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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竹露斋的院门被拉开一道缝隙。门外石阶下站着的妇人,像一幅被岁月浸透的褪色画卷,灰布衣洗得发白,身形枯瘦,浑浊的眼中交织着麻木与一种近乎绝望的期盼。夜风穿过回廊,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落在妇人沾着泥点的布鞋旁。
“姑娘……敢问,这里……可是沈青砚沈姑娘的住处?”妇人又问了一遍,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和不易察觉的颤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竹篮的提手。
苏砚清的心弦绷紧如弓。沈青砚?这个身份才在书院显露不到两日!除了山长和几位核心教习,以及那些心怀叵测之人,谁会如此精准地寻到这偏僻的竹露斋?眼前这妇人,看似平凡,却处处透着诡异。
她依旧隐在门后阴影中,只露出半张脸,目光锐利如刀,审视着妇人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是。你是何人?寻我何事?”声音刻意压得低沉而冰冷,带着拒人千里的戒备。
妇人似乎被她的冷硬刺了一下,肩膀瑟缩地缩了缩,浑浊的眼睛里那点微弱的期盼之光摇摇欲坠。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卑微:“姑娘……不认得俺了?俺……俺是吴州老家的……陈三娘啊!以前……以前在沈老爷家……做过短工,帮厨的……”
吴州?沈老爷?沈青砚这个身份在文书上的伪造籍贯!苏砚清心中警铃大作!伪造的身份,竟真有“故人”找上门?这绝非巧合!
她脑中念头飞转,面上却不动声色,眼神依旧冰冷:“沈家?哪个沈家?我自幼失怙,寄养族叔篱下,族中凋零,并无相熟故旧。”她刻意将身世说得模糊而断绝。
“啊?”陈三娘愣住了,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些,显出巨大的困惑和失望。她喃喃道:“不……不会错啊……那人说,沈家小姐化名入了这凤鸣书院,就住在这‘竹露斋’,让俺……让俺务必把这个交到姑娘手上……”她说着,急切地掀开了盖在竹篮上的蓝布。
篮子里没有想象中的毒物或利器,只有两个用旧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物件,一大一小。
“那人?”苏砚清捕捉到这个关键信息,眼神瞬间凌厉如电,“什么人?说清楚!”她向前逼近一步,门缝开得更大了些,昏黄的灯光从她身后泄出,照亮了妇人惶恐不安的脸。
陈三娘被她骤然凌厉的气势吓得后退半步,竹篮差点脱手,声音带着哭腔:“俺……俺不知道啊!那人……蒙着脸,声音也怪得很,给了俺一两银子,让俺来京城,把这个送到这里……只说……说沈姑娘见了,自然明白!姑娘……姑娘行行好,东西俺送到了,您……您收下吧!”她像是怕极了,将竹篮往门口石阶上一放,转身就要走,仿佛这竹露斋是什么龙潭虎穴。
“站住!”苏砚清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陈三娘脚步猛地顿住,僵硬地转过身,脸上血色尽褪,恐惧地看着苏砚清。
苏砚清的目光死死锁住她,一字一句问道:“那人,有何特征?高矮胖瘦?何时何地给你的东西?说!”
“特……特征?”陈三娘吓得语无伦次,“蒙着脸……天快黑的时候……在……在俺们村口破庙……个子……比俺高半个头……不不,好像……好像又差不多……声音……像公鸭嗓子,又像捏着鼻子……俺……俺真的记不清了姑娘!求您了,俺就是个送东西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她说着,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苏砚清连连磕头,“姑娘饶命!东西俺送到了!您收下吧!俺家里还有生病的老娘等着俺……”
看着妇人涕泪横流、惊恐万状的模样,苏砚清眉头紧锁。这恐惧不似作伪,她似乎真的只是一个被利用、毫不知情的工具。逼问下去,恐怕也得不到更多有用的信息,反而可能引来不必要的注意。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疑虑和翻涌的杀意,声音放缓了些,却依旧冰冷:“起来。东西留下,你走吧。今日之事,对任何人不得提起半字,否则……”她未尽之言中的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是是是!多谢姑娘!多谢姑娘!”陈三娘如蒙大赦,又磕了两个头,爬起来,连滚带爬地消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之中,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苏砚清站在门口,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回廊寂静,只有风声呜咽。确定再无旁人窥伺,她才迅速弯腰,将那竹篮提起,闪身退回院内,反手“砰”地一声关紧了院门,落闩!
