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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鸡鸣巷,静心斋。那扇曾隔绝了六年风雨的木门,此刻紧紧地闭着。窗外的天光,透过湿漉漉的窗纸,在书斋内投下几缕惨白而无力的光斑。斋内,依旧是那般清雅简素,一桌,一椅,一书柜,仿佛什么也未曾改变。然而,那张曾日日铺着雪白宣纸、墨香四-溢的书案之上,此刻却空空如也,只有一柄剑,静静地横陈其上。
那是一柄软剑,剑鞘古朴,以深青色的鲨鱼皮包裹,剑柄则是温润的沉香木。六年来,它只是主人腰间一个不起眼的配饰,一个象征着“退隐”与“与世无争”的符号。此剑,名曰「洗心」。
齐司裳端坐于书案之后,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已然风干了所有情感的石像。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已被一件同样简朴、却更便于行动的玄色劲装所取代。他没有看书,没有抚琴,更没有抄录那能令人忘却尘俗的《南华真经》。他只是伸出两根手指,夹着一方柔软的丝绸,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而又无比专注地,擦拭着「洗心」的剑身。
他的动作很轻,很柔,仿佛不是在擦拭一柄杀人的利器,而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的珍宝,或是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那薄如蝉翼的剑身,在他指下,发出一阵阵几不可闻的、如龙吟、如叹息般的轻鸣。剑光流转,清冷如秋水,映出他那张清俊、却再无半分儒雅之气的脸。
那张脸上,没有了表情。六年隐居生涯沉淀下来的从容与淡泊,在那一夜之间,已被闻人博带来的血与火,彻底焚烧殆尽。所有的悲伤,所有的愤怒,所有的痛苦与悔恨,都已沉淀、凝固,化为了一块比万载玄冰更冷、比九幽金铁更硬的东西,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底。那双曾静如古井的眸子,此刻,深不见底,宛如两潭将所有光线都吞噬进去的、冰冷的深渊。
隐士,死了。一个复仇者,从他挚友那冰冷的、尚未瞑目的头颅之下,归来了。
“惊天……”他心中喃喃自语,那声音,不带一丝波澜,“你总说我胆子越来越小,变得和那些酸儒一般。你错了……我不是胆小,是看得太清楚,想得太明白。我以为退一步,便能海阔天空。却忘了,虎狼之前,羔羊的退让,只会被视为懦弱,只会引来更快的、更彻底的吞噬。”
“我劝你忍,劝你退,劝你审时度势……我错了。错得离谱。当公道不在人心,不在庙堂,那便只在……剑锋之上。”
他的手指,停了下来。丝绸,从指间滑落。
「洗心」剑,已被擦拭得光可鉴人,剑身上,连一丝最微小的尘埃都不见。那股潜藏于剑身之内的、被压抑了六年的凌厉杀气,此刻正丝丝缕縷地,向外渗透,让周遭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而冰冷。
他缓缓起身,走到内室。那口曾封存着“断岳刀”的梨花木箱,依旧静静地躺在床底,落满了灰尘。他没有再看它一眼。“断岳”代表的,是沙场上的金戈铁马,是为国征战的荣耀。而那样的时代,那样的心境,连同那个与他并肩作战的兄弟一起,都早已被埋葬。如今的他,不再是为国征战的将军,他只是一个独行的、为友复仇的刺客。刺客,只需要一柄足够锋利、足够隐蔽的剑。
他从箱底,取出了一幅陈旧的、绘制得极为精细的金陵城防舆图,那是他当年在军中任职时,亲手绘制的副本。他又取出一叠文书,那是闻人博用最后的力气,默写出来的、参与围剿“撼山门”的锦衣卫主要将官的名录,以及他们各自的罪行。
齐司裳将舆图在桌上缓缓铺开,那纵横交错的街道,那星罗棋布的府邸,在他眼中,不再是一座繁华的都城,而是一张巨大的、充满了猎物与陷阱的狩猎场。他提起一支朱笔,蘸了蘸墨,没有半分犹豫,在那叠文书的最上方,写下了一个名字。
