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武侠仙侠 > 永乐风云 > 北城喋血神拳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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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晋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嗜血的、期待已久的笑容。

    他快步走到那辆被黑布蒙着的囚车前,一把,扯下了那块巨大的黑布!

    囚车之内,一个血肉模糊、早已不成人形的身影,被铁链死死捆绑在一个十字形的木架上。他的琵琶骨被洞穿,十指被斩断,身上,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肉,只有无数道深可见骨的刀痕。

    正是常飞!

    石惊天看到常飞的刹那,瞳孔,猛然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常飞兄弟!!”他嘶声喊道,声音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苦。

    囚车上的常飞,似乎听到了他的呼唤,艰难地,抬起了头。他看着石惊天,那张被彻底毁掉的脸上,竟努力地,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张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韩渊骑着马,缓缓走到囚车旁。他看着石惊天,脸上,带着胜利者最终的、居高临下的怜悯。

    “石惊天,本官,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他的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在寂静的夜空中,清晰地回响,“跪下,投降。本官,可以给他一个痛快。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对着身旁的“鬼手”屠夫,使了个眼色。

    “鬼手”屠夫狞笑一声,从腰间的工具囊中,抽出了一柄特制的、前端带着三棱倒刺的铁锥。他走到常飞面前,竟将那烧得赤红的铁锥,对准了常飞的膝盖骨。

    “嗬……嗬嗬!”常飞疯狂地摇头,眼中流出血泪,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了几个模糊不清的、野兽般的单音,“哥……走……快……走!”

    “鬼手”屠夫嫌他吵闹,竟反手一掌,重重切在他的脖颈上,让他连这最后的嘶吼都发不出来。

    石惊天看着眼前这地狱般的一幕,整个人,如遭雷击。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一股前所未有的、足以焚天煮海的狂怒,从他心底最深处,轰然爆发!这股怒火,甚至暂时压下了他体内的剧毒与伤痛!

    “啊——!!!”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无尽痛苦与终极愤怒的咆哮!

    他扔掉了手中的断刀,体内的内力,以一种近乎自爆的方式,疯狂燃烧起来!他整个人,仿佛都凭空大了一圈,身上那些正在流血的伤口,竟被鼓胀的肌肉,硬生生地挤压住,暂时止住了流血!

    “韩渊!罗晋!我xx你八辈祖宗!!”

    他双足猛地发力,整个人,竟如一颗脱离了炮膛的实心炮弹,无视了所有挡在他面前的刀剑与锁链,以一种决绝的、玉石俱焚的姿态,直冲那辆囚车而去!

    “拦住他!!”

    韩渊的脸上,那份从容的微笑终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因计划被打乱而生出的、冰冷的愠怒。他没想到,石惊天在身负如此重创之下,竟还能爆发出如此恐怖的力量!这股纯粹的、不顾一切的意志,是他最讨厌的变数!

    周围的锦衣卫缇骑也被这股气势所慑,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

    然而,此刻的石惊天,已经化身为纯粹的、不顾一切的破坏与毁灭!

    “撼山拳”最终奥义——匹夫之怒,血溅五步!

    这已不是拳法,而是将自己全部的生命、全部的意志、全部的愤怒,都灌注于双拳之中的、同归于尽的决死一击!

    “砰!砰!砰!砰!”

    那几个最先反应过来、试图阻拦的“麒麟营”高手,在接触到他拳锋的瞬间,便如纸糊的一般,被轻易地撕碎!被拳风扫中的缇骑,无不筋断骨折,口喷鲜血,倒地身亡!

    他的眼中,没有了敌人,没有了刀剑,只有那辆囚车,只有那个正在受着非人折磨的兄弟!

    他要救他!他必须救他!哪怕同赴黄泉!

    然而,就在他距离囚车,只剩下不到三丈之遥时,一道鬼魅般的、瘦削的身影,却如同瞬移一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是凌绝!

