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历史军事 > 我的名字叫黄巢 > 南征北战声威震 攻占广州建政权
最新网址:www.00shu.la
    岭南的风,裹着咸腥的海水和腐烂的瘴气,吹在脸上黏糊糊的,像裹尸布。

    从黄梅那浸透血泥的湖畔杀出来,扛着“冲天”血旗,我带着这群北地的虎狼,一头扎进了这片蒸笼般陌生的土地。福建的山像插天的刀子,江西的河网是缠脚的毒蛇,官军追不上我们的脚底板,却让这湿热的天,成了最毒的软刀子。兄弟们一个个倒下,不是死在刀口下,而是烂在热病里,吐着黑血,浑身滚烫,喊着娘,喊着冷,喊着冤句老家盐碱滩上的风。

    可老子不能停!停下就是死路一条!广州!那海商嘴里流油的肥肉,那堆满香料丝绸的宝库,那狗官们享福的安乐窝!就是它了!老子要在那里插旗,立规矩!告诉天下,这李唐的天,老子捅定了!这新世道的规矩,老子黄巢来立!热病?死人?怕个鸟!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分这南国的稻米!活下来的人,才有命跟我杀回长安!

    “冲天”血旗卷着北地的风沙与仇恨,引领着我们这支伤痕累累却凶性更炽的狼群,一头扎进了乾符六年(公元879年)酷热难当的岭南腹地。

    南方的天,像一口烧红的巨大铁锅倒扣下来。阳光不再是北地那种清冽的刀子,而是黏稠、沉重、带着水汽的烙铁,无孔不入地炙烤着每一寸皮肤。空气稠得如同米浆,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子水田淤泥和腐烂植物的腥甜味,闷得人喘不过气。汗水不再是滴落,而是如同小溪般从额头、鬓角、脊背源源不断地涌出,浸透破烂的衣衫,黏腻地贴在身上,被烈日一烤,结出一层白花花的盐霜,又痒又痛。脚下的路,不再是北方坚实的黄土或砂石,而是被无数场暴雨反复冲刷、浸泡的泥泞,深一脚浅一脚,拔出来都带着沉重的“吧唧”声,泥浆能没过小腿。每一步,都像在滚烫的胶水里跋涉。

    更可怕的是那些看不见的敌人。

    “啊——痒死我了!”一个年轻的士卒,来自河南滑州,叫栓子,此刻正疯狂地抓挠着手臂和小腿。裸露的皮肤上,鼓起一片片红肿的丘疹,有些已经被抓破,流出黄水,在汗水和泥污的浸泡下,迅速溃烂。他痛苦地在地上翻滚,哀嚎声撕心裂肺。

    “按住他!”随军的郎中,一个头发花白、原在冤句开过小药铺的崔老头,嘶哑地喊着,声音里充满了无奈。他打开一个油腻的小布包,里面是些捣碎的、气味刺鼻的草根树皮。“南蛮子的毒虫邪气太盛!这是土方子,试试吧…能不能熬过去,看命了…”他用沾着药泥的手,颤抖着涂抹在栓子溃烂的伤口上,换来后者更凄厉的惨叫。

    这惨叫声,在闷热死寂的行军队伍中,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压抑的恐慌。更多类似的**、抓挠声、呕吐声此起彼伏。热毒、瘴气、毒虫叮咬引发的恶疮、还有不知名的热病,如同无形的瘟疫,在疲惫不堪的队伍中疯狂蔓延。倒下的身影越来越多,被遗弃在路边、水洼旁、密林边缘。他们的尸体很快肿胀发黑,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引来密密麻麻的绿头苍蝇和嗡嗡作响的毒蚊。那恶臭,混合着湿热的空气、腐烂的植物、还有南方特有的浓郁花香,形成一种令人窒息、头晕目眩的诡异气味,如同地狱入口的呼吸。

    “妈的…这鬼地方…比盐丁的刀子还毒…”赵大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他的嘴唇干裂起泡,眼窝深陷,脸颊上也有几处红肿溃烂,正用一块脏布胡乱擦着。他身边的兄弟,也个个形容枯槁,眼中布满血丝,强撑着行军,却掩不住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恐惧。对刀光剑影的麻木,被对无形病魔的深深恐惧所取代。

