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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步步走出功法阁,未曾回头。走廊静寂无人,脚步声踏在石板上,叩出低沉回响,仿佛每一步都在丈量内心的余震。
那一刻,他几乎失控。
不是因妖术,不是因幻象,而是因为——那诱惑之中,有他心底从未清算的柔情与欲念。
真正危险的,从来不是外魔,而是心魔。
他闭了闭眼,像要将方才唇齿间的香息、掌心浮动的温柔、以及那双青金异瞳里一瞬的哀艳与执念,一同封入心海最深处。
太柔,则刃钝;太情,则道乱。
他不能允许自己动摇,哪怕只是一瞬。
青云擂将至,仅余一日。
王家仍未动静,却更像是猛兽蜷伏于暗影之后,随时可能破墙而出,撕碎这片来之不易的平静。
但更让他心头无法安宁的,是阿姐。
自雷万钧将她悄然转移至密地后,已有七日无讯。以雷万钧之能与警觉,不可能无故失联,除非是主动断联,又或……
遭变。
他掌心下移,轻轻覆于胸前衣襟,指尖掠过那团温热柔软的存在。
“小雪……你还在听我说话吗?”
怀中没有回应。那团白绒绒的小狐静静蜷着,连尾巴也未颤动一丝。
睡得极沉。
楚宁微怔,随即苦笑一声,将她更小心地收于最内层衣襟中。
那轻如无物的重量,却像一块温热狐玉,贴在心口。
提醒他——他不是一个人。
他回眸望向夜色中的功法阁,那扇古老的木门已缓缓阖上,将方才的一切情乱、妖影与天人交锋尽数封藏其后。
可耳畔,仿佛仍残留着那女子最后一声轻哼,似梦魇萦绕,不散不灭。
他终究没有再回头第二次。
有些执念,不回望,才不会生根。
他转身离去,走入夜色深处。
夜风如刀,掠过他冷峻的眉目,卷起玄衣衣袂。
那眉宇间的肃杀与锋锐,在黑夜中沉沉凝聚,仿佛一柄尚未出鞘的神兵,正悄然饮尽霜雪,静待斩敌之时。
就在此刻,远处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宛如惊雷破夜。
“报——!”
一骑黑影破空而至,战马嘶鸣如哀钟,铁蹄踏碎青石,一名黑甲卫自马背腾身跃下,单膝跪地,语声铿然如刃:
“启禀巡察使大人!王家九品巅峰长老现身,踪迹已现——城东!”
楚宁神情一凝,眸光深如寒潭,旋即缓缓扬起一抹淡淡的弧度。
似笑,似讽。
“王家……终于按捺不住了。”
他声音低沉如潮,却藏着久积不散的雷霆杀意。
“我,等他们……很久了。”
他低垂眼睑,金瞳之中寒光乍现,霜刃初鸣。
下一瞬,他抬首望向苍穹,那残月如刃,正斜挂夜空。
他吐字极轻,却如雷入地脉:
“传令黑甲卫——”
“今夜,王家,当灭。”
说完传令,楚宁却并未立刻动身。
他转了个方向,脚步悠悠,径直走向李敬安的庭院。
庭前灯未熄,幽黄的光晕洒在檐下。
窗内灯火忽明忽暗,映出案前一道人影,素袍半解,发髻微散,正在静静研墨,神情沉定如山中古松。
楚宁推门而入,步伐故意放得极轻。
那一身杀气还未褪尽,却在门槛前一顿,换上一副吊儿郎当的笑脸,慢吞吞地走近。
“老李,走啊,陪我去玩玩?”
李敬安头也不抬,淡淡吐出三个字:
“这么晚,不去。”
楚宁挠了挠头发,眼中却露出一丝玩味与不正经:
“你听我说嘛……王家那帮人,不算小事。我一个人去也成,就是……啧,有点寂寞。”
李敬安终于抬起头,瞥了他一眼,语气平淡却隐有笑意:
“你什么时候怕过寂寞?”
楚宁咧咧嘴,笑意不减,却没再接茬。他坐在桌边,手指在墨盘边敲了敲,忽地语气一转,仿佛随意地问道:
“老李啊,你是一品阁的监察使,修为深不见底,竟肯窝在青阳县衙当个捕头,隐姓埋名……说实话,我一直觉得你挺委屈的。”
这句话带着点笑意,似调侃,却又藏着真诚与探询。
李敬安放下笔,目光投向庭外那片寂静夜色,良久不语。夜风拂动灯影,他才缓声道:
“有些事……只有站在最底下,才能看清上面藏着什么。”
楚宁微怔,没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李敬安顿了顿,语气也冷了几分:
“你以为监察使是干什么的?杀人定罪?那只是表面。真正重要的,是查因定律。杀一个人容易,可问题的根在哪?因果如何?值不值得杀?你想过吗?”