    他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那顶华丽的轿子,来到了战场中央。

    他看着状若疯魔的石惊天,那张敷着厚厚白粉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病态的、兴奋的潮红。

    “有趣……真是有趣……”他尖声赞道,声音在狂暴的拳风中,竟依旧清晰可闻,“这股不顾一切、燃烧生命的气势,倒有几分看头!就让咱家,来称一称,你这最后的斤两!”

    话音未落,他右手并指如剑,食指与中指,在刹那之间,变得漆黑如墨,仿佛不是血肉之躯,而是用最阴寒的九幽玄铁,淬炼而成。

    一股阴森、恶毒、仿佛能冻结灵魂的至寒之气,从他的指尖,弥漫开来。

    “玄阴指”——无声处,听惊雷!

    他一指,轻飘飘地,看似毫无力道地,点向了石惊天那石破天惊、足以撼动山岳的铁拳。

    一个,是燃烧生命、摧毁一切的至阳至刚。

    一个,是凝聚死亡、冻结一切的至阴至柔。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武学理念的终极碰撞!

    时间,仿佛在凌绝那轻飘飘的一指之下,彻底凝固了。

    风,停了。

    喊杀声,也停了。

    整个卧虎庄,陷入了一片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场中那两个身影之上。一个,是如山般魁梧,此刻却单膝跪地,浑身浴血,大口喘息的“撼山神拳”石惊天;另一个,则是如鬼魅般飘逸,脸色苍白,嘴角却带着一丝病态笑意的内官监掌印,凌绝。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气劲交击的爆鸣。

    指与拳,在半空中无声地触碰,那一刹那,仿佛连光线和声音都被一个无形的漩涡所吞噬。紧接着,一股比严冬风雪更酷烈、比九幽寒冰更恶毒的气浪,轰然向四周炸开!

    周围的锦衣卫缇骑,如同被狂风扫过的落叶,被尽数掀飞!地面上的尸体与兵器,被卷上了半空,又重重落下,如同下了一场血肉与钢铁的暴雨!

    石惊天那庞大的身躯,如遭无形重锤,猛地一震,向后连退了七八步,每一步,都在坚硬的青石地面上,留下一个半寸多深的、龟裂的脚印。他“哇”的一声,再次喷出一口鲜血,而这一次,他喷出的血,竟是暗红之中,带着一丝不祥的、诡异的冰晶!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拳。只见那只足以开碑裂石的铁拳之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漆黑如墨的指印。一股阴寒至极的真气,正如同跗骨之蛆,顺着他的经脉,疯狂地向上蔓延,所过之处,经脉寸寸冻结,血液为之凝固,生机在迅速地断绝!

    这,便是《玄阴指》的霸道之处。它不伤你皮肉,不损你筋骨,却能从根本上,湮灭你赖以为生的内元真气。

    而另一边,凌绝的身影,也如同一片被狂风吹拂的羽毛,向后飘出了数丈,才轻飘飘地稳住身形。他那只伸出的右手,微微地,颤抖着,袖袍之下,传来“噼啪”一阵细微的脆响——他一直玩于股掌之间、用以调理气息的那两枚上等羊脂白玉球,竟已被石惊天那搏命一拳中蕴含的、至阳至刚的残余劲力,震成了一滩齑粉!

    他看着石惊天,眼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惊讶,但更多的,却是浓浓的失望。

    “原来,也只有这点程度么……”他摇了摇头,尖细的声音里,充满了高高在上的、令人齿冷的惋惜,“将毕生功力,尽数汇于一拳,其势虽猛,却失了章法,空有其表,内里早已千疮百孔。外强中干,不堪一击。”

    他顿了顿,用一方雪白的丝帕,轻轻擦拭着那根漆黑如墨的手指,仿佛上面沾染了什么肮脏的东西。

    “真是……扫兴。”

    他这一指,不仅破去了石惊天最后的攻势,更是将一股阴毒的玄阴内劲,打入了他的五脏六腑。

    石惊天,败了。

    败得,彻彻底底。

    他单膝跪地,用拳头,死死地撑着地面,粗重地喘息着。他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眼前的世界,仿佛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化不开的血色浓雾。