背脊抵着冰凉的门板,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竹篮,那两个油纸包静静地躺在里面,像两颗不知何时会引爆的惊雷。
是谁?究竟是谁在幕后操纵?这看似寒酸的竹篮里,又藏着怎样的陷阱?
她将竹篮放在地上,没有立刻去碰那两个油纸包。而是走到窗边,仔细检查了窗栓,又将那盏豆大的油灯拨得更亮了些,昏黄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片光明,驱不散满室的阴霾和心头沉重的疑云。
做完这一切,她才重新回到竹篮前。她没有用手直接触碰,而是拿起书案上一柄用来裁纸的、边缘锋利的小银刀。屏住呼吸,用刀尖极其小心地挑开了那个较大的油纸包。
油纸一层层剥开,露出里面的东西。
不是毒粉,不是暗器。
是一本书。
一本极其陈旧、封面几乎完全破损脱落的线装书!书页泛黄发脆,边缘磨损卷曲,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霉变、尘土和……一丝若有若无、却极其刺鼻的、铁锈般的腥气!
苏砚清的瞳孔骤然收缩!这腥气……是血!是早已干涸、渗入纸张纤维深处的陈年血迹!
她强忍着胃部的不适和心头翻涌的寒意,用刀尖小心翼翼地翻开那脆弱不堪的封面。扉页上,用极其古拙的隶书,写着三个墨色深沉、力透纸背的大字——
**《盐铁论》!**
《盐铁论》!西汉桓宽所著,记录盐铁会议上贤良文学与御史大夫桑弘羊关于盐铁官营、均输平准等经济政策的激烈辩论!此书虽非禁书,但因涉及国家财赋根本,历来为朝廷所重视,民间流传并不广泛。尤其眼前这本,纸质古旧,墨迹沉厚,绝非近世刊印,更像是……前朝甚至更早的版本!
父亲苏文澜的书房里,就曾珍藏着一套前朝精刻的《盐铁论》!那是他的心爱之物,时常翻阅批注!苏砚清幼时,还曾趴在父亲膝头,听他讲解其中关于“本末”、“轻重”的治国大道!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恸和巨大的荒谬感瞬间攫住了她!是谁?竟将这样一本沾着陈年血迹的旧书,送到她这个“沈青砚”手上?
她颤抖着手指(这一次,她忘了用刀),小心翼翼地翻动着脆弱的书页。书页间夹着许多细小的纸签,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密密麻麻的批注。那字迹……那字迹!
苏砚清只觉得一股电流瞬间窜遍全身!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
是父亲的笔迹!虽然比记忆中更苍劲些,更凝重些,但那独特的、转折处略带方折、撇捺舒展如松枝的笔锋,她绝不会认错!是父亲苏文澜的亲笔批注!
怎么会?!父亲的书……父亲的书早在苏家被抄没时,就随着苏府的一切化为乌有了!这本沾血的《盐铁论》……是从哪里来的?又是谁,将它送到了自己面前?
她的目光死死盯在书页上。翻到其中一页,几行批注旁边,那暗褐色的、早已干涸的血迹显得格外刺眼!血迹呈飞溅状,边缘模糊,深深浸透了泛黄的纸页,甚至将几个批注的小字都染得模糊不清。这血迹……是谁的?是父亲的?还是……其他人的?