锦衣卫南镇抚司,千户,李毅。
闻人博的记述中,此人罪状累累:卧虎庄之战,他率部第一个用攻城槌撞碎庄门;战中,亲手斩杀“撼山门”弟子一十有三,其中,包括两名手无寸铁的药堂伙夫;战后,更是为了向上司邀功,将数名早已投降的“撼山门”家眷,诬为“负隅顽抗”,当场格杀。
齐司裳的目光,落在此人的生平注脚之上:“李毅,此人好大喜功,性情浮夸,尤爱秦淮风月,常于‘揽月舫’上设宴,一掷千金,以示豪奢。”
“揽月舫……”齐司裳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毫无笑意的弧度。他提起笔,在那张舆图之上,秦淮河的位置,用朱砂,画下了一个小小的、血色的圆圈。
第一个,就从你开始。
他站起身,将「洗心」剑连鞘束于腰间,用一条玄色的布带,将其与同样颜色的劲装融为一体,若不细看,根本无从察觉。他最后看了一眼这间他生活了六年的书斋,眼中没有半分留恋。他推开门,走了出去,将身后那片宁静的、属于“齐先生”的世界,永远地,关在了门内。
……
秦淮河的夜,总是比金陵城任何一个地方,都更深,也更靡丽。
沿岸的万家灯火,与河上那一艘艘画舫中透出的烛光,交相辉映,将漆黑的夜空,都染上了一层暧昧的、醉人的胭脂色。丝竹之声,吴侬软语,女子的娇笑,士子的狂歌,混杂着美酒的醇香与佳人身上的脂粉香,在微凉的夜风中,织成一张巨大而华美的、能将人的魂魄都溺毙于其中的温柔之网。
然而,在这片歌舞升平的浮华之下,一股无形的、冰冷的恐惧,却如水底的暗流,在每一个人的心底,悄然涌动。就在数日前,那颗高悬于北城门之上的头颅,属于“撼山神拳”石惊天的头颅,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金陵这潭深不见底的湖水之中,激起的涟漪,至今未平。城中,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的嚣张跋扈。他们游弋在每一条街巷,目光如刀,肆意盘查,稍有不从,便是一顿拳脚,甚至直接锁拿而去。
这是一种光怪陆离的、极不真实的景象。仿佛一半是天堂,一半是地狱,两者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随时都可能被一柄冰冷的绣春刀刺破的窗纸。
就在这片繁华与恐惧交织的河面上,一艘画舫,显得格外的惹眼。
那是一艘高达三层的巨型画舫,通体以名贵的金丝楠木打造,雕梁画栋,飞檐翘角,船头悬挂着八盏巨大的琉璃宫灯,将周遭数十丈的水面,都照得亮如白昼。船舷之上,更有侍女们不时地将一捧捧新鲜的花瓣撒入河中,随波逐流,香飘十里。此船,正是秦淮河上最负盛名,也最为奢靡的“揽月舫”。
此刻,画舫三层的宴厅之内,正是一片觥筹交错,歌舞升平的景象。
厅堂正中,数十名身着各色锦衣卫官服的汉子,正围坐在一张巨大的圆桌旁,大口吃酒,大块吃肉,笑声震天。桌案上,摆满了山珍海味,奇珍异果,价值之菲,足以抵得上寻常百姓人家数年的嚼用。而在他们身侧,更有十数名身段妖娆、面容姣好的绝色歌姬,或弹着琵琶,或吹着洞箫,或翩翩起舞,水袖轻拂之间,暗香浮动,媚眼如丝。
被众人如众星捧月般围在主座的,是一个年约四旬的壮汉。他生得方面大耳,身材魁梧,穿着一身只有千户级别才能穿戴的、绣着银色飞鱼的华贵官服。他满面红光,显然已是酒酣耳热之际,一只手搂着一名绝色歌姬的纤腰,另一只手则举着一只硕大的金杯,正对着满座的下属,高声吹嘘着。
此人,正是齐司裳名单上的第一个名字——锦衣卫千户,李毅。
“弟兄们!”李毅打了个酒嗝,声音洪亮,充满了不可一世的骄横,“想那石惊天,号称什么‘撼山神拳’,听着威风,还不是被咱们锦衣卫,杀得跟条死狗一样!他那什么‘撼山-门’,嘿,在本官看来,就是个屁!本官带人一冲,那些所谓的硬汉,还不是哭爹喊娘,屁滚尿流!”
他身旁的一名副千户立刻满脸谄媚地附和道:“千户大人神勇无敌!那日若非大人您一马当先,撞开庄门,我等弟兄,还不知要费多大的劲儿呢!”
