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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天刚擦黑,整座城便陷入一种古怪的寂静。没有电,路灯早灭了,只有偶尔几扇窗缝里漏出豆大的油灯光,颤巍巍的,像垂死者的喘息。青石板路上散落着传单,被寒风卷着簌簌翻动,上面"誓死保卫金陵"的铅字早已被踩得模糊。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声,闷闷的,像有人用棍子敲打棉被。每响一声,巷子里就传来婴儿短促的哭叫,又立刻被母亲的手掌捂成呜咽。
秦淮河的水泛着铁锈色,浮尸卡在桥墩间随波摇晃。
不知道是谁家的儿郎,又跳进了秦淮河。
有老妪跪在河沿烧纸钱,火苗舔着黄裱纸,映出她脸上纵横的泪沟。灰烬飘起来,粘在路边"同仇敌忾"的标语上,像不愿瞑目的眼睛。
突然,城南响起尖锐的哨音,紧接着是鞋履踏地的整齐声响。
躲在门板后的裁缝张哆嗦着从指缝往外看——月光下,刺刀的反光正顺着长街流淌过来,像一条会咬人的银蛇。
那是一支调往东南方向的军队!看他们前进的方向,应该是驰援太平门。
更远处,下关码头方向腾起火光,把半边天染成橘红色……橘红色的天空下,下关码头,有喧嚣和争吵声传来。
好像是有两拨人,在争夺一艘客船!
……
林彦此时站在玄武大道的一座钟楼上,眺望着整个金陵城。
随后他又低头看了一眼,手里攥着的怀表——秒针刚刚转到“十二”的位置,和分针对齐……现在的时间,刚好是晚八点。
十二月的冷风,把林彦此时的发丝吹乱。
他吐出一口浊气,这座钟楼的对面,就是玄武门。
他刚刚听到,从玄武门内传出一阵密集的枪声。
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站在林彦身后。
眼瞳中闪烁幽芒。
“按照你下达的命令。”
“玄武门,已经哗变。玄武门,已经被我们成功控制。”
“咱们什么时候过去。”
林彦吐出一口浊气。
“不着急,等子弹再飞一会儿。”
寒风越发冷冽。
寒风卷着枯叶掠过钟楼,远处几株梧桐在风中摇晃,干枯的枝桠如同老人颤抖的手臂。
树影婆娑间,林彦眯起眼睛——一支蜿蜒的队伍正从长街尽头缓缓挪来。
那是群携家带口的百姓。男人们大多穿着打补丁的棉袍,腰间用草绳紧紧勒住;女人们裹着褪色的头巾,怀里抱着用破布包裹的婴孩。
几个半大孩子赤着脚,在青石板上踩出带血的脚印。他们推着独轮车,车上堆着歪歪斜斜的包袱,不时有搪瓷碗从缝隙里滑落,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刺耳的脆响。
为首的年轻女子格外醒目。黑色长裙下摆已经撕开一道裂口,露出沾满泥浆的衬裙。她衣袖上系着的红十字布条在风中飘动,像面残破的旗帜。一个断了腿的老汉趴在她背上,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她的肩膀。
那女子还不时的回头催促。只是她的声音嘶哑,完全不像是个年轻人。
"快些走!"
“马上到了。”
而就在这时。
站在鼓楼上的林彦才看清,那女子的怀里,竟还抱着个三四岁的女童,那孩子的小脸青白,嘴角挂着干涸的血迹。
队伍中间,有个裹小脚的老太太突然栽倒。一旁的一个年轻人,慌忙去扶,露出后颈上溃烂的鞭伤。
"娘,再撑撑……吃点东西吧!咱们马上就到!"
男人声音发颤,从怀里掏出半块发霉的饼子。
老太太却推开他的手,浑浊的眼睛直勾勾望着玄武门方向。
“出城……”
“沈小姐说了,到了玄武门,就能把我们送出金陵城。”
“离开金陵城,我们才能有活路。”
夜风送来断续的咳嗽声。
林彦看见队伍末尾有个穿学生装的少年,正用撕下来的课本纸堵着鼻孔——那纸页上还印着"修身治国"的铅字,此刻却浸透了暗红的血。
少年每走几步就要扶墙喘息,从鼻孔里流下的鲜血,在地上拖出断断续续的血线。
忽然,远处传来引擎轰鸣。百姓们像受惊的羊群般挤作一团。
黑衣女子猛地举起煤油灯,火光在她眉骨投下深深的阴影!
"别慌!是卡车声!"
她嘴唇哆嗦着!
"别怕,别怕……我一定能把你们都送出城!"
一滴汗从她下巴坠落,正落在怀中女童的额头上。
孩子睁开眼,伸出小手摸了摸女子脸上的血痂,突然咧开嘴笑了!
