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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土司提笔改“最有学问的”史道长写的文字的事,和大东巴梦到夫人土司化身为女娲娘娘和观音菩萨的事,在话场子里沸沸扬扬了好几天。在天石谷,“有学问的”几个人,历来是被众人另眼相看的,当然不可能是“低看”,但也不完全是“高看”。那眼光,像话场子里的话,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在夫人土司之前,天石谷人公认“有学问的”,只有三个人:史道长、禹三少爷和欧麦嘎师傅,合称“上三才子”(也有几个二流子背地里叫他们“上三流子”)。除了这三人,也还有几个识字的,比如大东巴迪尼体古、廖总管和上善观的几个道士、嘎得教堂的几个杂役,但在天石谷人眼里都是不入流的。“最有学问的”史若水道长,据(上善观道士)说,是啥子正一教正宗嫡系的第几代传人,学识渊博道行高深,天文地理阴阳风水医卜星象奇门遁甲样样在行。而据(禹三少爷)说,史道长最大的学问和本领,充分表现在他用朱砂画在黄裱纸上的那些令人敬畏的、不知所云的符号上,隐藏在上善观那间云山雾罩、神鬼莫测的秘室中。据说史道长会画的符号,比整个天石谷的人头数还多;那间秘室中的稀奇古怪,比九鼎山中野兽的种类还多。禹三少爷给史道长这些多不胜数的符号,和那些不能公开的稀奇古怪,统一取了一个简单好记、令人敬畏的名字:捉鬼卖。大家都见过史道长画的那些符号,觉得跟会写字一样,也不是特别了不起。九小姐不会写字,但小时候画在上善观外墙上的那些符号,看起来比会写字的史道长还画得好。最令人敬畏的,是那间据说是专门搞啥子发明实验的密室,除了史道长和他最信任的几个道士,谁也不准进去。当年,年少轻狂的禹三少爷,就是因为带着长皮夜探上善观密室,被当场逮住关了一夜,第二天放回来又被禹老土司赏了一顿鞭子后,才开始孜孜不倦地给别人取绰号并对史道长另眼相看的。有一回在黑石寨最热闹的话场子里,二东巴阿牧扒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偷偷告诉众人,说那个史若水的道长,在密室里根本就没有搞啥子发明实验,当然也不是捉鬼卖,而是在制蛊养蛊,养的还是天下第一的蛊中土司——九龙蛊。据说这九龙蛊,非常难养,只有天文地理阴阳风水医卜星象奇门遁甲样样在行的“最有学问的”人,才能够炼制出专门喂养九龙蛊的秘药。九龙蛊一旦养成,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害任何人而不露痕迹、不被反噬;不想继续害人之后,不但不需要破财乃至偿命“嫁蛊”,还可以将这九龙蛊,炼制成延年益寿的丹药。还说亲眼看见夫人土司进过史道长的密室,而且不止一次。又说起当年使天石谷三千多人命丧黄泉的所谓“日本血吸虫病”,其实就是一种蛊,而且极有可能就是养废了的九龙蛊。像长皮一样的“憨包”九龙蛊尚且如此厉害,像史道长一样的“最有学问的”九龙蛊,就更加可想而知了……等等。
当天晚上,阿牧扒被大东巴派几个徒弟抓到土主庙,在后院里吊着,被随后闻讯赶来的禹三少爷和姬姜小姐用皮鞭抽得皮开肉绽。阿牧扒记不得自己讲错了什么话,第二天早上醒来后问大东巴。大东巴只说了一句:以后不准把那种姓九的坏东西,跟夫人土司扯在一起,不然你早晚咋个死球掉的都不晓得。
也有人猜测说,史道长的那间秘室,是用来炼丹或者制药的。长皮说,当年他和禹三少爷夜探秘室,曾经闻到一股浓烈的药味。但又从来没有听说过禹老土司或史道长有服用丹药的习惯,禹老土司吃朵巴烟是公开的,朵巴烟是由廖总管亲手制的。史道长是天石谷人公认的治病高手,他给人治病用的是自己炼制的丸药,但为什么炼药治病,要搞得比大东巴传授徒弟们“上刀山、下火海”和跳大神的秘技还神秘呢?莫非真如阿牧扒所说,那间秘室中炼制出来的秘药,是专门用来喂养“那种姓九的坏东西”的?(自从阿牧扒第二次皮开肉绽并被九小姐严重警告“再有下次,割了舌头”之后,就没人再公开说“九龙蛊”这个词了。)