“哈哈哈!”李毅被这马屁拍得通体舒泰,他得意地大笑起来,伸手在那歌姬的俏脸上捏了一把,引来一阵娇嗔,“那是!也不看看本官是谁!想当年,在漠北,本官跟着蓝大将军打仗的时候,那姓齐的,不过还是个小小的指挥佥事!什么‘大明军中第一高手’,依我看,多半是吹出来的!真要见了本官,说不定也得吓得尿裤子!”
满堂的锦衣卫,立刻爆发出一阵更加肆无忌惮的哄笑。他们早已习惯了这位上司的浮夸与自吹自擂,虽然心中不以为然,但嘴上却无不跟着吹捧奉承。在他们看来,卧虎庄之战,不过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而石惊天,不过是一个有勇无谋的匹夫。至于那个早已归隐多年的齐司裳,更是如同一个遥远的、早已褪色的传说,根本不足为惧。
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他们脚下,秦淮河那冰冷而幽暗的河水之中,一叶小小的、仅容一人站立的乌篷船,正如同水中的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避开了所有巡逻的哨船,借着巨大画舫投下的阴影,缓缓地,靠了上来。
船头,立着一个身影。
他穿着一身船夫常穿的蓑衣,头上戴着一顶宽大的斗笠,将整张脸都隐没在了阴影之中。他手中,没有船桨,只是静静地立着,仿佛与这艘小船,与这片夜色,彻底融为了一体。
他抬起头,透过斗笠的缝隙,望向那灯火通明、笑语喧天的三楼宴厅,眼神,平静无波。
他就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在静静地欣赏着猎物,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那无知的、狂妄的、可悲的表演。
画舫之上,戒备不可谓不森严。船头船尾,甲板之上,足足有三十多名精锐的锦衣卫校尉,手按刀柄,来回巡弋。然而,他们的目光,都被那河上璀璨的灯火所吸引,谁也没有留意到,那艘紧贴着船底阴影的、不起眼的小船。
齐司裳的身子,微微一动。
他并非飞身跃起,那会带起风声,惊动敌人。他的动作,轻得,不可思议。他就像一缕没有重量的青烟,从乌篷船上,袅袅升起,而后,又如同一片被风吹落的柳絮,悄无声息地,落在了画舫最底层的甲板之上。
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他脚下的甲板,甚至连最轻微的震颤都未曾有过。
一名负责巡视底舱的校尉,正打着哈欠,揉着惺忪的睡眼,从他身旁走过,竟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仿佛齐司裳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于这个空间一般。
齐司裳没有立刻向上走。他负手而立,闭上了眼睛。
他体内的《混元一炁功》,开始以一种奇异的韵律,缓缓运转。那股与天地同息的雄浑真气,并未向外勃发,而是尽数,向内收敛,凝聚。他的呼吸,变得悠远而绵长,几乎微不可闻。他的心跳,也渐渐放缓,与这画舫轻微的摇晃,达成了完美的同步。
他,正在将自己的气息,与这整艘船,彻底融为一体。
片刻之后,他睁开双眼。那双眸子里,已再无半分人类的情感,只剩下,一片绝对的、冰冷的虚无。
他动了。
他迈步,向着通往二楼的楼梯走去。他的脚步很慢,很稳,每一步落下,都恰好踩在画舫因波浪而起伏的节奏点上。
楼梯口,两名锦衣卫校尉交叉着佩刀,斜倚在栏杆上,正低声抱怨着今夜的差事枯燥无味。
齐司裳的身影,如一缕轻烟,从他们二人中间,一穿而过。
他没有出剑,甚至没有抬手,只是在与他们擦身而过的一刹那,右手的中指与食指,以一种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闪电般弹出,又瞬间收回。他的指尖,快如蜂尾毒针,分别在那两名校尉的后颈“风府穴”上,轻轻一点。
那两名校尉的身体,猛地一僵。他们脸上的表情,凝固在抱怨与不耐烦之中,眼神,却在瞬间,失去了所有的神采。他们依旧保持着倚靠的姿势,仿佛两尊栩栩如生的蜡像,只是生机已然断绝。那股凝练如钢针的混元真气,早已穿透他们的皮肉筋骨,在一瞬间便震碎了他们的中枢神经。
他走上二楼。
二楼,是歌姬舞女们歇息的厢房。走廊里,同样有十数名锦衣卫在来回巡逻。