巨大的冲击让她几乎无法呼吸,眼前阵阵发黑。她猛地合上书页,仿佛那上面沾着的不是血迹,而是滚烫的烙铁!
目光转向竹篮里那个较小的油纸包。她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银刀再次挑开油纸。
里面是一个更小的、同样用旧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
一层层打开旧布,露出里面的东西。
苏砚清的手猛地一抖,银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布包里,静静躺着一枚小小的玉蝉。
玉质并非顶级的羊脂白玉,而是常见的青白玉,微微泛着温润的青色光泽。雕工也非大师手笔,线条略显朴拙,蝉翼的纹路甚至有些模糊。蝉身不过拇指指甲盖大小,通体圆润,只在蝉腹处钻了一个极细小的孔,穿着一根同样褪色、磨得起毛的红绳。
这枚玉蝉……她太熟悉了!
这是她七岁生辰时,父亲送给她的礼物!不是什么名贵珍玩,只是父亲在街边小摊上随手买下,亲手给她系在脖子上的。父亲当时笑着说:“吾儿如蝉,虽居地下,终有破土高鸣之日。望你清音自远,不染尘浊。”
她一直贴身戴着,视若珍宝。直到……苏家倾覆那日!混乱中,拉扯她的衙役粗暴地扯断了红绳,玉蝉不知掉落何处。她曾以为,它早已遗失在冰冷的泥泞里,或是被某个贪婪的衙役捡去换酒了。
可如今,它竟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诡异的竹篮里!被一个素不相识的妇人送来!
玉蝉依旧温润,红绳依旧陈旧。可它上面,似乎也隐隐萦绕着那股挥之不去的、陈旧的血腥气!
苏砚清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冰凉的小小玉蝉捧在手心。熟悉的触感,带着穿越时空的冰冷,狠狠刺穿了她的心脏。父亲的音容笑貌,苏府花园里的嬉戏,乱葬岗冰冷的绝望……无数画面碎片般在眼前炸开!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几乎要冲出的悲鸣。
玉蝉……《盐铁论》……血迹……
沈青砚的身份……
这绝不是巧合!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局!一个指向她真实身份、指向苏家血案的局!
是谁?是敌是友?送这些东西来,是为了提醒?为了警告?还是……为了引她入彀?
巨大的谜团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四肢百骸,带来刺骨的寒意。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射向紧闭的院门,仿佛要穿透厚重的门板,看清那隐藏在黑暗深处的操纵者!
她将玉蝉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玉质硌得掌心生疼。另一只手,则死死按在那本染血的《盐铁论》上。血迹透过书页,沾染在她的指尖,带来一阵黏腻冰冷的触感。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嚓”声,从院墙的某个角落传来!极其短暂,像是什么东西刮蹭了一下墙砖!
苏砚清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有人!还在窥伺!
她猛地吹熄了桌上的油灯!整个竹露斋瞬间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她如同一只受惊的夜枭,无声而迅捷地滑到窗边,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屏住呼吸,将全部感知凝聚于双耳。
黑暗中,只有自己狂乱的心跳和窗外呼啸的风声。那声轻微的“嚓”响之后,再无任何动静。仿佛刚才只是风吹动瓦片,或是夜猫窜过墙头。
但苏砚清知道,不是!那绝不是错觉!昨夜投箭的黑影,并未走远!他(或他们)一直在暗中监视着竹露斋的一举一动!包括刚才陈三娘送东西的整个过程!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她像一尊冰冷的石雕,在黑暗中一动不动。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确认院外再无任何异动,她才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吐出一口浊气。
危机暂时解除,但无形的压力却如同山岳般压了下来。她握着玉蝉和染血的书,慢慢挪回床边,在冰冷的床沿坐下。
黑暗中,她摊开手掌。小小的玉蝉在掌心散发着微弱的、温润的光泽,像一颗坠入尘埃的星辰。她拿起那枚玉蝉,摸索着将断裂的红绳打了个死结,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它重新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冰凉的玉蝉紧贴着锁骨下方的皮肤,带来一阵激灵,也带来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父亲……女儿回来了。以“沈青砚”之名,戴着您赐予的玉蝉,回来了。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这仇,这冤,女儿……背定了!
