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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屋门前,那株虬枝盘踞的石榴树,正用烈焰般的繁花烹煮着盛夏的光阴。稠密的花朵仿佛熔化的红玉,灼灼其华。徐安驻足花荫下,温煦的眼波轻抚过那片燃烧的花云,侧首低语,那声音像是微风轻吻花瓣:“若云,这花,开了满心的赤诚。”孙若云依着丈夫的肩线,唇角漾开的笑意若水面初绽的涟漪:“嗯,等秋风蘸饱了颜料,把这些‘红灯笼’点透,正好甜到孩子们的心尖上。”她眸底,已铺展出一幅秋阳下阖家分食石榴的融融暖画。
屋内,银铃般的嬉闹声早已破门而出。云儿牵着初来乍到的堂哥徐云瀚,像两尾活泼的小鱼,倏忽间就游进了屋内。那笑声清泠,霎时涤净了午后燥热的尘埃。徐安夫妇目光交汇,未语先笑,一种暖溶溶的默契在眉梢眼角无声晕染。
孙若云裙裾微漾,宛若流云拂过朱漆门槛,只留下几缕幽谧的茉莉暗香,在空气里打着旋儿。
堂屋内...
十三岁的徐云瀚略显局促地钉在原地,黄花梨木器沉淀着岁月温润的光泽,窗畔文竹在风影里探出几痕青翠欲滴的新芽,处处透着乡居难以企及的精细。然而攫住他眼光的,是壁上那帧工笔设色的全家福:三叔徐安端坐主位,眉宇间山川隐伏,一派沉稳;小堂妹云儿栖在父亲臂弯,笑得像噙着一颗朝露的初莲,洁净无尘。
“哥!”一只小爪子揪住了他的衣摆。云儿仰起粉团似的脸蛋,星眸亮得能漾出蜜糖,“坐车坐乏了吧?走!街上觅食去!娘亲自个儿总不带我玩儿……”她的小手微微摇晃着哥哥的胳膊,带着糖水般的粘糯。
徐云瀚低头,撞见这瓷娃娃似的妹妹,心尖忽地颤了颤,一种陌生而温热的责任悄然拱土。在田间垄头疯大的孩子,几时受过此般精细“看护”?他微窘,抬手搓了搓后颈,乡音低沉:“嗯…成。可城里头……藏着啥好嚼裹?”初临繁华的腼腆,洇湿了字句。
云儿像只灵巧的雀鸟,“扑棱棱”便飞到半空:“瞧那冰糖串子!亮晶晶的琉璃糖脆!还有糯滋滋、软塌塌的糍粑团子!滚烫烫、香稠稠的杏仁酪!”她眼眸倏然点亮,小手一拍:“呀!张记的桂花糕片!又软又绵,甜香得能醉人!”
“桂花糕?”徐云瀚喉结不自觉地一滚,这名字像是钥匙,“咔哒”打开了锁进年节供品里的回忆——他只敢悄悄掰过指甲盖那么小一角,那清远幽甜的滋味,早已淬成了舌尖魂牵的烙印。一股纯粹而滚烫的渴望,悄然涌上眼底。
恰此时,孙若云引着一位鬓角染霜、慈蔼如庙中泥塑菩萨的老妪进来。王婆稳稳托着乌木盘,两碗绿豆汤气韵袅袅,旁置两方碧玺凝冻似的绿豆冰,卧在素白瓷碟中,冷香袭人。
“冰!”云儿一声脆呼,蝴蝶般翩然落定。她屏息敛气,先捧起一块剔透的寒玉,不容分说塞进哥哥手中:“快!尝尝!冰丝丝,甜沁沁,咬一口魂都要飞了!”