    我骑在同样瘦骨嶙峋的战马上,感觉自己也快被这湿热蒸熟了。汗水蛰得眼睛生疼,头重脚轻,胸中那股冲天的怒火,似乎也被这黏稠的空气所阻滞,燃烧得异常艰难。看着路边一具刚刚倒毙、还保持着抓挠姿势的尸体,几只硕大的老鼠正啃噬着他肿胀的手指,一股冰冷的无力感夹杂着更深的暴戾,在心底滋生。

    这比黄梅湖畔的血战更煎熬!刀对刀,枪对枪,老子何曾怕过?可这看不见摸不着的鬼东西,却像钝刀子割肉,一点点磨掉兄弟们的性命和锐气!

    “将军…前面…前面就是韶州地界了…”探马的声音有气无力,嘴唇乌紫,显然也中了热毒,“过了韶关…离广州…就不远了…可这路…”他指着前方蜿蜒在崇山峻岭间的狭窄官道,两旁是遮天蔽日的原始密林,浓绿得发黑,藤蔓纠缠,如同无数择人而噬的巨蟒,“…瘴气更重…林子里…毒虫蛇蚁…数不清…”

    “广州…”我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这个名字像一颗火炭,烫在我的心上。海商们口中流淌着蜜糖的传说:堆积如山的稻米、闪着金光的丝绸、奇珍异宝堆积的港口、皮肤黝黑卷发的蕃人…还有那些脑满肠肥、吸饱了民脂民膏的狗官!那是我们唯一的生路!是补充粮秣、休养生息、重振旗鼓的根基!更是我冲天大将军立旗号令天下的第一个踏脚石!

    “怕了?”我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目光扫过身后一片死气沉沉的队伍,最终落在赵大脸上,“怕这看不见的鬼东西?怕这南蛮子的毒气?”我猛地拔出腰间那柄陪伴我多年的、刃口布满缺口的横刀——如今它更像一把砍柴的钝器。刀尖指向那浓绿得令人心悸的密林深处。

    “看看你们手里的家伙!”我厉声咆哮,声音在闷热的空气中艰难地传播,“想想死在黄梅的兄弟!想想死在颍水河滩的兄弟!他们连怕的机会都没有!我们呢?被这热天吓破了胆?被这蚊子叮死?被这烂泥坑困死?然后像路边的死狗一样烂掉?让长安城里的狗皇帝笑掉大牙?!”

    吼声震得林间的飞鸟扑棱棱乱飞。疲惫麻木的士卒们,被这熟悉的、带着血腥味的咆哮惊醒,茫然地抬起头。

    “前面是鬼门关!老子知道!”我刀尖依旧指着密林,仿佛要劈开那绿色的魔障,“可闯过去!就是金山银山!就是稻米满仓!就是活路!就是狗官们享福的地方!老子黄巢,今天把话撂这儿!这鬼林子,老子第一个闯!是爷们的,跟老子走!闯过去,到了广州,老子让你们吃香的喝辣的!闯不过去,烂在这里,算逑!下辈子投胎,还做兄弟,接着杀狗官!怕死的,现在就滚!滚回北边,让官军砍了脑袋领赏去!”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只有热风穿过林叶的呜咽和伤兵压抑的**。

    “妈的!烂命一条!老子跟将军闯了!”赵大第一个跳起来,尽管脚步虚浮,眼中却爆发出凶兽般的红光,他猛地扯开破烂的上衣,露出精瘦却伤痕累累的胸膛,对着那密林嘶吼,“鬼门关算个鸟!老子是黄阎王座下的催命鬼!”

    “闯了!跟着将军闯!”

    “死也要死在狗官窝里!”

    “杀过去!吃香的喝辣的!”

    如同被投入火堆的干柴,绝望的火焰被更原始的求生欲和复仇欲点燃!疲惫的士卒们爆发出沙哑的吼叫,挣扎着挺直腰板,握紧了手中残破的兵器。尽管脚步依旧沉重,眼神却重新燃起了亡命徒的凶光!这凶光,是对死亡的蔑视,是对活路的渴望!