她将染血的《盐铁论》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父亲冰冷的骸骨。黑暗中,那双深潭般的眼眸,燃烧着幽暗而永不熄灭的火焰。
* * *
接下来的两日,竹露斋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平静。
苏砚清如同一个真正的、初入地字班、即将面对纨绔学生的年轻教习。她每日辰时便起身,换上干净但依旧朴素的院服(那件被泼了粥渍的被她仔细清洗后晾在房中),前往食舍用早饭。她依旧坐在角落,无视那些或明或暗的指点和议论,沉默地吃完自己的食物。柳小姐和她的跟班们虽未再上前挑衅,但那怨毒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从未离开过她。
更多的时间,她将自己关在竹露斋内。书案上,除了山长林夫人所赐的《洗冤集录》,便是那本染血的《盐铁论》。她像一个贪婪的蠹虫,疯狂地啃噬着书页上的每一个字,尤其是父亲留下的那些批注。
父亲的批注,并非简单的释义,更多的是结合时政、针砭时弊的犀利见解。关于盐铁官营,他写道:“利出一孔,则国富而民凋;权归豪强,民怨而国危。当审时度势,以民为本,不可拘泥古法,亦不可纵容兼并……” 其见识之深,忧患之切,跃然纸上。
而在那血迹斑斑的书页旁,父亲的批注更是触目惊心:“……盐税之重,实如剜肉补疮!江南三州,去岁因盐课逼死民户竟达百数!长吏匿而不报,只知催科,此非聚敛,实乃……饮鸩止渴!国之根基,在于民心,民心若失,大厦将倾!” 字字如刀,直指时弊!那飞溅的血迹,仿佛就是这尖锐言论带来的灾厄烙印!
苏砚清的手指抚过那被血迹模糊的字迹,指尖冰冷。父亲当年,是否就是因为这些直刺要害的言论,触怒了某些不可言说的利益集团?这本《盐铁论》,这本沾血的《盐铁论》,就是无声的控诉!
她小心翼翼地翻动着每一页,不放过任何一处夹缝和批注的空白处。试图从中找出父亲可能留下的、关于他察觉到的危险、关于他正在追查之事的蛛丝马迹。然而,除了这些忧国忧民的犀利见解,再无其他暗示。
她不甘心,又拿起林山长所赐的《洗冤集录》。这本前朝谢安所注的奇书,并非单纯记录刑案,更蕴含着洞察人心、明辨真伪的智慧。首页那行苍劲的批注“冤屈如尘,蒙心蔽目。洗之不易,唯持心灯,照见幽微”,仿佛是对她此刻处境最贴切的写照。
她仔细翻阅着关于血迹辨认的章节,试图判断《盐铁论》上血迹的陈旧程度和可能的来源。书中记载:“血入木石,久则色沉褐,味腥锈……溅血如星,多为创口近喷涌……” 这与书页上的血迹特征吻合。这血……至少是数年前留下的了。
她合上书,闭上眼。线索似乎又断了。染血的书,失而复得的玉蝉,神秘的送书人……这一切都指向苏家旧案,却如同一团乱麻,找不到清晰的线头。而更大的谜团是——那个在幕后操纵这一切的人,究竟是谁?他(她)将这些东西送到她手上,目的何在?
是苏家旧仆?是父亲生前的至交?还是……当年陷害父亲的仇敌,故意用此物来试探、恐吓她这个漏网之鱼?
