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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天府上空,那方诡谲莫测的天幕,忠实地映照着建文四年四月二十九日的血色黄昏。灵璧,这座淮北重镇,已彻底沦为血肉磨盘。
残破的营垒间,硝烟如墨龙翻滚,遮蔽了最后一线天光。喊杀声、金铁交鸣声、垂死哀嚎声,汇聚成一片令人头皮炸裂的死亡狂潮。
南军兵卒,如同被捅了窝的马蜂,惊惶失措,丢盔弃甲,只朝着一个方向——营垒之外,淮河的方向——亡命奔突!
“粮!去淮河!何将军的号炮响了!”嘶哑的吼叫在乱军中此起彼伏,充满了绝境中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疯狂。
天幕画面猛地切近。
一个穿着破旧鸳鸯战袄的南军小校,脸上糊满黑灰血污,眼神却是亮的吓人,他死死盯着营门方向,耳朵竖起:“听!三声!是咱们的炮!冲啊!”
他带头,不管不顾地撞开挡路的同袍,向那象征着生路与粮草的营外冲去。
他身后,是汹涌的人潮。
然而,画面冷酷地拉远。
就在南军营垒之外,黑压压的燕军阵列,如同沉默的钢铁森林。
阵前,三尊沉重的将军炮炮口,硝烟正袅袅散开。
“轰!轰!轰!”
那三声沉闷如雷的巨响,清晰地穿透天幕,砸进洪武十三年奉天殿前每一个观者的耳中、心里!
奉天殿前,死一般的寂静。
天幕的画面还在继续:
南军自相践踏,燕军铁骑如决堤洪流,轻易撞开无人把守的营门,长刀挥舞,带起一蓬蓬血雨。
平安、陈晖等数十员南军大将,被如狼似虎的燕军捆得粽子一般推倒在地。
一面面绣着“明”、“平”、“何”字的大纛,被砍倒、践踏、淹没在泥泞和血泊里。
唯有主将何福,在画面边缘,单人独骑,撞开一小队燕兵,狼狈地向远方的烟尘遁去……
“完了……”不知是谁,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砰!”朱元璋布满老茧的手掌狠狠拍在冰冷的御座扶手上,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他那张威严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沟壑纵横的皱纹里,填满了无法置信的震怒和一种深沉的、令人窒息的疲惫。
他死死盯着天幕上那面彻底倒下的龙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四面楚歌……垓下……”他喉咙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一口滚烫的沙子,“没想到啊,二十年后,我大明的江山,竟毁在这三声炮响之下!从太子一脉,转到了……”
他猛地侧头,鹰隼般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鞭子,狠狠抽向阶下那个伏地不起的年轻身影——燕王朱棣,“转到了你的手里!天意?!呵,天意弄人!”
“陛下!”左丞相李善长心头剧震,连忙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刻意的平稳和宽慰,“陛下切莫如此忧思!无论太子殿下,还是燕王殿下,皆是陛下与皇后的嫡亲血脉,骨肉相连!这天幕所示,终究是一家人……一家人的事啊!”
李善长的话,像一层薄薄的油,勉强浮在汹涌的怒涛之上,却止不住那下面翻滚的岩浆。
朱元璋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夕阳下投出长长的、极具压迫感的阴影。
他几步就跨下御阶,带着一股腥风,直冲到朱棣面前。
年轻的燕王匍匐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金砖,只能看到父皇那双沾着泥点、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龙靴。
“朱棣!”朱元璋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每一个字都砸在朱棣的脊梁骨上,“允炆那蠢货!咱不指望了!废物点心一个!”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可你给咱听好了!你大哥的后代之中还有允熥!那是标儿留下的嫡亲血脉!是咱的亲孙子!”
他猛地俯身,几乎是贴着朱棣的耳朵,那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疯狂和决绝,清晰地穿透了殿前死寂的空气,让稍远处的文臣都听得一清二楚:
“要是让咱知道,你打到南京城,自己坐上那把椅子,敢如同那个赵光义一样做出对不起允熥的事儿……咱今天!就在这奉天殿前,活活打死你!打死你这个逆子!”