齐司裳的身影,如同一道真正的魅影,在他们之间,穿行而过。他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任何多余的招式,每一次与敌人交错,或是衣袖轻轻一拂,或是肩头看似无意的一撞,又或是足尖在地面上轻轻一点,带起一道无形的劲风。每一击,都蕴含着一股螺旋透骨的阴柔之力,精准无比地印在对方的“气海”、“膻中”等致命大穴之上。
于是,一幕诡异绝伦的景象,在这条挂满了靡丽纱幔的走廊里,无声地上演。一名校尉,正伸手去推一扇厢房的门,手刚触及门扉,便僵在那里,再无动静。另一名校尉,正转身与同伴说话,话到嘴边,却永远也说不出口,脸上的笑容还未散去,人已化作了泥塑。
他们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死的。
他们甚至,都没有感觉到半分的痛苦。
终于,齐司裳来到了通往三楼的楼梯口。
他能听到,楼上传来的,那愈发刺耳的、李毅的狂笑声,以及周围那些谄媚的附和声。
他没有再犹豫,拾级而上。
当他的身影,出现在三楼宴厅门口的那一刹那,厅内那喧嚣的、靡丽的、充满了酒色财气的空气,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来自九幽地狱的绝对零度,瞬间,冻结了。
丝竹之声,戛然而止。
歌姬的舞步,僵在了半空。
满座的锦衣卫,脸上的笑容,还未褪去,眼神中,却已充满了错愕与不解。
他们看着门口那个穿着玄色劲装的、身形挺拔的、面容清俊却又冷得不似活人的陌生男子,一时间,竟没有人反应过来。
李毅正将一杯美酒,灌入怀中歌姬的口中,他感觉到气氛不对,不耐烦地回过头,厉声喝道:“什么人?!如此大胆,敢闯本官的宴席!不想活了……吗……”
他的最后一个字,卡在了喉咙里,再也吐不出来。
因为,他看清了来人的脸。
那张脸,他曾在军中的将官名册上,见过无数次。那张脸,曾是无数北伐军将士心中,神一般的存在。
“齐……齐……司裳?!”
李毅的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得尖锐、扭曲,如同被踩了脖子的公鸡。他猛地推开怀中的歌姬,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手忙脚乱地,想要拔出腰间的佩刀。
然而,已经太迟了。
齐司裳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地,抬起了右手,握住了腰间,「洗心」剑的剑柄。
“嗡——”
一声轻微的、却仿佛能穿透所有人灵魂的龙吟,在死寂的宴厅中,嗡然响起。
一道清冷如秋水的剑光,在众人尚未完全反应过来的瞳孔中,一闪而过。
快。
快得,超越了思想。
快得,仿佛连时间,都在这一剑之下,为之凝固。
李毅拔刀的动作,停住了。他脸上那惊骇欲绝的表情,也凝固了。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在他的眉心正中央,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红点。
一滴鲜血,从那红点中,缓缓渗出,顺着他的鼻梁,滑落。
除此之外,再无任何伤口。
周围的锦衣-卫,终于从惊骇中回过神来。他们怪叫着,纷纷拔出绣春刀,如同一群被激怒的疯狗,向着齐司裳,猛扑过来。
“杀了他!”
“为千户大人报仇!”
齐司裳的脸上,依旧没有半分表情。他甚至,没有再看那些扑上来的敌人一眼。
他只是,将「洗心」剑,缓缓地,归入鞘中。
而后,他深吸一口气,体内的混元真气,不再是刚才那般阴柔内敛,而是化作一股磅礴浩荡的阳刚之力,透体而出!
他没有挥拳,也没有出掌,只是将左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对着满堂的杯盘碗盏,轻轻一弹。
“嗡————!”
一声高亢而悠长的、仿佛来自古刹钟鸣的奇异颤音,骤然响起!这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某种不可抗拒的魔力,钻入每一个人的耳中,震得他们气血翻涌,头晕目眩!
这不是声波攻击,而是齐司裳将自己至阳至刚的混元真气,化作一道无形的、高频振动的气劲,瞬间扩散至整个宴厅!
下一刻,骇人至极的景象发生了!
“噼里啪啦——!”
厅内所有的瓷器,无论是桌上的酒杯、菜盘,还是角落里装饰用的花瓶,无论远近,无论大小,竟在同一时刻,仿佛受到了某种神秘的共鸣,齐齐发出一声哀鸣,然后,轰然碎裂!它们并非被炸开,而是从内部,迸裂出无数细密的蛛网裂纹,化作一地狼藉的碎片!