每一种可能,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远处传来少女们清脆的诵书声,一片岁月静好。而她所处的竹露斋,却像被无形的屏障隔绝,笼罩在真相的迷雾与杀机的阴影之下。
明日……便是辰时。便是她以“沈教习”的身份,正式面对靖南王世子萧珩的时刻。
那个在藏书楼如鬼魅般出现、带着恶意戏谑的少年,那个将她推上风口浪尖的始作俑者。他会如何发难?他又是否……与这染血的旧书、这神秘的威胁,有着某种她尚未察觉的关联?
苏砚清的目光落在书案上那块覆盖着箭孔的粗布上,又摸了摸,胸前冰冷的玉蝉。冰封的心湖下,暗流汹涌。她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新的宣纸,拿起墨锭,一下,一下,沉稳而用力地研磨起来。墨条与砚石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战鼓在心头擂响。
墨汁浓稠如夜。
她提起笔,饱蘸浓墨。手腕悬停,目光沉凝。笔锋落下,并非书写,而是开始默写《盐铁论》中父亲批注最为犀利的段落!笔走龙蛇,字字如刀,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悲愤与决绝!
她要记住!刻入骨髓地记住!记住父亲的声音,记住这染血的控诉!无论明日面对的是怎样的狂风暴雨,她都必须稳住!必须活下去!直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 * *
第三日,寅时刚过。
天边只有一抹极淡的鱼肚白,夜色尚未完全褪去。竹露斋内一片寂静。
苏砚清已经起身。她没有点灯,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天光,仔细地梳洗整理。长发用那根普通的木簪一丝不苟地挽成最简单的圆髻,没有一丝碎发。身上是昨日浆洗过、显得格外挺括干净的浅碧色院服,领口袖口都整理得服服帖帖。她刻意选了一身最合体的,褪去了前几日的宽大和狼狈。
她走到书案前。那块覆盖箭孔的粗布已被收起,狰狞的孔洞暴露在空气中,像一个沉默的伤疤。她没有试图遮掩。旁边,是那本摊开的、沾着陈年血迹的《盐铁论》,以及林山长所赐的《洗冤集录》。她将这两本书,连同几本崭新的、属于地字班的基础经籍——《论语集注》、《孟子正义》,整齐地码放在书案一角。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一切,最后落在书案中央。那里,摊开着一张雪白的宣纸。旁边,砚台里的墨汁已研磨得浓黑发亮,一支崭新的狼毫笔架在笔山上。
她走到水盆边,用冰冷的清水洗了脸。水珠顺着她苍白却异常沉静的脸颊滑落。她抬起头,看着铜盆里模糊晃动的倒影。镜中的女子,眼神冰冷锐利,深处却燃烧着两簇幽暗的火焰。沈青砚的面具之下,是苏砚清永不屈服的灵魂。
她拿起布巾,仔细擦干脸上的水珠。然后,走到书案后,端正地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如同雪地里宁折不弯的青竹。
她在等待。
等待那个决定她接下来命运走向的、身份尊贵却声名狼藉的学生。
等待一场注定不会平静的、交锋的开始。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窗外的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晨曦透过窗棂,将书案分割成明暗交错的格子。远处传来书院晨钟悠远清越的回响,一声,两声……辰时将至。
苏砚清闭上眼,调整着呼吸。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胸前衣襟下那枚冰凉的玉蝉。父亲……保佑女儿。
就在晨钟第七声余韵将散未散之时——
“砰!”
竹露斋那扇并不十分结实的院门,被人从外面用一种极其粗暴、近乎踹开的方式猛地撞开!沉重的门板砸在墙壁上,发出巨大的声响,震得窗棂都嗡嗡作响!
巨大的噪音撕裂了清晨的宁静,也瞬间打破了竹露斋内近乎凝固的沉静!
苏砚清霍然睁眼!目光如电,射向洞开的院门!
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浓烈的、几乎盖过清晨草木清气的酒气,摇摇晃晃地出现在门口!
正是靖南王世子——萧珩!
