当下亦没有任何本钱抗衡堂堂巡抚。
“至于你们两位——”
陈琰转向许观澜和刘傅,肃然道:“盐运司务必全力配合巡抚衙门的调查,而刘傅及刘府上下,在巡抚衙门正式传唤之前,不得离府半步!”
二人连忙恭敬应下。
此时此刻,全场目光聚焦在薛淮身上,包括陈琰那带着审视和警告的视线。
薛淮听完陈琰极其偏袒甚至是包庇的决定,脸上竟无半分怒色。
只见他深吸一口气,对着陈琰长长一揖,随即腰背挺直,朗声道:“抚台钧令,下官本应凛遵,然大燕《刑律》明令:凡现查有谋叛、奸党、贪赃、枉法证据确凿之嫌犯,当地主官有权立即拘拿,以防串供、灭证或脱逃,此乃律法赋予地方有司之职权,亦是维护朝廷律法尊严之必须。巡抚衙门固然权限更高,然非律法规定为前置程序,下官今日依法行使职权,拘拿重罪疑犯程序正当,并无不妥!”
这番话铿锵有力如同洪钟大吕,竟震得全场寂静无声。
陈琰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他知道薛淮是京中有名的愣头青,今日当面领教才知这个年轻人的难缠和棘手。
这一刻他不禁想起前些天宁珩之让人送来的密信。
宁珩之在信中告诫他,天子已经动怒,极有可能清查盐政,让他务必保全自身。
只是在这江南繁华之地待得久了,平日享受太多两淮大盐商的孝敬,再加上和盐运司的利益勾连,让陈琰没办法做到置身事外。
他知道薛淮的靠山很硬,所以今日并未过于严苛,始终是想找到程序合理的法子,包括直接夺走这桩案子的处置权,而非强行停了薛淮的职权。
但是薛淮比他想象得更强硬,只听他毫不犹豫地说道:“抚台若坚持认为下官此举有违程序,下官愿承担一切后果。然在此之前,下官身为扬州同知护法有责,今日,人必须带走!”
他忽地抬起手,指向面色大变的刘傅,厉声道:“来啊!奉知府大人签令,缉拿人犯刘傅、刘议、刘许等人,押回府衙!有阻挠公务者,依法一并拿下!”
“薛淮!”
陈琰勃然变色,厉声呵斥,他万没想到薛淮竟如此刚硬决绝,甚至不惜抬出律法正面硬顶他的权威!
几乎在陈琰怒喝的同时,盐运副使陈伦怒目圆睁道:“大胆薛淮!竟敢违抗抚台大人钧命!”
抚标营和盐兵占据人数上的绝对优势,而且论战力肯定强过扬州府的差役和巡检司弓兵,倘若冲突真的发生,薛淮的部属多半会被快速击溃。
因此在这两拨人虎视眈眈之下,薛淮的部属意欲上前也被拦住。
可是无论陈琰还是许观澜,他们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火并一幕的发生。
薛淮依旧腰杆挺拔地站着,宛如松柏凛凛。
陈琰紧紧盯着这个年轻人的双眼,一时间感觉颇为棘手。
在这般令人难以呼吸的氛围中,陈琰放缓语气道:“薛同知,你可知道本官有权暂停你的职事?”
“下官知道。”
薛淮不卑不亢地说道:“抚台,下官只是依律行事,尽自身职责而已,不知有何过错?”
“你确实没有太大的过错,但是方才本官说过,此案牵连甚大,交由巡抚衙门处置,你为何不肯领命?”
陈琰耐着性子说道:“难道你怀疑本官不会秉公断案?”
这个年轻人倘若鲁莽地承认,陈琰便可顺势治他不敬上官之罪,暂时停了他的职权也无人可以指摘。
薛淮自然不会上当,他摇头道:“下官并无此意。”
陈琰不禁叹了一声。
随着时间的推移,场间并未发生直接的冲突,但无论陈琰怎么说,或动之以情或直言威胁,薛淮始终不松口,仿佛他今天一定要将刘氏一族带回府衙受审。
看着在陈琰面前丝毫不落下风的薛淮,许观澜忽地抬头看向天空,这才发现日头已经偏西。
不知为何,他心中忽地涌起一股不安。
“运使大人!不好了!”
远处忽地响起一个仓惶的声音。
许观澜扭头望去,只见一名胥吏几近踉跄地从盐兵之中挤过来,他甚至来不及向此地最大的陈琰行礼,便摔倒在许观澜身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大人,出大事了!”
许观澜见状不禁怒道:“何事快说!”
胥吏挣扎着爬起来,他身上有不少伤痕,带着哭腔说道:“谭知府带着一队漕军包围了盐院,娄副使想要拦住他们,谁知黄同知带人里应外合,将谭知府的人都放了进去,盐院被他们闹得翻了天!娄副使和留下的弟兄被他们控制,刘家郑家白家等藏在盐院的人都被谭知府抓住,还有……还有内堂的账册也被他们找到了!小人是拼了命才逃出来报信的!”
他显然已经完全失了分寸,不顾场合将一堆机密吐了出来。
这番话犹如滚滚惊雷平地而起,在所有人心头炸裂。
就连陈琰都无法控制自己的神情,他极其惊愕地看着许观澜。
“你……”
许观澜面色苍白如纸,抬手指向薛淮,手掌剧烈地颤抖,一旁的刘傅更是两股战战,一屁股跌坐在地。
场间犹如死一般的寂静。
薛淮静静地看着许观澜,过了很久,他脸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
“噗!”
许观澜猛地喷出一口血,他现在才明白过来,薛淮今日不是为了刘家而来,或者说刘家只是他顺带的目标。
薛淮这是调虎离山,用刘家为诱饵,吸引他带着盐运司的精锐来此,然后让谭明光直取中军!
也就是说,这个年轻人从始至终目标都是他许观澜,而且为了降低他的戒心,并且找到一蹴而就查获所有证据的机会,不惜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将整个两淮地界包括陈琰都蒙在鼓里!
薛淮微笑道:“许运使,你的老巢固若金汤,唯有如此本官才能找到一丝缝隙。”
“竖子!我要杀了你!”
许观澜双眼赤红,反手拔出身边陈伦的腰刀,猛地朝薛淮扑了过去!
“住手!”
陈琰大惊失色怒吼出声,无论如何他不希望看到盐运使当街杀害扬州同知的事情发生,否则事后他这个江苏巡抚必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另一边的刘傅则往后退了一点距离,心中瞬间升起希冀。
要是许观澜真和薛淮同归于尽,或许他们刘家还有一线生机!
在这电光火石之际,薛淮依旧不动如山,只见一道人影如闪电般出现在他身前,动作比江胜更快!
他抬起一脚迎面踹向许观澜,将堂堂盐运使直接踹得倒飞出去!
众人一片目瞪口呆。
悍然出手的三旬男子侧身而立,朝薛淮垂首致意。
薛淮微微点头,随即上前一步,看了一眼陈琰,又看向趴在地上极其狼狈的许观澜,淡淡道:“许观澜,你可知道袭杀钦差是什么罪名?”
语调淡然,却如狂风大作,席卷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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