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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完盐务,福嵘回到府中已接近傍晚,正要迈进大门,突然一阵尖锐的喇叭声从身后传来。他回头,只见一辆军绿色吉普车缓缓停下,吴韬从车内探出身子,嘴上咧着笑,“我够意思不,一回来,家门都没进,就来寻你喝酒!”福嵘嘴角上扬,笑声应下:“你不来,我也正想去找你。”
暮色漫过胡同口时,吉普已抵达广陵楼。
广陵楼自百花院昨夜那场盛宴的冲击,今日冷清了许多,大厅上稀稀疏疏的没坐几人,包厢更是全都空着。
吴韬见到这样的光景,不免好奇起来:“广陵楼今日怎么啦?连个门奴都看不着。”
福嵘摇头表示他也不清楚。
“告诉他,没了!真真是没了!要命便来取!”王万福正对着一个穿着警卫服的人在低吼。听到身后有人说话,转过头那一刻,差点没去跪迎。他已经好些个日子,没见到这些熟悉的脸孔了。
旁边的巡警顺着王万福的目光看去,顿时噤声,走时还不忘给吴韬行了个军礼。
吴韬睨他一眼,颔首示意,又看向王万福,侧头对福嵘笑道:“这两人定是有什么不轨勾当,改日得空,得敲一敲。”
王万福赶忙趋步上前,连番寒暄,亲自引二人到天字号厢房。
坐落后,点过酒菜,吴韬挥退跑堂,只留自家副官与小六在侧侍奉。
这两人都是心腹,吴韬说起话来也不用避讳,从军装内袋摸出张皱巴巴的电报纸,面容略带疲惫地叹了一口气,:“山东急电,整营的弟兄拿香灰敷烧伤。”
每逢见他这副神情,便是寻由头来要钱来了。
福嵘问:“你又想让我做什么?”
吴韬讪讪一笑,抿了口酒:“英国佬卡着磺胺涨价,有批药得从香港走黑船。”见福嵘不接话,便清了清嗓子,故作深沉道:“这药一百银元一支,眼下有五百支现货,你说该拿多少支合适?”
福嵘谈笑间夹起一粒花生米嚼着,反问:“你觉得呢?”
吴韬也拈了粒花生抛入口中,故意不看福嵘,硬着头皮说:“磺胺如今难寻得很,一百银元一支说贵也不贵,依我看,能尽数拿下最好。”
福嵘搁下了筷子,纯属好奇:“你当真穷得连几万元都拿不出?”他知道他穷,但不知道有多穷。
“就我那点微薄薪饷,连喝小酒都不够,哪还有余钱?再说,我也算得是为数不多的清官了。”说着便倾身给福嵘斟酒。
“少来这套。”福嵘笑着,仍是饮了那杯酒。
吴韬见他表情略略松动,顺势把腿撂到桌面,笑着说“我是真没钱,你瞧,穷得连鞋油都买不起。”
福嵘望着他鞋头那抹土黄,脸色都变了:“你这是踩粪…了?”
吴韬笑得流里流气,把腿拿开:“什么屎,泥巴。”
小六见状立马提着铜壶上前,滚水泼在适才搁脚的桌沿,蒸腾的水雾裹着龙井香漫开。又拿来桌布,用力一顿擦拭,末了还从口袋里掏出干净手绢仔细擦拭。仍觉不妥,又让跑堂将酒菜尽数撤下,重新换上一轮。
吴韬直勾勾看着小六一气呵成的动作,双手交握在胸前,评价道:“你主仆二人,也是有趣得紧。”
福嵘懒得理他。
吴韬又为他斟满酒杯:“那英国佬在香港不会留太久……”
福嵘瞟了眼酒杯,“行,明日我便着人去办。”
吴韬忙摆手:“这个英国佬很谨慎,我打算亲自走一趟!”
福嵘用银筷拨了拨碗里凉透的桂花鱼,冷不丁来了一句:“我看这批磺胺不是发往山东的吧!”
空气骤然凝固。
良久,福嵘从小六手中接过一张旧报纸,置于桌面。
吴韬拿起那份《益世报》一目十行:“这份报我怎么没看过?你给压下来了?”
福嵘淡淡应了声,随即又说:“今日才得到消息,人在四川。”
“你要我帮你把盐拿回来?”
福嵘摇头,“那么大一艘货,市面上没流通,大概率是走黑路到了洋人手里头。”他顿了顿又说,“听闻发往滦州那批物资一直在查…”他说半句留半句。
吴韬忽然嗤笑:“也好,正缺几个垫背的,他们死得也算不冤!待我从香港回来,整理好‘证据’,便一锅端了。”
随即两人便不再逃这个话题,转而聊起些轻松的趣事,酒过几巡,不知不觉间夜已深沉。
车子停在福宅门前,福嵘郑重拍了拍吴韬的肩膀:“万事当心,赵东来那边,你大约也有耳闻。”
吴韬脸上泛着酒后的红晕,敷衍地摆摆手,一副万事都不入他眼的模样,随后靠向椅背,车子缓缓驶离福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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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内赈灾事宜前头一切顺利,只是十日后,小六来到书房禀福嵘:“少爷,负责粥棚采购的秦汉之着人来说,说钱银短缺,问是否要提前中断赈灾?”
嵘垂眸翻阅着账本,面上并无波澜,直至把帐本看完,才起身说:“去瞧瞧。”
寒风卷着雪粒子往人脖颈里钻,福嵘立在德胜门城前,看着蜿蜒几里的灾民像冻僵的蚯蚓贴在城墙根。有个裹着破棉袄的妇人正把雪团塞进婴孩嘴里,那孩子嘬了两口,突然撕心裂肺地咳起来。
“少爷,这是刚和伙夫要来的馒头。”小六捧着食盒的手在抖,掀开盖子时,两个拳头大的馒头滚落在雪地上,竟似纸团般弹起,立时便有几个饥民扑上来疯抢。
小六紧接着又说:“刚开车巡了一圈,无一不是清汤寡水,粒米不见,有几处粥棚连馒头都没有发放。”
“让秦汉之带上经手的账本来见我。”福嵘掏出怀表看了看时辰,表链上的翡翠坠子映得他眉眼森寒,“把几家的主事也一并请来。”
残阳将古柏的影子扯得细长时,福嵘已在临时搭就的竹棚内落座,一沓账簿堆得满桌都是。他随手抽出一本翻检,突然开口:“昨日东便门施粥多少桶?”
“六、六十桶...”
“前年安民局拨了六万斤赈灾粮,接济一月还余两万斤米面锁在丰台仓库!”福嵘的眼神逐渐冰冷,“倒是我们五家自筹的五万现洋,十日就见了底,余下的米面进了谁的肚子?”
秦汉之正要回话,就听见脚步声,他回头一看,见是秦鲁来了,忙堆笑道:“大侄子来得正好……”他眼角斜睨着福嵘,“福爷早前便交代过,馒头需按二两一个、人头两个发放,粥汤务必浓稠。周边饥民与贫民听了,才纷纷涌来。”
说罢一拍大腿:“饥民又需烤火取暖,单是供柴一日便要六七十捆,处处皆是银钱开销,每一个大子的去处都记在账上,如今却遭疑忌,当真是冤枉!”
一旁的全轼听了,只连连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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