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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安州,汉王府邸。往日里雕梁画栋、笙歌宴饮的富贵气象荡然无存。
整座王府如同绷紧的弓弦,弥漫着一股铁与血即将蒸腾的灼热气息。府门紧闭,隔绝了市井喧嚣,也隔绝了所有不必要的窥探。
校场:金铁淬火
校场之上,烈日灼灼。数百名王府护卫,顶盔贯甲,汗流浃背,却无一人敢有丝毫懈怠。
沉重的脚步踏起黄尘,整齐的呼喝声如同闷雷滚过地面。刀光闪烁,枪矛如林,他们并非寻常仪仗,而是从尸山血海中滚出来的百战悍卒。
此刻,每一张被晒得黝黑的脸膛上都写满了凝重与一种近乎狂热的期待。汗水顺着甲叶的缝隙流淌,滴落在滚烫的沙地上,瞬间蒸腾起一丝白气。
他们在演练最凶狠的破阵战法,仿佛敌人就在眼前,仿佛下一刻就要奔赴那传说中黄沙漫天的北疆战场!
校场边的兵器架上,长刀、重斧、劲弩、甚至几杆闪烁着幽冷光泽的新式火铳,都已被擦拭得锃亮,散发着浓烈的杀气。空气中,皮革、汗水、铁锈和淡淡的油脂味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无声的出征图。
银库:倾囊散金
王府深处,银库洞开。不再是珠光宝气的藏珍之所,倒像个繁忙的辎重营。
沉重的木箱被撬开,白花花的官银在昏暗的光线下流淌着令人心颤的光泽。
王府长史带着几名心腹账房,额头沁汗,正指挥着健仆将成锭的银子分装进一个个厚实的麻布袋中。算盘珠子噼啪作响,声音急促而密集。
“东郊田庄,作价一万一千两,交割完毕!”
“库内前朝青瓷瓶六对,玉山子两座,折银八千两!”
“王爷吩咐,府中所有能动的现钱,铜钱、金叶子,统统折算!”
长史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手中厚厚的账簿上,一项项王府多年积攒的家底被迅速勾销,化作了冰冷的数字。
仆役们扛着装满银两的沉重麻袋,步履匆匆地穿梭于府内各院,将一袋袋安家银和米粮,挨家挨户送到那些在校场上挥汗如雨的护卫家中。每一袋银子递出,都是一份沉重的承诺,一份用王府血肉换来的死忠!
正殿:困兽之踱
王府正殿,门窗紧闭,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校场的嘶吼,却锁不住殿内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焦灼。
汉王朱高煦,这位以勇力著称、曾令漠北鞑虏闻风丧胆的亲王,此刻却像一头被无形枷锁困在华丽囚笼中的猛虎。
他身着玄色暗纹常服,高大的身躯在空旷的大殿内来回踱步,沉重的脚步踏在金砖上,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咚…咚…”声,如同战鼓在胸腔里沉闷地敲击。
他眉头紧锁,额角青筋微微跳动,一双虎目布满血丝,死死盯着紧闭的殿门方向,仿佛要将那厚重的门板瞪穿,直看到北京城奉天殿上明黄圣旨发出的那一刻。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块冰冷的蟠龙玉佩,那是父皇昔年所赐,此刻却成了他唯一的慰藉与期盼的寄托。
“老爷子……阿鲁台都咬到兴和了……王焕的脑袋都挂旗杆上了……您……您还能忍?”低沉的自语在殿内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叩问那远在千里之外的君父。
他猛地停下脚步,望向北方,眼神锐利如刀,仿佛穿透了重重殿宇,看到了漠北的风沙与即将燃起的烽烟。“您知道的……您知道的!离了我朱高煦,离了我这把最锋利的刀,这仗……打得没劲道!”
前两次北征的景象在脑海中翻腾。第一次,他执掌三千营铁骑,如尖刀般撕开鞑靼主力;第二次忽兰忽失温,他身先士卒,斩首上万!父皇虽责他跋扈,但哪次大胜之后,眼中没有赞许?
上一次被剥去王袍,幽禁黑屋的教训刻骨铭心,让他学会了收敛爪牙,懂得了分寸——可以闹点小脾气,要点“体面”,但绝不能让父皇觉得他这把刀钝了,更不能让父皇觉得他不想为大明、为父皇挥刀!
这一次,他倾尽所有!散尽家财,整军待发!就是要用这无声却震耳欲聋的行动告诉父皇:儿臣,时刻准备着!儿臣麾下的虎狼,只待您一声令下!
殿角的铜壶滴漏,水滴声清晰得令人心慌。朱高煦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翻腾的思绪,再次踱起步来。
只是那步伐,愈发沉重焦灼。夜里,他常被自己骤然惊醒,仿佛听到了驿道上传来的、八百里加急宣旨的马蹄声,正踏碎乐安城的宁静,朝着汉王府疾驰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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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安汉王府的时光,在朱高煦的焦灼等待中,被拉得无比漫长粘稠。那扇紧闭的殿门,仿佛隔绝了他与整个世界,也隔绝了所有关于北征的消息。
窗外的日影从东移到西,又从西沉入黑暗,周而复始,如同钝刀子割肉,一点点消磨着他强撑的镇定。
来自北京的密报,终于再次穿过重重驿道,被心腹侍卫用汗湿的手掌呈递上来。朱高煦几乎是扑过去一把夺过,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急切撕开火漆。
第一条:“三月中,陛下下诏,命太子监国南京,总理后方。”
朱高煦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松开,嘴角甚至扯出一丝轻蔑的弧度。
他随手将纸条揉成一团,丢在脚下。
监国?哼!老大朱高炽那三百斤的身子,也就配待在南京那温柔乡里,看看账本,管管粮草,当个守成的泥菩萨!