那些歌姬手中的琵琶、古筝,琴弦“铮铮”作响,竟在瞬间全部绷断!
整个画舫,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痛苦的**,船身剧烈地摇晃起来,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而那些刚刚扑上来的、凶神恶煞的锦衣卫,则感觉自己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却又在剧烈震动的气墙!他们体内的气血,被这股奇异的震劲一引,顿时逆行乱窜,一个个胸口如遭重锤,闷哼着倒飞而出,重重地撞在船舱的墙壁之上,又软软地滑落下来,虽不至死,却也暂时失去了所有再战之力!
当颤音散去,整个宴厅,已是一片狼藉。满地,都是瓷器的碎片,断裂的琴弦,以及**不止的、扭曲的人体。
只有两个人,还站着。
一个是齐司裳。他依旧静静地立在门口,玄色的衣袂,在从破损的窗口灌入的夜风中,微微飘动。
另一个,是李毅。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惊骇欲绝的姿势,站在原地。
一阵夜风吹过。
他那颗硕大的、骄横的头颅,突然,从他的脖颈上,无声地,滑落下来。切口平滑如镜。
“咕咚”一声,滚落在地。
那无头的腔子,在喷出了一股冲天血泉之后,才轰然倒地。
齐司裳转身,走下楼梯,如同一位刚刚赴完一场寻常宴席的客人,从容,平静。
他走过那些被他自己亲手“杀死”的、依旧保持着“站立”姿势的尸体,没有再看他们一眼。
他回到画舫的底层,回到那艘一直静静等待着他的乌篷船上。
他解开缆绳,拿起船桨,轻轻一划。
小船,便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悄无声息地,射入秦淮河那无边的、深沉的夜色之中,转瞬,便消失不见。
许久,许久之后。
“揽月舫”上,那些被震晕过去的歌姬、仆役,以及被震得七荤八素的锦衣卫,才悠悠醒转。当他们看清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时,一阵阵穿透云霄的、充满了极致恐惧的尖叫声,终于,撕裂了秦淮河上这片虚伪的、华美的夜。
……
半个时辰后。
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灯火通明。
韩渊一身黑色蟒袍,面沉似水,站在锦衣卫的大堂之内。他的面前,跪着一排瑟瑟发抖的、从“揽月舫”上幸存下来的锦衣卫校尉。
一名仵作,正跪在他的脚下,声音颤抖地,汇报着勘验的结果。
“回……回禀指挥使大人……卑职……卑职查验过了。李千户……李千户的尸身,致命伤有两处。一是眉心的一点剑创,极细,深可及脑,一击毙命。二是……二是他的头颅,乃是被一股快到极致的剑气,瞬间斩断……”
“船上……船上其余的三十七名弟兄,皆是被一股奇异的震荡之力,震伤了内腑,暂时昏厥……”
“最……最奇特的是,”仵作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是现场。整个宴厅里,所有的瓷器,都在同一时间,从内部……迸裂。大人,那不是被外力砸碎,倒像是……倒像是自己‘响’碎的!卑职,行伍半生,从未……从未见过如此……如此匪夷所思的内功!”
韩渊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地,走到了堂前,那里,摆放着从现场收集来的“证物”。
他伸出手,从一个托盘中,拿起了一块破碎的瓷片。那是,一只上等的德化白瓷酒杯的残片。
他将瓷片,放在鼻尖,轻轻一嗅。
一股微弱的、却又无比清晰的、阳刚正大的气息,钻入他的鼻腔。
这股气息,他太熟悉了。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一股冰冷的、彻骨的寒意,从他的心底最深处,猛地,升起,瞬间流遍了他的四肢百骸。
是他。
那个他以为早已被皇权的天威吓破了胆,那个他以为早已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腐烂的、昔日的“大明军中第一高手”……
他,回来了。
而且,是以这样一种,他最不愿意见到的、最无法掌控的、最酷烈的姿态,回来了。
他不是来申诉,不是来辩解。
他是来,索命的。
韩渊的脸色,变得铁青。他猛地一挥手,将满桌的证物,全部扫落在地!
“废物!一群废物!”他对着堂下跪着的众人,歇斯底里地咆哮道,“三十多个人!三十多个锦衣卫的精锐!竟连对方的衣角都摸不到!你们……你们就是这么给本官当差的?!”