"阿姐,你好像画报上的花木兰……"
那女子看着怀里的女童,咧嘴笑了笑。
“我要是真有花木兰的本事就好了!”
“我要真是花木兰,一定帮你们杀出一条血路!”
她怀里的女童咧嘴笑了笑。
“不,姐姐,你在我眼里,比花木兰还厉害,”
那黑衣女子,忍不住开始啜泣。
而与此同时。
钟楼上的林彦,毫不犹豫的转身。
“子弹飞的时间够久了。”
“走,去接那些难民进玄武门!”
“带头的那个女人,是叫赵雨,对吧?”
苏晓晴,在林彦后面,点了点头。
“没错,就是她,她抽取到的角色叫沈书瑶,是国际红十字金陵分会调度员!”
林彦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而是快步跑到鼓楼下。
向着那群百姓跑去。
突然窜出来的林彦,让那些本就如同惊弓之鸟的金陵百姓,面色一变。
但幸好,带头的黑衣女子,立刻回头安抚住那些百姓的情绪。
“别怕,别怕……是自己人!是我们自己人。”
林彦一路小跑,跑到沈书瑶身边。
他自然而然的接过沈书瑶身后背着的老人,背在自己身上,随后冲着沈书瑶点了点头。
“沈书瑶同志,对吧!”
沈书瑶,点了点头。
“在金陵城,我就是沈书瑶。”
“你是……陆言?”
“就是你发布的召集令?你的计划,其实很冒险,有一丁点差池,这些老百姓,都会命丧黄泉……我和他们接触的时间,并不长,但在我眼里,他们和活生生的人没什么两样!他们就是我的同胞。一旦离开金陵城,我将也再也无法保证他们的安全,这些金陵百姓,会沦为彻头彻尾的流民……你的计划,真的可行吗?”
林彦瞥了沈书瑶一眼!
“流民再艰难,也好过留在金陵城内,成为代人宰杀的鱼肉!”
“你若是不认可我的计划……你也不会带他们过来!”
沈书瑶没有说话,而林彦则眯着眼睛,盯着她。
“你一共带来了多少人?后续还有多少人?”
沈书瑶抬起头。
“连孩童一起算上,一共三百六十二人,都是红十字会教会里,收留的老弱妇孺。”
“教会里,目前还剩下三千多人!如果这第一批百姓能顺利送出城的话,我会把其他的百姓,也尽快送过来!毕竟城里不安全!”
“不过这三千多人,只是目前,红十字会,收留的百姓数量,这个数字每天都在增长,这些天,过来投奔红十字会的的金陵百姓,越来越多——鬼子的飞机,一天轰炸好几轮金陵城,只有租界,不在鬼子的轰炸范围内,金陵城的老百姓,为了躲避飞机的轰炸,都在往红十字会所在的圣保罗教堂跑……”
“教堂的威尔逊神父,已经决定把教堂附近的两座仓库也收拾出来,都用来收留金陵百姓。”
“金陵城的红十字会分会,也已经通电国际红十字会。申请更多物资援助……除此之外,圣保罗教堂还获得了国际红十字会的“安全区”批复!”
“三天后,安全区就会建立,委员会,会在安全区内,建立至少二十座难民收容所……邪倭台方面不能攻击安全区。如果他们违背约定,会遭受国际社会的谴责!”
林彦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丝复杂的笑意……
“国际社会的谴责?鬼子要是真在意这种东西,就不会发动这场战争!”
“至于安全区,它只能避免那帮恶鬼,在安全区,进行大规模屠杀。”
“但是……欺辱妇女呢?”
“以搜查的名义,抓走难民呢?”
“如果那群鬼子,发现安全区里,藏着几个漂亮的女学生,那些禽兽,会不会强行去安全区抓人,他们威胁你,说如果不交出那些女学生,他们就每天从安全区里,揪出一百人杀死……到时候你怎么办?是任由安全区的百姓被屠杀,还是送出那些女学生……”
沈书瑶一时语塞,她错愕的看着林彦。
而林彦则摇头苦笑。
“国土沦丧的情况下,安全区就是个笑话。”
“你在别人的大炮飞机之下,说自己是安全区?”
沈书瑶沉默的低下了头。
林彦则呼出一口浊气。
“安全区只能作为最后我们彻底无能为力后的退路,绝不能现在就把希望,寄托在安全区上!