这赤裸裸的、带着浓重淮西口音的威胁,毫无帝王威仪,更像一个被逼到绝境的乡下老农的疯狂咆哮。充满了无力,更充满了不顾一切的蛮横。
阶下,那些身着麒麟、狮子补服的淮西勋贵们,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泥塑木雕。
然而,在低垂的眼帘之下,在微微抿紧的嘴角边,一丝丝冰冷而复杂的心绪,却如同毒蛇般悄然滋生、游走。
“呵……”宋国公冯胜的胡子几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心中冷笑,“好一番‘掏心窝子’的话!唱给谁听?唱给我们这些老兄弟听罢了!朱皇帝啊朱皇帝,你这话里的骨头,咱淮西的老兄弟们,嚼得出来!”
他眼角的余光,扫过不远处同样沉默的魏国公徐达,又掠过太子妃常氏的兄弟、开平王常遇春的儿子常升、常森。
常氏兄弟脸色苍白,紧握着拳,身体在微微颤抖。常家,太子妃的母族,允熥的外家!可常遇春已死,常家虽有恩荫,在朝中的根基和军中势力,早已不复当年开平王的鼎盛。
‘宁肯让你儿子们打破头,杀得血流成河,也绝不会再让常家(允熥)坐上那个位置了!’另一个勋贵腹诽,‘陛下,您这心思,昭然若揭!’
可紧接着,一个更微妙、更接近他们自身利益的念头,如同野草般在淮西勋贵们的心田疯长:
‘燕王朱棣?他是马皇后嫡出,这没错。可他的两个儿子——世子朱高炽,次子朱高煦!他们的生母是谁?是徐家大姑娘!是魏国公徐达的嫡长女!’
‘论起血脉……燕王这一支,流淌的可是徐家的血!是咱淮西第一勋贵徐家的血!’
‘朱允熥呢?他身上流的,是开平王常遇春女儿的血。常遇春,也是淮西兄弟,可人死灯灭,常家……还能剩下几分斤两?如何能与根深叶茂、门生故吏遍布军中朝堂的魏国公府相比?’
一道道心照不宣的目光,带着难以言喻的深意,悄然汇聚到那位如山岳般矗立、从始至终未发一言的魏国公徐达身上。
徐达依旧垂着眼,浓眉下的目光深不见底,古井无波,仿佛朱元璋那震天的咆哮、天幕上惨烈的厮杀、还有身边这些勋贵们无声的掂量,都与他无关。
只有那放在身侧、布满老茧的右手食指,极其轻微地,在缀着玉石的腰带扣上,叩击了一下。
天幕的画面,在洪武君臣各异的沉默中,给出了灵璧之战最终的冰冷注脚:
“……燕军生擒陈晖、平安、马溥、徐真、孙成等三十七员敌将,内官四员,文官一百五十员,获马二万余匹,降者不计其数。唯南军主帅何福单骑走脱。”
“灵璧既下,南军江北主力,至此荡然无存。燕军锋芒所向,长江以北,再无坚城可守,再无强兵可阻。应天门户,已然洞开!”
应天门户,已然洞开!
这八个字,如同八柄重锤,狠狠砸在奉天殿前每一个人的心头。
朱元璋踉跄了一下,猛地扶住御座扶手才稳住身形,他抬起头,望向北方,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一丝近乎绝望的茫然——应天,他的都城,他亲手打造的煌煌大明京师,竟仿佛已能看到靖难铁蹄扬起的滚滚烟尘!
阶下,朱棣依旧深深伏地,额头下的金砖一片冰凉湿濡,不知是冷汗,还是别的什么。
父皇那“打死你”的咆哮犹在耳边炸响,如同无形的枷锁。
然而,天幕上那“应天门户洞开”的宣告,却像一团灼热的野火,在他年轻的胸膛里轰然燃烧!
那火里,混杂着恐惧、狂喜、野望,还有一丝被逼到悬崖边的、孤注一掷的狠戾。
淮西勋贵们垂下的脸上,表情更加晦暗不明。
北风卷过空旷的殿前广场,吹动他们的袍袖,猎猎作响,仿佛无数无声的旌旗,在这决定大明未来走向的天幕之下,悄然变换着阵营。
天幕上应天路断,靖难将成。天幕下现在却还是洪武十三年,在这乾坤倒转的棋局上,他们这些手握重兵的“淮西的种儿”,该把注,押在谁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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