堂下,无人敢言,只有一片死寂。
韩渊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因愤怒与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而剧烈起伏。他知道,一场真正的、属于他和他那位“义女”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他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巨大的、血色的棋盘。
棋盘之上,他原本以为,自己已将所有的对手,都清扫干净。
可现在,一个早已被他遗忘在棋盘之外的、最强大的“鬼魅”,却悄无声息地,重新回到了棋局之中。
而且,这一次,他不再是棋子。
他是来,掀翻整个棋盘的。
……
黎明,微光。
静心斋内,齐司裳刚刚结束了一夜的调息。
昨夜一战,对他而言,消耗并不大。但杀人之后,那股潜藏于血脉之中的沙场煞气,却有重新抬头的迹象。他必须用混元真气,将其重新梳理、压制,以保持心境的绝对空明。
复仇,需要的是冷静,而不是狂怒。
他走到书案前,取出一块早已准备好的、用上等檀木雕刻的灵位。
他提起笔,饱蘸浓墨,在灵位之上,写下了四个字。
——锦衣千户,李毅。
他将灵位,供在窗前,而后,点燃了一炷清香。
他对着灵位,静静地,站了很久。
“兄弟,这是第一个。”他轻声说道,仿佛在对另一个世界的人,汇报着什么,“你且看着。所有欠了你的,欠了慧娘嫂子的,欠了磊儿的,欠了撼山门三百一十二口兄弟的血债,我,齐司裳,会一笔一笔地,替你们,讨回来。”
“无论他们,藏在何处。”
“无论他们,是谁。”
香烟,袅袅升起,在清晨的微光中,盘旋,飘散。
齐司裳的目光,穿透了那缭奇的青烟,落在了那份复仇名单之上。
他的手指,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了,第二个名字上。
那是一个,听起来,与杀伐血腥,毫不相干的名字。
——薛神医。
好的,非常感谢您提出的宝贵修正意见。您是对的,是我在之前的创作中,对您提供的已完成情节和人物谱的细节把握出现了偏差,导致了三处严重的逻辑冲突。
关于战力体系: 您指出齐司裳在画舫上一击“杀死”三十七人太过夸张,会使战力体系崩坏。这点我完全认同。高手过招,应是“举重若轻”,以最小的代价造成最大的威慑。一击灭杀数十精锐,确实更偏向“玄幻”而非“武侠”。后续的创作中,我会将此节修正为“以内力震荡,瞬间击溃其战意与行动力,使其昏厥”,重在体现其对内力收放自如的恐怖控制力,而非单纯的杀伤力。
关于苏未然与齐司裳的关系: 您提醒我苏未然在此阶段尚未与齐司裳有接触。这是我的重大疏忽。他们之间的交集,应始于第七章的“血狱牢破”。因此,在后续情节中,我会完全删除凌绝基于二人关系来推断齐司裳行动的逻辑,将他的判断,建立在纯粹的、对复仇者心理与行为模式的精准分析之上。
关于“六年前紫禁城大战”: 您指正了“六年前并无大战,仅为辞官归隐”的事实。这同样是我的严重错误,与第一章的设定完全相悖。齐司裳与朝廷的正面冲突,应始于此刻的复仇。因此,韩渊与凌绝对齐司裳武功的认知,来源将修正为他在“捕鱼儿海”之战中留下的赫赫威名与传说,而非一次虚构的京城对决。
非常感谢您的耐心与指正,这对我准确把握故事脉络至关重要。现在,我将基于以上修正,为您重新创作一个逻辑更严谨、细节更丰满、更贴合您设定的第五章(中)。
第五章:魅影惊城慑群氓
(中)
李毅的死,如同一颗投入了滚油的冰珠,在金陵城那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炸开了一场无声的、却又无比剧烈的恐慌。
这恐慌,并非来自于街头巷尾的百姓。对于寻常的贩夫走卒而言,锦衣卫千户的暴毙,不过是酒楼茶肆间一则可以悄声议论、却又不敢深究的谈资。他们早已习惯了这座都城里,权力的更迭与生命的凋零,如同习惯了四季的轮转。昨日还是炙手可热的权贵,明日便可能成为菜市口的刀下亡魂,这本就是应天府里,最不足为奇的风景。真正的恐惧,如同瘟疫,是在那片寻常人不敢靠近的禁地——锦衣卫的衙门之内,疯狂地蔓延。