    “好!”我猛地一夹马腹,那瘦马嘶鸣一声,竟也爆发出最后的气力,驮着我,一头扎进了那浓绿得化不开、散发着腐朽与生机混合气味的密林!

    死亡之路,开始了。

    密林深处,光线骤然昏暗。参天古木的枝叶纠缠成巨大的穹顶,将炽热的阳光切割成斑驳破碎的光点,落在积满腐叶、湿滑泥泞的地面上。空气更加湿热粘稠,带着浓重的霉味、腐殖质的土腥气,还有一种奇异的、甜腻得令人作呕的花香。脚下是厚厚的、不知堆积了多少年的落叶层,踩上去软绵绵的,深一脚浅一脚,不时有粗大的、覆盖着滑腻苔藓的树根虬结盘绕,绊倒战马和士卒。巨大的藤蔓从头顶垂落,如同巨蟒的触须,拂过皮肤,带来一阵冰凉的滑腻感,令人毛骨悚然。

    “啊——蛇!”一声凄厉的惨叫骤然响起!一个走在队伍边缘的士卒猛地跳开,脸色煞白,指着脚下一条在腐叶中快速游走的、色彩斑斓的细长毒蛇。

    “噗!”一支弩箭精准地射穿了蛇头。赵大收起弩,脸色阴沉:“都他妈打起精神!脚下!头顶!树叶子后面!全是阎王爷的催命符!”

    话音刚落,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嗡嗡”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黑压压的蚊虫,如同移动的乌云,被我们这群闯入者的气息所惊动,疯狂地扑了上来!它们无孔不入,钻进鼻孔、耳朵、眼睛,叮咬着每一寸裸露的皮肤。拍打声、咒骂声、痛苦的抓挠声瞬间响成一片!

    “点火!快!点火驱蚊!”崔郎中嘶哑地喊着。几堆掺了特殊药草(效果存疑)的篝火在队伍前后点燃,浓烟滚滚,呛得人直流眼泪,但确实稍稍驱散了部分蚊虫。

    然而,更大的威胁是无形的。越往深处走,空气似乎越发沉重,带着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甜腥气。有人开始剧烈地咳嗽,咳得撕心裂肺,吐出带血的浓痰。有人走着走着,突然一头栽倒,浑身抽搐,口吐白沫。有人发起高烧,胡言乱语,喊着早已死去的亲人名字。倒毙的尸体,以更快的速度增加。腐烂的气息混合着驱虫药草的怪味,形成一种地狱般的恶臭。

    “将军…前面…没路了…”探马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一片巨大的沼泽拦住了去路。浑浊发绿的死水上漂浮着厚厚的浮萍和腐烂的植物,咕嘟咕嘟冒着气泡,散发出浓烈的硫磺和沼气混合的恶臭。几根朽木半沉半浮,周围是深不见底的淤泥。空中盘旋着密密麻麻的、体型硕大的毒蚊。

    绕路?密林深处方向难辨,毒瘴更浓,无异于送死。强渡?这沼泽,看着就能吞掉整支队伍。

    我勒住马,望着这片死亡沼泽,胸口剧烈起伏,汗水混合着污泥,从额头滚落。湿热和瘴气让我的脑袋也一阵阵发晕,胸中那股支撑我的戾气,似乎也在被这无边的绿色魔障消磨。难道…真要困死在这鬼地方?冲天旗…要倒在这烂泥潭里?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如同风吹落叶般的“沙沙”声,从侧前方密林的阴影中传来!不是风声!

    “戒备!”我厉声喝道,手已按上刀柄!赵大等人立刻弓弩上弦,刀枪出鞘,紧张地指向声音来源。

    密林的阴影一阵晃动。没有预想中的伏兵,也没有凶猛的野兽。几个瘦小、皮肤黝黑、身上裹着简陋兽皮和树叶、脸上涂抹着诡异油彩的人影,如同幽灵般从树后闪了出来。他们赤着脚,踩在腐叶上悄无声息,手里拿着简陋的吹箭筒和削尖的木矛,眼神警惕而冰冷地看着我们这群闯入者,如同看着闯入领地的野兽。

    是当地的俚人!山中的生蛮!