徐云瀚指尖触到那砭骨的凉意,本能地一缩。他犹豫着探出舌尖,蜻蜓点水般舔了一记——刹那!一股裹挟着山野清风的绿豆暗香,在唇齿间轰然炸裂!那冰透的甘冽似雪水灌顶,涤净了满身燥尘与乡陌陌路生的滞重,其清纯甘美,竟远胜他喝过的最冽谷溪水!他惊愕地瞪大了眼,舌尖不自觉地又追索上去。
“咋样?好嚼不?”云儿自己早已囫囵啃去一角,冰得呲牙咧嘴直吸凉气,皱成包子的小脸却笑成了花圃。
徐云瀚猛力点头,舌根被那无上美味俘获,一时失语。他小口小口地嗫吮着,如品天露,嘴角却泄露出一丝孩子气的窃喜与得意,眼尾飞快地瞟了眼一旁端着温热瓷碗、只能眼巴巴解馋的三叔。
孙若云悄然移近丈夫身侧,玉指柔若无骨地搭上他结实的小臂:“瞧这兄妹俩,投契得像天生的连理枝。”她目光温软地覆盖在两个沉浸于冰甜世界的小人儿身上,“孩童的欢喜多简单哪,一方冰甜,便足以囊括整个炎夏。”
徐安搁下手中温润的白瓷茶碗,自然地翻掌,将妻子的柔荑牢牢握入自己带着薄茧的掌中:“怎会不是?忆徐家村的光景,我与大哥二哥,野马驹子似的,蹄烟在垄亩间飞。月钩挂梢头时,便挤挨在王老头那张晃悠悠的旧条凳上,听他说不完的故事……”声音渐渐沉入回忆的潭水,“而今二哥踏云寻道去了,爹娘也……”
孙若云纤细的手指在他掌心不轻不重地一捻,力道无声胜万言:“不提也罢。”她眸光流转,投向窗外那株枝叶扶疏的枣树,“咱的日子,就同这枣树一般,该历的风霜雨雪,一日也躲不掉。可等那季节的车轮碾过,照样捧出一树甜脆鲜亮的果子,砸进心里都是甜。”
徐安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枝桠间累累的青果饱满,仿若坠着无声的允诺。他眉间阴翳骤散,唇角扬起温煦的弧度:“是啊,若非岁月催着拔节,我徐安何德何能,娶得夫人你这般兰心蕙质的贤妻?又怎会有云儿这般剔透暖人的心肝?”他忽而凑近妻子敏感的耳廓,压低了嗓音,带着几分大孩子讨糖吃的赖皮劲儿:“独独这绿豆冰……馋得人抓心挠肝……”
“休想!”孙若云眼波嗔怨似地横来,那丝怨怼却薄得抵不过春日暖阳,“郎中的诫言如雷贯耳,你这中焦脾胃,经不得半点霜刀风剑。”见他眼底掠过一丝黯淡,她的语气霎时软得能拧出水来,“待秋深露重蟹子黄透,给你煨几盏温温热热、酒香漫漶的桂花圆子酿,管你甜到心缝里,可好?”
徐安眼底这才重新点起星火,如同心愿得逞的稚子。目光流转向侄子,语调和缓如初春的溪水:“瀚儿,听你爹的鱼雁传书,你娘的身子骨……可有起色?”
徐云瀚正沉溺于那片冰封的甘泉,闻言动作一顿,唇瓣还沾着一抹水绿的豆沙屑。
云儿立刻踮起足尖,拈起一方细绣蝴蝶的丝帕,像拂拭稀世珍品般,为他轻柔拭去:“笨哥哥!尽往脸上抹画儿!”
“爹爹,娘亲,”云儿转向双亲,眸子里跳跃着金灿灿的光,“这便能去街上‘长见识’了罢?我定好生拽着哥哥,日头不落西山头,绝不误了归家的时辰!”小脸急切得像要迸出光来。
孙若云与徐安目光轻触,无声的应允便已落定。她笑靥如花,将几枚还带着体温的铜子儿妥帖按进女儿的小手心:“去吧,放开手脚玩个痛快,也记得引着哥哥尝尝新奇。”复又柔声叮嘱,“顺脚去回春堂探探,若有了才到的‘芝仙草’,替爹爹多看顾两眼。”
两个孩子如蒙大赦,欢呼的声浪几乎掀翻屋顶,小手相牵如一对初出樊笼的欢喜雀,风也似地旋出了门庭。那清脆的足音敲打着青石板,渐次消散。
徐安凝望着幽长的巷口,轻叹似一抹云烟飘落:“二哥若能亲睹瀚儿同云儿这般血浓于水的亲昵光景,心头该是几多熨帖……”
孙若云依偎着丈夫宽厚的肩膀,鬓间幽香似有若无:“亲兄弟呀,砸碎了骨头,筋丝也还连着血脉呢,总有归期。”院中枣树簌簌细语,仿佛天地附和的呢喃。
“夫人所言之理。”徐安收拢掌心,将妻子的素手握紧,如同握住了命运的恩赐,“当年若非你……”未尽之言已酿成了眼湖深处化不开的醇浓。
孙若云指尖在他手背上轻点:“又翻陈年老账?二哥那是寻仙缘的造化,说不得下回鹤驾归来,真携了位衣袂飘飘的云霞道侣呢。”她笑着起身,裙摆如初开的莲,“孩子们心神都跑野马了,咱也忙吧。瀚儿初来乍到,今夜这盏团圆酒,须得十足十的温热醇厚才好。”
徐安摇头:“大哥那牛脾气,强接进城不过是白费口舌。守着老宅几亩薄田,清汤寡水图个自在,他倒欢喜。”目光温情脉脉,似能洞穿粉壁望见那远在乡间的少年,“瀚儿那名号,‘云瀚’二字,可是耗尽了我灯下翻烂古书的心血。‘云程发轫,瀚海扬帆’,望他此生平步青云志,胸纳百川宽。”
“至亲手足,血脉里淌着滚烫的水呢,”孙若云挽起丈夫坚实的手臂,“待到你我垂垂老矣,腿脚都不灵光,还指着瀚儿这亲侄儿,能把他这瓷娃娃似的妹子,捧在手心仔细疼惜着。”
徐安眸光轻凝,深处划过一道深沉难辨的思虑:“此事……且待流光定夺罢。我只求我们云儿,一生一世,无忧无虑,清澈如斯……”余韵未尽,已被妻子牵引着融入满院夏日的流光。
长平街市人声鼎沸,鼎沸得似要煮沸整条街的青石板。徐云瀚只觉得眼窝子都不够用了,满目琳琅喧嚣涌入。忽地,街角炸开一片轰雷般喝彩!