    他看着囚车上的常飞,看着他那双已经失去神采的眼睛,看着他嘴角,那丝未来得及风干的、对自己深深的担忧。

    “大……哥……”

    常飞的口中,发出了最后一声微弱的、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呢喃。

    而后,他的头,缓缓垂下。

    死了。

    石惊天的心,也死了。

    他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在风中被慢慢侵蚀的石像。

    远处的韩渊,脸上,终于露出了心满意足的、残忍到极点的笑容。他知道,这头不可一世的猛虎,他所有的骄傲、所有的意志、所有的反抗,都已在这一刻,被自己,彻底碾碎。

    他缓缓催动坐骑,如同一个检阅战利品的君王,来到石惊天面前,用马鞭的末梢,轻轻挑起石惊天那沾满血污的下巴,逼他抬起头。

    “石惊天,”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如同一柄重锤,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你这身傲骨,现在,还剩下几两?”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他设计围捕了一生的宿敌,一字一句地说道:“本官说过,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你,和你这满门的蝼蚁,便是最好的例子。”

    石惊天没有说话。他只是用那双早已被血色和绝望浸透的眼睛,死死地,瞪着韩渊。那眼神里,没有了愤怒,没有了悲伤,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将人的灵魂都吸进去的,纯粹的仇恨。

    韩渊被他这眼神看得心中一寒,竟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死到临头,还敢嘴硬!”韩渊恼羞成-怒,厉声喝道,“来人!把他给我绑起来!本官要让他亲眼看着,他所谓的‘撼山门’,是如何鸡犬不留的!”

    他话音未落,突然,从后方那早已被血洗过一遍的忠义堂内,传来一声凄厉的女子哭喊。

    “夫君!!”

    两名如狼似虎的锦衣卫校尉,从堂内,拖出了一名妇人和一个孩童。

    那妇人一身素色布衣,虽沾满了灰尘,却难掩其端庄秀丽。她死死地将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童护在怀里,那孩童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浑身发抖,口中不停地哭喊着:“爹爹……娘……我怕……”

    正是石惊天的妻儿!林慧娘与石磊!

    “慧娘!磊儿!”石惊天看到妻儿的瞬间,那颗早已沉入深渊的心,再次被狠狠地撕裂。他疯狂地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凌绝那道阴毒的内劲,却如万千钢针,在他体内疯狂攒刺,让他连动一动手指,都成了奢望。

    “放开他们!韩渊!你这猪狗不如的畜生!祸不及妻儿!这是江湖上最起码的道义!”石惊天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声力竭地咆哮道。

    “道义?”韩渊仰天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残忍与不屑,“石惊天啊石惊天,你真是死到临头,都还这般天真!本官,代表的是朝廷,是王法!在王法面前,哪有什么江湖道义?你既是谋逆,你的家人,便是逆属!满门抄斩,乃是天经地义!”

    他脸上的笑容,陡然一收,眼中,闪过一丝毒蛇般的光芒。

    “不过,本官,可以再给你一个机会。”他看着石惊天,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跪下。对着本官,磕三个响头。一边磕,一边大声说,‘我石惊天,是乱臣贼子,罪该万死’。你若做了,本官,便可以考虑,给你这对孤儿寡母,留一个全尸。”

    这,是最后的,也是最恶毒的羞辱。

    他要的,不仅仅是石惊天的命。他要的,是彻底摧毁他的尊严,碾碎他的精神,让他作为一个懦夫,一个叛徒,屈辱地死去。

    然而,被校尉死死按住的林慧娘,闻言,却止住了哭泣。

    她抬起头,那张梨花带雨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个凄美的、无比决绝的笑容。她看着自己的丈夫,看着那个此刻浑身浴血、跪倒在地,却依旧是她心中唯一英雄的男人,眼神中,充满了无尽的爱恋与骄傲。

    “夫君,”她柔声说道,声音不大,却穿透了这片血腥的喧嚣,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你是我林慧娘的男人,是磊儿的爹,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英雄,是只能站着死,不能跪着生的。”

    说罢,她转过头,用一种近乎淬毒的、刻骨的轻蔑,看向了高高在上的韩渊。

    “韩渊,你这条阉狗,你听好了。我石家的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想折辱我夫君?下辈子吧!”