真正的龙腾虎跃,还得靠他汉王!他目光灼灼,仿佛已看到自己执掌中军虎符,在漠北草原上纵横驰骋的英姿。
第二条:“三月末,陛下亲率大军出京!以英国公张辅为先锋,总督军务!”
“张辅?!”这两个字如同冰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朱高煦的眼帘!
他捏着纸条的手指猛地一紧,骨节发出轻微的“咯嘣”声。一股强烈的不安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
张辅?那个靠着在安南收拾些土鸡瓦狗、侥幸封了个国公的张玉的儿子?!他凭什么?!凭什么越过自己,执掌先锋,总督军务?!
朱高煦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怒火,试图安慰自己:先锋?总督?不过是虚名!不过是老爷子安抚勋贵的权宜之计!真正的硬仗,还得靠他汉王的兵!
他麾下那支用王府金银喂饱了的、只认他朱高煦的虎狼之师!他才是老爷子真正的底牌!这么想着,他烦躁地将这张纸条也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用靴底碾了碾。
第三条:“四月初,陛下进至鸡鸣山,阿鲁台闻风遁走…”
“哼!鼠辈!”朱高煦从鼻孔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胸中的憋闷仿佛找到了宣泄口,“阿鲁台这老狗,也就这点出息!知道老爷子御驾亲征,跑得比兔子还快!可惜啊可惜!若是我朱高煦的铁骑在,定能咬住他的尾巴,让他跑都没地方跑!”
他想象着自己率军衔尾追杀,斩获无数的场景,眼中重新燃起嗜血的光芒。遁走?这只是暂时的!老爷子绝不会善罢甘休!
第四条:“五月…大军深入漠北,粮道漫长…”
第五条:“六月…侦骑四出,未见敌主力踪迹…”
朱高煦的心,随着这些越来越平淡、越来越没有实质性进展的消息,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坐回太师椅,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地敲击着坚硬的紫檀木扶手,发出单调而压抑的“笃笃”声。
烦躁如同藤蔓,再次缠绕上来。怎么回事?老爷子在等什么?为何不疾追?为何不调他朱高煦上去撕开鞑子的防线?!
第六条:“七月初…前锋遇敌于杀胡原,小股冲突,斩首百余。俘获言,阿鲁台已携家眷部众,远遁漠北深处,不知所踪…”
“小股冲突?斩首百余?”朱高煦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尖利!
他猛地站起,将那薄薄的纸条举到眼前,仿佛要透过纸背看出隐藏的千军万马。
阿鲁台…跑了?带着家当跑得无影无踪了?!数十万大军,耗费钱粮无数,深入漠北数月,就换来这百十颗首级?!这算什么?!一场彻头彻尾的武装游行?!
第七条,也是最后一条,只有冰冷的两个字,如同最终的审判,狠狠砸了下来:
“七月…陛下…班师了。”
“班……师?”
朱高煦捏着纸条的手,剧烈地、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那轻飘飘的纸张,此刻却仿佛重逾千斤!他死死地盯着那两个字,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瞳孔因极度的震惊和无法理解而急剧收缩。
他反复看了三遍,五遍……每一个笔画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烫进他的灵魂深处!
没有大战!
没有斩获!
没有力挽狂澜!
甚至……连阿鲁台的影子都没摸着!
就这么……班师了?!如同儿戏一般?!
而他,汉王朱高煦,散尽王府积蓄,整军厉兵,如同最虔诚的信徒般日夜期盼着召唤……却自始至终,被彻底遗忘在了这乐安一隅!
父皇调了远在安南的张辅!调了坐镇南京的太子!调了天下能调之兵!唯独漏了他!
他就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一个被至高的皇权玩弄于股掌之间、又被无情抛弃的弃子!
“噗通!”
一声沉闷的巨响!朱高煦那如同铁塔般魁梧的身躯,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和精气神,再也支撑不住!
他双腿一软,高大的身躯如同被伐倒的巨木,重重地、直挺挺地砸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
案几被这巨大的冲击带翻,上面堆积的账册、名贵的青玉笔洗、还有那本记录着他散尽家财、犒赏三军的厚厚名册,稀里哗啦滚落一地,狼藉不堪。
他仰面躺倒,双眼空洞无神,直勾勾地瞪着殿顶那繁复华丽却冰冷异常的藻井彩绘。
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吐不出来。
数月来的焦灼期盼、殚精竭虑、散尽家财的孤注一掷……此刻尽数化为最彻骨的绝望和荒谬感,如同滔天的冰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精心编织的、关于战场荣耀和父皇倚重的所有幻想,在这一刻,被“班师”二字,碾得粉碎!
“啊——!!!”
终于,一声撕心裂肺、充满了无尽委屈、愤怒和被彻底背叛的绝望嚎哭,如同受伤濒死的猛兽哀鸣,猛地从朱高煦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这哭声凄厉得扭曲变形,瞬间撕裂了王府死寂的空气!他蜷缩在冰冷的地砖上,双手疯狂地捶打着地面,发出“砰砰”的闷响,状若癫狂!涕泪横流,糊满了那张曾经桀骜不驯的脸庞。
“爹!父皇!!”他嘶吼着,声音因极度的痛苦而嘶哑破裂,“您……您是真不要儿臣了吗?!为什么?!为什么啊——!!!我朱高煦哪里比不上张辅?!哪里比不上那个只会守家的胖子?!我的刀还利!我的兵还忠!您为什么连一次机会都不肯给我?!为什么——!!!”
那凄厉的质问,回荡在空旷奢华的王府大殿,充满了末路英雄的悲怆与不甘,也宣告了他心中那座名为“父皇倚重”的神像,轰然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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