他显然刚从某个通宵达旦的宴饮场合过来。那身标志性的暗紫色织金云纹锦袍皱巴巴的,领口敞开,露出里面同样凌乱的雪白中衣。长发只用一根金环松松垮垮地束着,几缕碎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俊美得过分的脸上带着宿醉未醒的潮红,眼白布满血丝,眼神迷离而狂躁,嘴角却挂着一抹极其恶劣、充满挑衅意味的狞笑。他手里还拎着一个几乎空了的、镶嵌着宝石的鎏金酒壶,随着他踉跄的步伐,酒液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哈!沈……沈先生!”萧珩一脚踏进小院,声音因醉酒而含混不清,却异常响亮,带着浓浓的讥讽,“本世子……来……来上课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他脚步虚浮,像个不倒翁似的在狭窄的天井里晃荡了几步,目光扫过空荡冷清的院子,最终落在正屋洞开的房门内、端坐在书案后的苏砚清身上。
“啧!”他嗤笑一声,拎着酒壶摇摇晃晃地走到正屋门口,高大的身躯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浓烈的酒气混合着他身上名贵的龙涎香,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扑面而来。
他眯着布满血丝的眼睛,上下打量着端坐不动、面无表情的苏砚清,视线在她干净整洁的院服、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以及那沉静得近乎冷漠的脸上扫过,最后落在她面前那张空白的宣纸上。
“嗬……装模作样!”萧珩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将手中的空酒壶“哐当”一声随意地丢在门槛上,溅起几点尘土。他摇摇晃晃地迈进屋内,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和跋扈的气息,径直朝着苏砚清的书案走来。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苏砚清紧绷的神经上。
他走到书案前,双手猛地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几乎要将脸凑到苏砚清面前!那双布满血丝、带着醉意和狂躁的凤眼,死死地盯着苏砚清深潭般沉静的眼眸,试图从里面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惊慌或畏惧。
浓烈的酒气喷在苏砚清的脸上。她甚至能看到他眼中自己冰冷如镜的倒影。
“沈先生……”萧珩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狎昵的、充满恶意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听说你……学问很好?字也写得……很‘工整’?” 他刻意咬重了“工整”二字,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书案上那个被墨汁覆盖的箭孔痕迹。
他伸出手指,带着轻佻和侮辱的意味,竟想去勾苏砚清的下巴!
“来,让本世子看看……你这张脸……到底……藏着什么……”
就在那带着酒气的手指即将触碰到苏砚清皮肤的瞬间——
“啪!”
一声清脆而响亮的拍击声,骤然在寂静的斋舍内炸响!
苏砚清没有后退,没有闪避。她端坐如磐石,在萧珩的手指即将碰到她下巴的刹那,左手如电般抬起,并非格挡,而是快、准、狠地,用尽全身力气,一巴掌狠狠拍在了萧珩伸过来的那只手的手背上!
力道之大,声音之响,让整个房间都为之一震!
萧珩的手背瞬间浮现出一个清晰的、通红的掌印!火辣辣的疼痛感让他迷离狂躁的眼神猛地一凝!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显然完全没料到这个看似柔弱沉静的“寒门教习”,竟敢如此直接、如此狠厉地反击!酒意似乎都被这一巴掌扇醒了几分,错愕和难以置信取代了之前的狂躁,死死地瞪着苏砚清!
苏砚清缓缓收回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抬起眼,目光毫无畏惧地迎上萧珩错愕而渐渐变得危险的眼神。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冻结千年的冰原。清冷的声音如同冰珠砸落玉盘,一字一句,清晰地在这充满酒气和剑拔弩张的房间里响起:
“世子,请自重。”
“此地,是课堂。”
“学生苏砚清,”她微微一顿,清晰地吐出那个早已刻入骨髓的名字,目光如刀锋般锐利,直刺萧珩眼底,“奉山长之命,授世子课业。世子若欲求学,请——”
她抬起右手,指向书案对面那张空着的、显然是给“学生”准备的硬木椅子,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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