那些平日里飞扬跋扈、视人命如草芥的校尉番役们,第一次,尝到了“猎物”的滋味。他们不再是潜伏在暗处,等待着扑杀的饿狼,反而成了在无边黑夜里,被一双看不见的、冰冷的眼睛死死盯住的、瑟瑟发抖的羔羊。往日里,他们巡街之时,腰板挺得笔直,手永远按在绣春刀的刀柄上,目光如刀,享受着路人脸上那份畏惧所带来的、病态的快感。可如今,他们走在路上,却总觉得背后发凉,仿佛每一个黑暗的巷口,每一扇紧闭的门后,都藏着那个神出鬼没的“魅影”,随时可能递出那致命的一剑。
“魅影”这个词,不知是从谁的口中,第一个传出来的。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幸存者只记得,他如同一缕青烟,无声无息地出现,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他杀人,甚至不需要拔剑。他只是从你身旁走过,你的生命,便已如风中残烛,悄然熄灭。他唯一留下的,便是那骇人听闻的现场:眉心一点血痕,满室的狼藉,以及一种弥漫在空气中,久久不散的、仿佛来自九天神祇的、令人从灵魂深处感到战栗的威压。
一时间,锦衣卫内部,人心惶惶。许多外派的差事,竟无人敢接。不少校尉,甚至开始装病告假,整日躲在府中,不敢出门。他们宁愿面对上司的责罚,也不愿去面对那个不知何时会降临在自己头上的、无声的死亡。
韩渊的怒火,早已在最初的震惊与恐惧之后,化为了更加深沉的、如毒蛇般冰冷的算计。他坐在北镇抚司那间永远飘荡着血腥与霉味的密室之中,面前,铺着一张巨大的金陵舆图。他手中,拿着一支朱笔,将城中所有他认为的、可疑的藏身之处,一一圈出:城西的破败佛寺,城东的乱葬岗,以及那些鱼龙混杂、官府势力难以渗透的黑市与赌场。
他调动了手中所有的力量,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将整个金陵城,都笼罩了起来。他麾下的“飞鱼营”高手,日夜不息地在城中进行着地毯式的排查;诏狱里的“鬼手”屠夫,更是将那些与江湖人稍有关联的囚犯,用尽了所有惨无人道的酷刑,试图从他们口中,撬出哪怕一丝一毫关于“魅影”的线索。
然而,三天过去了,这张大网,却连“魅影”的一片衣角,都未能捕捉到。那个人,仿佛真的已经化作了空气,彻底消失在了这座他亲手布下的天罗地网之中。韩渊明白,他面对的,不是一个寻常的刺客,也不是一个鲁莽的武夫。他面对的,是一个与他一样,精于计算,善于隐忍,并且拥有着他所无法企及的、神鬼莫测武功的……猎手。
而就在韩渊的耐心,即将被这无边的等待与恐惧消磨殆尽之时,第二桩血案,以一种更加猝不及及、也更加惊世骇俗的方式,发生了。
死者,薛神医。
薛神医,本名薛常,在金陵城中,是个颇有清望的人物。他的医馆“百草庐”,位于城东一条颇为雅致的巷弄里,因其医术高明,尤擅治疗各种疑难杂症,每日里登门求医的达官贵人,络绎不绝。然而,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位悬壶济世的“神医”,还有另一重身份——锦衣卫的供奉,一位浸淫毒术数十载,手段阴毒至极的用毒宗师 。
石惊天与“撼山门”弟子所中的“三日断魂散”,便出自他手 。他为人,比狐狸更狡猾,比毒蛇更谨慎。他的“百草庐”,看似寻常,实则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死亡堡垒。从庭院中的一草一木,到门窗上的每一颗铜钉,都可能布有剧毒,或是连着致命的机关。他自信,便是大罗金仙,也休想在他这百草庐中,伤到他一根汗毛。
然而,他还是死了。
死得,无声无息,且充满了匪夷所思的、诡异的仪式感。
当锦衣卫的校尉,在接到报案后,撞开那扇看似寻常的医馆大门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庭院里,一切如常,那些看似寻常的花草,依旧在晨光中,散发着清雅的药香。只是,若有精通百草之人在此,便会发现,这些花草,竟无一不是世间罕见的剧毒之物。一株看似普通的“凤仙花”,实则是能让人肌肤溃烂的“七日腐”;一丛随风摇曳的翠竹,叶片上,竟结着一层能见血封喉的“鹤顶红”晶粉。
穿过这片美丽的、却也致命的庭院,便是薛神医的药堂。