    话音未落,她猛地挣脱了那两名校尉的束缚,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大力气,竟让两名壮硕的缇骑都为之一愣。她抱着怀中早已吓呆的儿子,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撞向了身旁那尊用来镇宅的、坚硬无比的巨大青石狮子!

    “砰!”

    一声沉闷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巨响。

    鲜血,如同妖艳的桃花,在冰冷的石狮上,骤然绽放。

    林慧娘的身体,软软地,滑落下来。她的脸上,依旧带着那份决绝的、骄傲的笑容。她至死,都将自己的儿子,紧紧地护在怀中。

    那孩子,连一声哭喊,都未来得及发出。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连韩渊,那张永远挂着得意笑容的脸上,都出现了一丝错愕。他没想到,一个看似柔弱的、手无寸铁的女子,竟有如此刚烈的性情。

    而石惊天,在看到这一幕的瞬间,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灵魂。

    他呆呆地看着妻儿的尸体,那双早已流不出泪的眼睛里,一片空洞。

    愤怒、悲伤、绝望……所有激烈的情绪,在这一刻,都已燃烧殆尽,只剩下,一片虚无的、冰冷的死灰。

    他缓缓地,转过头,再次看向了韩渊。

    他的眼神,变了。

    不再有仇恨,不再有愤怒,只剩下一种……神祇俯视蝼蚁般的、绝对的、冰冷的怜悯。

    “呵呵……呵呵呵呵……”他突然,低声笑了起来。那笑声,沙哑,干涩,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令人毛骨悚骨的诡异。

    “韩渊……你赢了……”他喃喃自语,“你用最卑劣的手段,赢了。可是……你终究,不懂……什么是英雄。”

    远处的山坡上,凌绝的眉头,第一次,紧紧地锁了起来。他手中的那两枚已经化为齑粉的玉球,似乎还在发着烫。他感觉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极其危险的气息,正从石惊天那具已是油尽灯枯的身体里,缓缓升起。

    “不好!”他尖声叫道,“拦住他!他要逆行经脉,玉石俱焚!”

    韩渊闻言,也是脸色大变。他并非畏惧石惊天还能伤到他,而是绝不允许自己的“战利品”,以这种不受控制的方式死去!他厉声喝道:“快!拿下他!死活不论!”

    数十名锦衣卫缇骑,如梦初醒,嘶吼着,再次扑了上去!

    然而,已经太迟了。

    石惊天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那具本已残破不堪的身躯,此刻,竟重新挺得笔直,如同一座巍峨的、不可撼动的山岳!

    “我石惊天,生于沙场,死于沙场,快意恩仇,俯仰无愧!”他的声音,不再沙哑,反而变得异常洪亮,如同钟鸣,响彻天地!

    “我这一生,有齐司裳这样的兄弟,有慧娘这样的妻子,有常飞这样的袍泽……够了!足够了!”

    “韩渊!凌绝!你们这些活在阴沟里的蛆虫,永远也不会明白,有些东西,是比你们的权势,比你们的性命,更重要的!”

    “今日,我便让你们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

    他仰天,发出了此生最后一声,也是最辉煌的一声怒吼!

    “——撼!山!神!拳!!”

    随着他这声怒吼,他体内的《撼山拳》内劲,以一种自毁的、决绝的方式,疯狂逆转,倒行逆施,不再向外勃发,而是尽数,向着他自己的心脏,那处人体最脆弱的“神庭”,轰然攻去!

    以刚猛无俦之气,逆行攻心!

    “轰——!!!”

    一股无形的、肉眼可见的气浪,以他的身体为中心,轰然炸开!