“很有学问的”禹三少爷,自从成为一个跛子后,就变成了一个吊儿郎当的二流子(许多人不敢“高看”有学问的眼光,多半是看向禹三少爷的),整日游手好闲,经常在话场子里胡言乱语,最大的学问,充分体现在他发明的若干新词和给人取的若干绰号中。后来还跟几个著名的游民懒汉二流子称兄道弟,“近墨者黑,近猪者吃”(土司府一个下人说,这句话是史道长当着禹老土司的面说禹三少爷的),渐渐变得跟那几个受众人嫌弃的兄弟们一样蓬头垢面衣衫不整,被禹老土司用皮鞭抽了无数回。据说有一回,还相约跑到赖石山村准备偷狗吃,结果被几个娃娃领十几条看家的大狗小狗追得魂飞魄散。若不是半道上遇着跟赖石山村大狗小狗都熟悉的九小姐,而那天赖石山村最厉害的猎狗都去打猎了,以禹三少爷为首的几个偷狗贼,就可能被几个娃娃当场活捉甚至是“肉包子打狗”了。据说将那一伙游民懒汉二流子集中起来“劳其筋骨改头换面”(也是禹三少爷发明的新词)的主意,就是禹三少爷想出来的。但连长皮都认为,如果禹三少爷不首先“改头换面”,就应该带头和那伙游民懒汉二流子一起喝凉水挨皮鞭,其他人对禹三少爷的观感,就可想而知了。禹三少爷倒是很有些自知之明,自从将游民懒汉二流子集中起来“劳其筋骨改头换面”之后,他的头发和脸就一直很干净,衣服也齐整,很少到话场子里去胡言乱语,也暂时没有新的绰号产生。
“也有学问的”欧麦嘎师傅,很多人不晓得他是啥子时候来天石谷的,他在西边山脚下建新房子,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他仿佛一直以来就住在那座已经有些破旧的嘎得教堂里。只记得他给天石谷人首先带来的,是从来没有人见过但一直存在着的“时间”——就是挂在土司府堂屋里的那个叫“钟”的东西。据说当年欧麦嘎师傅刚到天石谷准备把“钟”送给禹土司的那天,史道长(当时还只是个刚开始长胡子的小道士)曾告诉他不能送“钟”,送“钟”是“丧德”的事情。欧麦嘎师傅却说那天就是“丧德”(礼拜天),不听史道士的劝阻就把钟送到了土司府。禹土司竟然很喜欢他送的钟,一直当宝贝挂在堂屋里神位旁边的墙壁上。天石谷从此正式有了有形有声的“时间”。但时间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就像长长了的头发、胡子和手指甲一样没有啥子用处。他们需要记得的日子并不多,生辰和忌日,还有几个重要的节日而已。也不记得欧麦嘎师傅原来叫啥子名字,只记得他的名字好像很长很难记,有的说是七个字、八个字,也有说九个字的。天石谷人虽然不愁吃穿,但大部分人历来节俭,他们认为用这么多字来称呼一个人,是一种不必要的浪费,就跟着史道长(当时的小道士)叫他“欧麦嘎得”,后来觉得有些不大恭敬,就去了一个“得”字,加了“师傅”两个字。天石谷名字最长的是迪尼体古,身为大东巴,也才四个字,用五个字来称呼一个外来人,虽然不太节俭,也算不失大方,甚至算得上恭敬了。
送了“钟”后,欧麦嘎师傅就在禹土司的帮助下,在西边山脚下修了几所稀奇古怪的房子。房子修好后,禹土司还选派了几个下人去当他的徒弟(但由禹土司亲自取了一个名字,叫作“杂役”)。房子有了,“杂役”徒弟也有了,欧麦嘎师傅就马不停蹄挨家挨户地跑,劝说大家到新房子去敬奉“嘎得”,至少在“丧德”这天要去。说“嘎得”是啥子“专门针灸(拯救)灵魂的”,“人要姓杨(信仰),才会姓胡(幸福)”,经常夹杂着让人更加稀里糊涂的鸟话。天石谷大部分人是很喜欢凑热闹的,纷纷去新房子看“嘎得”,结果大失所望。那“嘎得”被钉在木头架子上,一脸欧麦嘎师傅一样的大胡子,上身连衣服都不穿,半死不活的样子。跟上善观的元始、灵宝、道德三天尊和土主庙的摩诃迦罗大黑天神、观音菩萨、毗沙门王比起来,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一个是快饿死的叫花子,一个酒足饭饱的土司爷。许多人去了几次就懒得再去,觉得去敬奉个叫花子一样的“嘎得”没啥子好处,甚至有些不好意思。欧麦嘎师傅一有空就挨家挨户地跑,要大家至少无论如何在“丧德”这天去一次教堂。大家后来都晓得欧麦嘎师傅的“丧德”,是星期天的意思,但他们始终搞不清楚、也没有必要搞清楚究竟哪天是“丧德”。一直坚持在“丧德”这天去教堂的,只有土司婆娘、土司媳妇和几个使女,还有一些干不了活的老头子老婆娘和还干不起活的细娃儿,后来又多了一个从前的土司夫人现在的夫人土司。令所有人异常震惊的是,土司夫人第一次到嘎得教堂的时候,竟然跟欧麦嘎师傅说了好几句“鸟话”。尾随着土司夫人凑热闹的一个绰号叫“烟锅巴”的二流子,在话场子中吹嘘说,他当天亲耳听到了土司夫人对欧麦嘎师傅说的两句“鸟话”:一句是“沽得摸泥”(令人不由联想起二东巴阿牧扒醉得嘴啃泥的情形),一句是欧麦嘎师傅经常说的“三克油”。