“拔毒瘤固然痛快,但若这毒瘤连着心脉、动脉、骨架,一刀下去,死的未必是毒。”
楚宁垂下眼眸,手指微动,似在思索。
他缓缓开口,声音沉下去几分:
“可你明知王家荼毒百姓,罪无可赦……若真不动他们,便是任他们肆虐。”
“你若肯出手,青州王氏,早就灰飞烟灭了。”
这话不是质问,更不是斥责,是一种倔强的、带着信任的执着。
他是真把李敬安当作可以依靠的人,才敢如此直言。
李敬安却摇了摇头,望着灯火摇曳的案台,缓缓吐出四个字:
“不是不杀,不能杀。”
楚宁眉头一蹙,李敬安继续道:
“王家是毒没错,但你若现在动手,青州的权力结构会瞬间崩塌。你以为他们只有贪腐与杀戮?他们背后是数百年的商道、军备、供粮、地契、祭祀、税纲,甚至连义仓与寒赈都被他们把控。”
“杀他们容易。可杀了之后呢?谁来接手?谁能压住乱局?”
他语气平静,却每一个字都如沉石砸入心湖:
“百姓要吃饭,要田要水,要稳——不是你我二人行侠仗义的决断能换来的。”
楚宁微微皱眉,神情半是困惑半是思索。
片刻之后,他忽而轻笑,笑容里带着一点少年特有的不羁与狡黠:
“你说得头头是道。但老李,今晚你还是得陪我去。”
李敬安静默许久,终是开口,眼神沉如古井,语气却多了几分寒意中隐伏的锋芒:
“你是想让我陪你收尸,还是陪你杀人?”
楚宁耸耸肩,不改轻松模样,笑着眨了眨眼:
“最好两样都陪着。万一我下手太猛,尸体堆得太高,你不来帮我收拾一下……那场面,多没美感。”
李敬安挑了挑眉:
“理由。”
楚宁摊开手,理直气壮道:
“因为我是你学生啊。你总不能眼睁睁看我被人打,甚至被人杀吧?”
他那副半玩笑半认真模样,令李敬安一愣。
随即,他轻轻一笑,那一笑极淡,却在眉眼间漾出少有的柔光,像是有风掠过深井,荡起一圈清澈的涟漪。
“你是在担心——王林。”
楚宁脸上的笑容顿时一滞,随即干笑着挠了挠头:
“嘿嘿,还是你看得透。”
他收起轻浮,神情缓缓沉了下来,目光直视李敬安,语气一字一句:
“老李,你跟我说实话——王林到底是什么来头?我总觉得……你知道得比我多。”
夜风从庭院角落缓缓掠过,拂起案上的纸卷。
李敬安没有立刻答话,而是垂下眼帘,望着案上尚未干透的墨迹。
雷刑柱上,那几缕残存的雷弧仍在闪动,如电蛇游走。
天地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只剩心跳与风声。
半晌,他终于开口,语声低沉,却像是从岁月深处沉沉翻出:
“王林,不过是个壳。”
“真正值得你惧的,是寄居在这具‘王林之躯’里的存在。”
他抬头看了楚宁一眼,目光深邃得像能洞穿灵魂。
“多年前,我在一品阁密档中,记录下一个一级封印通缉名录,其名‘吞渊’。”
楚宁眉心微蹙:
“……‘吞渊’?”
李敬安点了点头,语气如斩铁:
“他本名早已湮灭于史册,只余此号。曾于北域屠山四十九座,饮血万魂,以元神吞噬诸宗真传。其道走偏狱,术法异诡,掌有一门失传千年的妖道:化魂夺骨。”
“三十年前,他剖开蛟腹,夺逆鳞入体,用秘术将自身神魂烙印于蛟血之中。”
“而后,他选中王林为载体,炼身为器,逆命重生,从此隐于王家之中,蛰伏多年。”
楚宁心中一震。
“所以……王家这十几年来突崛、通幽炼邪、秘制雷屑,都是因为他?”
李敬安缓缓道:
“不止。他不仅在借王家之势,为自身布阵更生……更在寻那一物——吞灵雷种。”
“他若得之,便可借蛟逆鳞与妖魂之契,突破九转,重铸吞渊本体。而那时……不止是你我,整个青州,恐怕都要覆灭。”
楚宁听到此处,瞳孔微缩,片刻沉默,忽然轻声一笑,低低地道:
“……那更该杀。”
李敬安定定看着他,眼神中不知是欣慰还是沉重,轻声一叹:
“但要杀他,你必须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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