    这股气浪,并非为了杀敌,而是他全部生命力,在最后一瞬间,最彻底的、最辉煌的绽放!

    捆绑在他身上的那数条“缚龙索”,应声寸断!冲在最前方的数十名锦衣卫高手,被这股磅礴的气浪,硬生生地,掀飞了出去,人在半空,便已口喷鲜血,不知死活!

    整个卧虎庄,仿佛都为之震颤了一下!

    气浪散去。

    石惊天,依旧静静地,站立在原地。

    他身上的所有伤口,都不再流血。他的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安详的、解脱的微笑。

    他依旧保持着双拳紧握的姿势,双目圆睁,怒视着苍穹。仿佛即便是死亡,也无法让他这具英雄的骸骨,有半分的弯曲。

    他,站着,死了。

    一代豪杰,“撼山神拳”石惊天,就此,陨落。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锦衣卫,都被眼前这壮烈而诡异的一幕,给彻底镇住了。

    远处的凌绝,缓缓走下轿子。他看着石惊天那不倒的尸身,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混杂着欣赏与惋惜的神色。

    “以身殉道,以拳殉名……倒也算是一门……死得其所的功夫。”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可惜了,可惜了这身……万中无一的好筋骨。”

    韩渊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虽然取得了最终的胜利,但石惊天这最后的、宁死不屈的姿态,却如同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脸上。

    他心中的那份胜利的快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被冒犯的恼怒。

    “废物!一群废物!”他对着周围那些呆若木鸡的手下,歇斯底里地咆哮道,“还愣着做什么?!给我杀!把这里,给我夷为平地!鸡!犬!不!留!”

    锦衣卫们如梦初醒,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惧,他们发出了野兽般的嘶吼,举起屠刀,冲向了庄内那些早已手无寸铁的妇孺与残存的弟子。

    一时间,惨叫声、哭喊声、求饶声,再次响彻了整个夜空,将这里,彻底变成了一座阿鼻地狱。

    韩渊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下达了最后一道命令:

    “来人,将石惊天的人头,给本官割下来。明日,悬于金陵北城门之上,示众三日!本官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看,这就是,与我锦衣卫作对的下场!”

    ……

    没有人注意到,就在忠义堂后方,那间堆满了杂物的书房里,一道瘦削的人影,正从一处被书柜挡住的、早已朽坏的地板下,悄然钻出。

    正是“智囊”闻人博。

    他浑身是伤,一条胳膊,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已经断了。他的脸上,满是泪水与泥土的混合物。

    就在方才,战斗最激烈之时,石惊天将他单独叫到了后堂。他将一本早已泛黄的、手抄的拳谱,以及一个雕刻得栩栩如生的木鹰,塞到了他的怀里。

    “闻人,”石惊天当时的声音,异常平静,“这……是《撼山拳》的总纲。这个,是磊儿最喜欢的玩具。我石家的拳法,不能断!我儿子的念想,也不能断!”

    “门主!要死一起死!我闻人博,绝不独活!”闻人博当时哭喊道。

    “糊涂!”石惊天一巴掌,将他打得眼冒金星,“你不是武夫,你是智囊!你的命,比我的,比我们所有人的,都更值钱!你活着,‘撼山门’的魂,就在!从这地道走,快!去找……去找齐司裳!”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找到他……告诉他……罢了,什么也别说。就告诉他,我石惊天,不后悔。让他……让他忘了我这个兄弟,好好地,替我们,活下去……”

    这是石惊天,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闻人博强忍着撕心裂肺的悲痛,顺着那条阴暗潮湿的、不知通向何方的地道,爬了不知多久。当他终于从另一端的出口,一个早已废弃的枯井中爬出时,已是三天后的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他拖着残破的身躯,凭着最后一口气,向着记忆中,那个位于城南的、最不起眼的方向,踉跄而去。