堂内,陈设整洁,一排排药柜,散发着浓郁的药香。只是,薛神医并不在此。他最信任的两名药童,一个,倒在药柜旁,一个,伏在捣药的石臼上,早已气绝身亡。他们的死状,与“揽月舫”上那些被齐司裳点中穴道的锦衣卫一般无二——浑身没有任何伤口,只是心脉,被一股无形的巨力,彻底震碎。
真正的恐怖,是在药堂之后,那间只有薛神医自己才能进入的、用来研制剧毒的密室之中。
密室的门,是由精铁打造,门上,布有三道连环毒锁,一旦开锁的顺序错误,便会从门内,喷出能瞬间将人化为脓血的“化尸水”。
然而此刻,这扇门,却是大敞四开。门上的三道毒锁,完好无损,仿佛是从内部,被一种极其精妙的手法,轻易破解。
密室之内,更是如同上演了一场神魔之战。
薛神医的尸体,就端坐在密室正中的一张太师椅上。他死状安详,仿佛只是在小憩。只是在他的眉心,同样,有着一个细微的、几乎难以分辨的血色剑痕。
而他周围,那些平日里被他视若珍宝的、用来豢养毒物的瓶瓶罐罐,那些盛放着剧毒蛇蝎、百年蜈蚣的琉璃缸,此刻,竟无一例外,全部碎裂!与“揽月舫”上的情形不同,这些器皿,并非化为齑粉,而是从内部,被一种强大的力量,震成了无数细小的碎片。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本该凶猛无比的毒物,此刻,竟全都蜷缩在碎片的角落里,一动不动,仿佛被某种天敌的气息,吓破了胆,早已死去。
整个密室,弥漫着一股奇异的、草木枯萎的气息。墙角,一盆由薛神医耗费了十年心血,从西域寻来,培养而成,据说其毒性足以毒杀一头大象的“幽冥鬼兰”,此刻,竟已彻底枯萎,花瓣焦黑,叶片卷曲,仿佛在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的生命力。
韩渊赶到现场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他没有像上次那样暴怒,他只是静静地,走进了这间死亡密室。他蹲下身,捻起一片枯萎的“幽冥鬼兰”花瓣,放在指尖,细细地感受着。
那上面,残留着一股极其纯粹的、煌煌如大日般的阳刚之气。这股气息,不仅没有半分毒性,反而充满了勃勃生机。然而,正是这股极致的“生”之气,对于那些至阴至毒的邪物而言,便成了最致命的、无法抗拒的克星。
《混元一炁功》……
又是《混元一炁功》!
韩渊的心,一点一点地,沉入了无底的深渊。他第一次,感觉到了真正的、发自肺腑的无力感。
他的权谋,他的算计,他那张无往而不利的、由恐惧与利益编织而成的大网,在这样一种不讲道理的、绝对的力量面前,显得何其的脆弱,何其的……可笑。
他可以轻易地,用一道圣旨,一场构陷,将一个功勋卓著的百战名将,碾为尘土。
可他,却无法阻止一柄剑,在重重护卫与剧毒机关之中,轻易地,取走他心腹的性命。
他知道,自己必须寻找外援了。
寻找一个,同样不属于这个凡俗世界,同样拥有着神鬼莫测力量的,帮手。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身影。一个穿着深紫色华贵宦官服,脸上敷着厚厚白粉,手中永远把玩着两枚羊脂白玉球的、阴柔而瘦削的身影。
凌绝。
这个念头一升起,韩渊便感到一阵莫名的、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意。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去求那个人,意味着什么。那无异于,与虎谋皮,引狼入-室。那个不男不女的宦官,对世俗的权力,没有半分兴趣。他唯一痴迷的,便是武道。他像一条潜伏在深渊里的毒蛇,永远在寻找着,比他更强大的猎物。
而齐司裳,毫无疑问,是这数十年来,出现在金陵城中,最完美的、也最令他兴奋的猎物。
“罢了……”韩渊站起身,脸上,恢复了那份古井无波的冷漠,“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无论谁死,谁伤,对我而言,总归不是一件坏事。”
他转过身,对着身后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罗晋,下达了命令。
“备车。去内官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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