一个肌肉虬结的赤膊莽汉,深吸一口似要将天地纳尽,旋即对着高举的火炬猛地一喷——呼!一道狰狞耀眼的火龙,咆哮着撕裂眼前的空气,妖异的光焰灼得人双目刺痛!
“云儿快看!”徐云瀚一把钳住妹妹纤细的手腕,因震惊而变调的声音都劈了岔,“那人……莫不是雷神爷座下?竟能口吐焚天业火!”
云儿咯咯笑得花枝乱颤,像棵被风摇摆的小柳树,扯着哥哥挤到父母身边:“爹!那叔叔是卖力气耍把式的!我说得对不?”
徐安笑着矮身,视线与两个孩子惊喜的眸子平齐:“那是人家的绝活,口中含了点火就着的‘烧喉油’,冲着火头这么一喷,唬人罢了,跟神仙不沾边。”厚实温暖的手掌,带着老父亲的爱怜,分别落在两个雀跃的小脑袋顶上,揉乱了细软的发丝。
目送兄妹俩的小手紧握着,像两滴水银般再次汇入人海浊流,徐安与孙若云唇角同时弯出相似的月牙,眼波深处是岁月沉淀的柔情。
徐安心念微微一荡,一幅尘封的画面骤然撞入脑海:一个冰雨如注的寒夜,衣衫褴褛、形销骨立的少年,抖作一团烂棉絮,蜷缩在药肆窄窄的屋檐下苟延残喘。车轿帘幔掀起一缝,清澈的目光如星芒投入死水——随后是一碗烫得心魂发颤、辛香直逼四肢百骸的驱寒姜汤……那一口温热,就此改写了他的命途经纬。
“安哥!”孙若云一声破音的惊呼,利箭般刺穿他短暂的失神,“孩子们呢?!”
夫妇俩僵立原地,惊惶的视线疯狂扫过眼前汹涌的陌生头颅——仅仅数息之前,那抹鹅黄,那点靛蓝,还在视域之内摇曳生姿,此刻竟如泥牛入海,影踪皆无!徐安脸上残存的血色瞬间被抽干殆尽,惨白如新糊的窗纸!纵是天云城以太平自诩,那城门洞常年张贴的黄纸悬赏寻儿榜,亦如森森鬼眼未曾闭合!
“分头!你!东市!我!西街!”徐安的声音被巨大的恐惧拧成了紧绷的钢丝,嘶哑得似锈蚀的铁器摩擦。他甚至无暇瞥一眼妻子惨白的面容,身形已如离弦之箭,撕裂人流,射向西街的渊薮!
而此刻,长街的另一隅,云儿的小手死死攥着哥哥的衣角,像溺水者攀着浮木,仰着脸痴望一位老翁执金黄糖浆作画。一只通体剔透、振翅欲飞的糖凤凰,正递入身旁孩童之手。她看得入了魔,小小身躯随着转盘轻踮……
蓦地!似有冰锥刺入心髓!周遭尽是模糊而冰冷的面具!巨大的恐慌如同黑沼瞬间攫住了她!小脸唰地失了血色,盈盈泪珠断了线般扑簌砸落,洇湿了衣襟:“呜呜……哥……爹……爹娘不要咱俩了?”泣声破碎如裂帛。
那哭声像钢针攮进徐云瀚的胸腔。他几乎本能地蹲跪下来,毫不犹豫地伸出自己尚显单薄、指腹已初结薄茧的手掌,用少年所能有的全部温柔与笨拙,去擦拭那张被泪水泡得狼藉的小脸,斩钉截铁的低吼从肺腑冲出:“浑说!三叔恨不能把云儿摘星捧月!怎舍得不要!”
他撞入妹妹那双浸满信赖、哭得通红的鹿眼深处——一股灼烫的热流“轰”地顶破心房,直冲天灵!小小的胸膛瞬间挺得笔直如初生松苗!这可是他的骨肉血亲!是他豁出命也要护得周周全全、毫发无损带回三叔三婶身边的宝贝疙瘩!“走!跟紧哥!管保寻着回家道!”少年清越的声线,此刻竟似磐石击地,铿锵铮鸣!
他将那只柔若无骨、花瓣般的小手,更严更密地裹入自己滚烫的掌心,如同护住一簇风中残焰。徐云瀚深深纳气,将翻腾的心绪死死压下,目光骤然锐利如鹰隼,在纷乱如麻的街巷间奋力辨认那道归家的生命线。
小小的身影逆着汹涌湍急的人潮,如一枚执拗的舟楫,寸寸破浪向前。这一刻,那个刚踏入尘世喧嚣还局促得手脚无处安放的乡野少年,如同完成了一场无声的蜕变。稚嫩单薄的肩胛第一次真正感知到血脉相连赋予的沉重份量,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笃定——护得妹妹安然无恙,是他此刻扛在肩头、顶在颅顶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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