    雨,下得很大。

    豆大的雨点,疯狂地抽打着静心斋那脆弱的窗纸,发出“噼啪”的声响。

    齐司裳端坐于灯下。

    他正在抄录的,是《南华真经》的“逍遥游”。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

    他的心,很静。

    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六年的隐居,早已让他习惯了这种青灯古卷、与世无争的生活。他以为,自己已经将沙场上的那股杀伐之气,朝堂上的那份荣辱之心,都洗涤得干干净净。他以为,自己已经,真正做到了“心如古井,波澜不惊”。

    然而,不知为何,今夜,这窗外的风雨声,却让他感到了一阵没来由的、深入骨髓的烦躁。他手中的那支狼毫笔,竟有几次,都险些握不稳。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虚弱的、几乎不像是敲门,更像是用身体在撞门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砰!砰!砰!”

    齐司裳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他放下笔,起身,走过去,拉开了门栓。

    门,开了。

    一道浑身浴血、满身泥泞、几乎已看不出人形的身影,如同烂泥般,软软地,瘫倒在了他的脚下。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血腥、雨水与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齐司裳的瞳孔,在看到来人那张脸的瞬间,猛地,收缩了。

    “闻人……博?”

    那人,正是闻人博。

    他抬起头,那张平日里总是挂着智珠在握的从容笑意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了无尽的、毁天灭地的悲痛与绝望。

    “齐……齐先生……”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一般,“出……出事了……撼山门……完了……”

    齐司裳的心,猛地,向下一沉。一股冰冷的、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强作镇定,将闻人博扶了进来,关上门,为他倒了一杯热水。

    “慢慢说,别急。究竟,发生了什么?”

    闻人博接过茶杯,那水,却从他抖得不成样子的手中,洒了大半。他再也抑制不住,抱着齐司裳的腿,嚎啕大哭起来。

    “是锦衣卫!是韩渊那个畜生!他……他罗织罪名,说我们谋逆……三天前,他带人……血洗了卧虎庄……三百多口啊!三百多口兄弟,还有家眷……全……全都死了……一个……都没剩下……”

    齐司裳的身体,僵住了。他脸上的血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

    他仿佛没有听到闻人博的哭诉,只是用一种梦呓般的、颤抖的声音,问道:“你大哥……石惊天……他……”

    闻人博的哭声,戛然而止。他抬起头,用一种近乎怨毒的、充满了血丝的眼睛,看着齐司裳。

    “石大哥他……他为了保护我们……一个人,独战群魔!他杀了上百个锦衣卫!可……可他们人太多了……还有那个叫凌绝的死太监……”

    “最后……最后,韩渊那个畜生,杀了大嫂和磊儿……石大哥他……他……他当场,震碎了自己的心脉……”

    “他的人头……韩渊命人,把他的人头……就挂在……就挂在金陵的北城门上……示众!!”

    “轰——!!!”

    齐司裳的脑海中,仿佛有亿万道惊雷,同时炸响!

    整个世界,在他眼前,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与色彩,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惨白的虚无。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他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多年前,在漠北的篝火旁,那个豪迈的声音:

    “司裳,咱们不做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司裳,从今往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谁敢动你一根汗毛,我石惊天,第一个把他砸成肉饼!”

    ……

    “啪嗒。”

    一声轻微的、几乎微不可闻的脆响。

    齐司裳手中那支,他用来抄录了六年《南华真经》,用来寻求内心平静与超脱的狼毫笔,从中断为,两截。

    一滴浓墨,从断裂的笔尖,滑落。

    坠落在他面前那张,刚刚写下“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的、洁白无瑕的宣纸之上。

    墨点,迅速地,无声地,晕开。

    如同一朵在雪地里绽放的、诡异的黑色花朵。

    又像是一摊,永远也无法擦去的、不祥的……血迹。

    六年的隐忍,六年的退让,六年的“静心”,在这一刻,被这滴墨,被这摊血,彻底,碾得粉碎。

    隐士,死了。

    从他挚友那冰冷的、尚未瞑目的头颅之下。

    一个复仇者,即将,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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