“走吧!别耽搁时间。先把这些百姓,送进玄武门。”
林彦不再说话,他背着那个老人,就往玄武门的方向,快步走去。
沈书瑶,抱着怀里的女童,快步跟上。
风越来越冷。
林彦已经看见,在玄武门外,零星驻扎的几个士兵。
那些士兵,在看见林彦他们一行人后,都露出震惊的神色。
其中一个戴着钢盔,圆脸,满脸胡茬,三十来岁的样子的士兵,更是直接抬起枪口。瞄准了林彦。
“干什么的?”
“给老子站住……再往前一步,老子就开枪了……”
“玄武门已经封了!都给老子滚回……”
但那名圆脸士兵的话音未落。
一支长枪的枪口,已经抵在了他的钢盔上。
原本负责守卫城门的另一个身材瘦削,但是脊背挺立的笔直的士兵,眼神冰冷。
“班长,不好意思!”
“玄武门,现在由我们接管。”
“还有,班长,座位士兵,你的长官没教过你吗?”
“枪口,应该对准侵略者,而不是自己的同胞……”
“把枪给我放下,我让你把枪给我放下。”
那名圆脸戴钢盔的士兵,瞪大了双眼。
“徐远山!你疯了!?”
那名瘦削的士兵,冷笑一声。
“一个小时前,宪兵部队,守卫团团长,李满仓;四十一师,六团团长,钱增国;三十六师,二团四营营长,张君义;同时带兵,进驻,和玄武门毗邻的金陵城北大营,随后北大营和玄武门的城门堡垒上,同时爆发枪声!”
“这代表什么,你还没意识到吗!?”
“哗变了!大哥!”
“时代变了……玄武门,现在由我们接管。”
那名戴钢盔圆脸的士兵,不自觉的瞪大了双眼。
“你说什么?”
那名士兵呼吸急促,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这其实不怪他。
金陵城的这些守军军官,并不团结……除了从淞沪战场退下来的那几支劲旅之外,金陵城的宪兵部队,就是一群酒囊饭袋……宪兵团的那些团长,营长,有时聚在一起喝酒,为了娼妓或者分赃不均,吵得面红耳赤,甚至拔枪动手,都是常有的事。
就算是现在,鬼子,兵临城下。
负责带队看守玄武门的,郑营长,还不是把一个娼妓,接进了北大营。
所以这名圆脸士兵,虽然刚刚听到了枪声,但也没太当回事……他只以为是那些军官,又在醉酒闹事……他不敢相信,玄武门和北大营,竟然真的会发生哗变!这些军官,就算平日里再荒唐,按理来说,也绝不敢忤逆上峰的命令!
那名圆脸士兵,面色惨白,眼中写满了不相信。
可就在这时。
他的身后,响起皮靴踩踏地面的哒哒声,以及城门被推开的吱呀声……
一股无法形容的压迫感,从他身后袭来。
紧接着。
他就看见两个穿着褐色军装,佩戴少校军衔的两名军官,各带着一支队伍,从玄武门的城楼上,走了下来。
那赫然是两名团长级别的军官。
他们没有理会举着枪,枪口抵在圆脸士兵脑袋上的徐远山,而是径直走向那名穿着黑色中山装,学生模样,还背着一个干瘦的老人的青年面前。
两个团长当着所有人的面,对着那个青年,敬了个军礼。
这一幕,让玄武门下的几个零散士兵,还有那些想要从玄武门逃出城外的金陵百姓,都瞪大了双眼。
平日里,金陵城宪兵部队的这些军爷,都眼高于顶!一个连长,都恨不得拿鼻孔看人,更何况是团长……
而此刻,这两个团长,竟然对那个学生模样的青年,如此尊敬。
这学生模样的青年,到底是什么人啊?
难不成是哪一个军阀老爷家的公子哥?
玄武门下的那些士兵,面面相觑。
跟随着沈书瑶,一路从教会,逃到玄武门的那些金陵百姓,则一个个神色错愕,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好几个上了年纪,头发花白的老人,更是双膝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随着那几个老人跪下,周围其他的百姓,也跟着跪在了地上。
“青天大老爷!!!”
“青天大老爷……您慈悲,您会有福报的。”
“老爷的大恩,我们记一辈子……”
可就在这时,林彦猛地回头。
“站起来!!!”
“不准跪!”
“皇上都没了,没人值得你们跪!”
林彦又抬手敲了敲自己胸膛。
“我也不值得你们跪!”
“我救你们,不是为了让你们给我下跪磕头的……”
“给我站起来,都给站起来!”
“你们记住,不论你们磕多少头,还是会受苦,城外的那些鬼子,不会因为你们磕头,就放过你们,如果我这次没能救下你们,别指望着跪地磕头,能换来一线生机!”
“在那些恶鬼面前,跪地磕头最是没用,唯一能活命的办法,是和他们战斗到底!!!不论你们能不能听懂,都给我记住一句话……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站起来,不准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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