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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涛巷,蒙府,静室。烛火摇曳,将蒙毅那苍老而挺拔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如同一座沉默的山。
他的面前,静静地摆放着那个紫檀木盒。
盒中,那件惟妙惟肖的“戍卒甲”模型,在烛光下泛着沉稳的光泽。而那张标注着北境山川地理、匈奴部落分布的战术地图,更像是一头择人而噬的猛虎,散发着无声的、令人心悸的杀气。
蒙毅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地图角落那行清秀的小字上。
——“利刃已成,敢问将军,剑锋所指,当是敌酋,还是……袍泽?”
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击着他那颗早已古井无波的心。
袍泽!
好一个“袍泽”!
他戎马一生,灭国无数,见惯了生死,也看透了权谋。他之所以解甲归田,不问世事,正是因为厌倦了朝堂之上,那些所谓的权贵,为了党同伐异,不惜将刀锋对准自己人的丑恶嘴脸!
而现在,一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一个声名鹊起的赘婿,竟通过他那冰雪聪明的儿媳之手,将这样一个尖锐到近乎冒犯的问题,摆在了他的面前。
这不是在求助。
这是在……质问!
是在质问他这个曾经的帝国雄狮,是否还有血性,是否还记得,何为军人的荣耀,何为袍泽的情义!
“呵……”
许久,蒙毅才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他缓缓伸出那只布满老茧,曾握过帅印、斩过王旗的手,轻轻地,抚摸过那张地图。
他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这地图……非百战之将,不能绘。”
“这利刃……非经天纬地之才,不能造。”
“这份胆魄……非乱世枭雄,不能有。”
他闭上双眼,整个人的气势,在这一刻,悄然改变。
那股久居人下的慵懒与沉寂,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渊渟岳峙,一种让天地都为之变色的……百战威严!
“赵家的小丫头……你背后的那个男人,很有意思。”
他喃喃自语。
“也罢。老夫沉寂了这么多年,也该让某些人,回忆一下,我大秦的军法,到底是由谁来书写的了。”
他睁开双眼,那双浑浊的眼眸中,精光爆射!
“来人!”
“在!”两名如同石雕般的护卫,无声地出现在门口。
“备笔墨。”
五日之后,云阳城。
一支由百人甲士护卫的华贵车队,打着“卫尉府监造使”的旗号,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城门。
为首的,正是京官李园。
他身着华贵的紫色官袍,面容白净,眼神倨傲,端坐于高车之上,享受着云阳城所有官吏和百姓,那敬畏的跪拜。
他的到来,像一片巨大的乌云,瞬间笼罩了整个云阳城的天空。
他没有急着去“百工作坊”,也没有召见墨尘。
他先是在县衙,以“督查”的名义,将赵文辉的所有卷宗都审查了一遍,言语之间,极尽敲打,让这位云阳主簿,汗流浃背,如坐针毡。
随后,他又“拜访”了郡尉府派来的校尉孟西白,对其“擅自”进驻地方工坊的行为,表示了“关切”,话里话外,都是在指责军方手伸得太长。
他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将自己的官威,展现得淋漓尽致。
整个云阳城,都陷入了一种风雨欲来的压抑之中。
所有人都知道,这位来自咸阳的大人物,是在立威。等他的威风立足了,下一步,就是要对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赘婿,亮出屠刀了。
午后,县衙正堂。
一场决定云阳城未来的“鸿门宴”,正式开始。
李园高坐堂上,赵文辉、孟西白等人分坐两侧。
而墨尘,以及陈掌柜等所有宣布加入“黄金水道”计划的商贾,则连坐的资格都没有,只能站在堂下,如同待审的囚犯。
“墨尘。”
李园终于将他那倨傲的目光,投向了堂下的年轻人。
“听说,你最近在云阳城,搞了一个什么……‘创世股东’?”
他的语气,充满了轻蔑与嘲弄。
“你可知,依据大秦律,未经官府许可,私自募集大量钱财,意图不明,此为‘乱市’之举,轻则没收所有家产,重则……可以‘谋逆’论处?”
一顶“谋逆”的大帽子,就这么轻飘飘地,扣了下来!
陈掌柜等人,吓得脸色惨白,双腿发软。
墨尘却依旧神色平静,他拱了拱手,不卑不亢地回答:“回禀监造使大人。我等所为,非为私利,而是为响应郡守府号召,集众人之力,加速军备生产,为国分忧。”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李园冷笑一声,“为国分忧?本官看,你们是想趁机发国难财吧!”
他正要拍下惊堂木,将众人定罪。
就在这时。
一个苍老、沉稳的声音,从大堂之外,悠悠传来。
“李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着布衣,须发皆白的老者,在两名铁血护卫的搀扶下,缓步走进了公堂。
他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所有人的心跳上。
当看清来人时,堂上堂下,所有云阳本地的官吏和商贾,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蒙……蒙老将军!
他怎么会来?!
赵文辉更是惊得直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李园的眉头,紧紧皱起。他虽然不认识此人,但能从对方身上那股不怒自威的军人气质,以及赵文辉等人那副见了鬼的表情中,猜到此人身份不凡。
“阁下是?”他沉声问道。
蒙毅没有回答他。
他只是让护卫,将一卷用麻绳捆好的,最普通的竹简,递到了李园的案头。
“老夫,有一物,想请李大人过目。”
李园疑惑地打开竹简。
竹简上,没有长篇大论,也没有任何威胁的言语。
上面,只用最苍劲的笔法,写了一段,摘自《秦军法》的条文。
——“凡,以任何缘由,延误、阻碍、或侵占军备之生产者,无论官阶,无论身份,一经查实……”
“与临阵脱逃同罪,当斩!”
“其三族之内,男子为奴,女子为倡,永世不得翻身!”
“……”
公堂之上,一片死寂。
李园看着那竹简上,每一个都带着血腥味的字,他那只端着茶杯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不是傻子。
他瞬间就明白了。
这是警告!是来自一个他绝对惹不起的,帝国军方元老,最直接,也是最致命的警告!
他可以不把小小的云阳主簿放在眼里,可以不把莽撞的郡尉李怀英放在眼里。
但他,敢不把写下这条军法的,整个大秦的军功集团,放在眼里吗?
他敢用自己的项上人头,和全家的性命,去赌这位告老还乡的老将军,在咸阳,在卫尉府,在蒙恬大将军心中的分量吗?
他不敢。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一滴一滴地,滑落下来。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堂下那个,自始至终,都神情平静的年轻人。
眼中,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倨傲与轻蔑。
只剩下,无尽的、冰冷的……骇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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