自从土司夫人按时去教堂后,跟着去的人就渐渐多了起来,大多是游民懒汉二流子。土司夫人每次去教堂的时候,都由九小姐带一帮能打会骂的下人陪着,渴望一睹芳容和风采的游民懒汉二流子们,只敢远远地躲着偷看。老人和娃娃倒不必避讳,土司夫人敬奉完“嘎得”,还常常跟他们说说话。开头几次,欧麦嘎师傅对土司夫人十分恭敬,每次她来都要亲自率领手下杂役到门口迎接,还送了土司夫人一本厚厚的洋文书,说是他们“嘎得”的《圣经》。(莫非夫人土司竟然读得懂那些比史道长的“鬼画符”更难懂的洋文?)后来听说土司夫人敬奉完“嘎得”后,还要到上善观敬奉三天尊,然后到土主庙敬奉大黑天神、观音菩萨和毗沙门王,就不再亲自到门口迎接了。土司夫人好像并不在意,照常去;土司夫人变成夫人土司后,跟着去的人就更多了。
在一致公认有学问的“上三才子”之外,还有一个虽然好像不是很有学问,但却是很有来头和很有些神奇本事的大人物,就是大东巴迪尼体古。据说大东巴的先祖,就是南诏国大土司皮罗阁的大东巴。大理国时期崇尚佛教,观世音和大黑天神信仰兴盛,迪尼体古的几位先祖,都是倍受大理国大土司尊崇的大东巴。后来,大理国被元朝灭亡后,迪尼体古的先祖带领族人和信众避难来到天石谷,就此定居下来,并逐渐成为当地势力最大的土著和公认的头人。据说禹氏先祖禹英以土司身份定居天石谷之后,曾与迪尼体古的先祖吉克阿黑土主,发生了好几次严重冲突,最后兵戎相见,吉克阿黑土主的族人和信众,被禹氏土司驱逐到九鼎山中。后来在上善观道长段思源的极力调和下,吉克阿黑承认禹英的土司地位,禹英也承认吉克阿黑的土主地位,双方才握手言和,共居天石谷。据说后来又发生过多次摩擦甚至流血争斗,但都被始终处于强势地位的禹氏土司占据上风,土主东巴的势力被逐渐削弱,后来和上善观、嘎得教堂一起,成了土司府的“禹鼎三足”(禹三少爷发明的新词)。
在引种大烟之前的鼎盛时期,天石谷有将近七千人口。引种大烟后第九年夏天,天石谷一连下了十多天的大雨,即将成熟的大烟全部被淹没在一片汪洋中。将近一个月积水消退后,有几千人先后病倒。大东巴的汤药、史道长的丸药都不管用。欧麦嘎师傅说是啥子“吸血虫病”,像瘟疫一样会传染,要禹土司马上派人去禹鼎镇报告,并尽快请医生来。医生终于请来的时候,天石谷的人口已经减少了一半。医生说是“日本血吸虫病”,禹鼎镇也没有特效药,给了禹土司一个草药方子就走了。禹土司本来是让一个下人把草药方子交给史道长,不知啥子原因,这个方子却到了大东巴手里。大东巴指令手下徒弟在土主庙院子中支起几口大锅熬药,并通知所有人(包括上善观的人)都来喝(当然,土司府的药是用专门的锅熬好后送去的)。喝了几天药后,大东巴又在土主庙广场“上刀山、下火海”跳了一场“送瘟神”的大神,竟然真的“送走”了“日本血吸虫”。大东巴从此名声显扬,成了天石谷有史以来最大的“救星”。也正是在那场惨绝人寰的“日本血吸虫病”期间,“上三才子”联手企图根除大烟祸患,但结果却如廖总管所说的那样: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据说当时“上三才子”想拉拢迪尼体古一起禁烟,大东巴却马上就光明正大地到土司府去告了密。
大东巴迪尼体古从先祖那里一直传承下来的最大本事,是“上刀山,下火海”和跳大神驱灾辟邪。“上三才子”中,史道长好像从来没有评价过一直水火不容的大东巴,欧麦嘎师傅的评价是“很神奇,但好像没有什么用”,禹三少爷的评价是“跟‘捉鬼卖’一个套路”。在天石谷,从学问到本事,能够让“上三才子”和大东巴用实际行动一致公认和心悦诚服的,只有一个人:夫人土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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