    “妈的!是南蛮子!”赵大啐了一口,就要下令放箭。

    “慢着!”我猛地抬手制止。那些俚人的目光,并没有多少敌意,更多的是一种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尤其是看着我们队伍中那些痛苦**、倒地不起的士卒时。

    一个看起来年纪稍长、脸上油彩图案更复杂的俚人老者,向前走了几步。他无视我们警惕的刀枪,目光越过人群,直接落在我身上。他的眼神浑浊,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狡黠。他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指了指我们身后倒毙的士卒,又指了指那片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沼泽,然后,喉咙里发出几个古怪的音节,又摇了摇头。

    随即,他伸出另一只手,指向沼泽边缘一条极其隐蔽、几乎被藤蔓完全覆盖的、看起来像是野兽踩出的小径。那路径蜿蜒曲折,通向沼泽深处一片看起来相对干燥、长着稀疏树木的高地。

    他在…指路?

    “将军…这…信得过吗?”赵大压低声音,充满怀疑。

    我看着那俚人老者浑浊却似乎并无恶意的眼睛,又看了看那片吞噬生命的沼泽和身后不断倒下的兄弟。绝境之中,任何一丝可能,都是救命稻草!

    “赌一把!”我咬牙,声音斩钉截铁,“跟着他们指的路走!所有人,互相搀扶!小心脚下!郎中,把剩下的药草,分给最重的兄弟含着!”我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亲兵,“老子带头走!”

    我大步走向那条藤蔓覆盖的小径。那俚人老者见状,咧开嘴,露出被染黑的牙齿,无声地笑了笑,身影一闪,消失在密林深处。其他几个俚人也迅速隐没在浓绿的背景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那条小径,如同在死亡沼泽中开辟出的一条生命脐带。虽然依旧湿滑泥泞,布满了盘根错节的树根,但脚下确实是相对坚实的硬地,避开了最危险的淤泥潭。空气中那股令人昏厥的甜腥瘴气似乎也淡薄了一些。尽管仍有兄弟倒下,但损失速度大大减缓。

    不知走了多久,当眼前豁然开朗,看到远处低矮丘陵和隐约的农田时,筋疲力尽的队伍爆发出劫后余生的、带着哭腔的欢呼!我们终于穿过了那片死亡密林!

    “将军!您看!”赵大指着前方,声音激动得发颤。

    远处,夕阳的余晖下,一片开阔的、水网密布的平原展现在眼前。稻田如同绿色的棋盘,点缀着星罗棋布的村庄。更远处,地平线上,一座城池的轮廓在暮霭中若隐若现。城墙高大,依山傍水,城楼飞檐斗拱,规模远非我们之前攻克的州县可比!无数巨大的桅杆如同森林,矗立在城池东南方向,指向烟波浩渺的大海!

    广州!南海巨邑!通衢万国之地!李唐在岭南的财富心脏!它就在眼前!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疲惫、狂喜、贪婪和复仇冲动的热流,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意志!连日来的跋涉、病痛、死亡带来的压抑,在这一刻化作了焚城灭地的欲望!

    “兄弟们!”我猛地拔出卷刃的横刀,刀尖直指那座在暮色中闪烁着诱人又危险光芒的巨城,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嘶哑却如同惊雷般的咆哮,声音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惊起归巢的鸟雀:

    “广州!狗官们享福的地方!堆满我们血汗的粮仓!就在前面!”

    “杀进去!”

    “开仓!放粮!抢钱!抢女人!”

    “给死在林子里的兄弟报仇!给热病烂掉的兄弟雪恨!”

    “让这南蛮子的天,也尝尝我冲天大将军的怒火!”

    “杀——!”

    “杀——!杀进广州!”

    “开仓!放粮!报仇!”

    早已被压抑到极限的兽性,被这赤裸裸的掠夺口号彻底点燃!疲惫不堪的队伍爆发出歇斯底里的狂吼!所有对疾病的恐惧、对死亡的麻木,瞬间被对财富、食物、女人的极度渴望所取代!他们如同挣脱了最后枷锁的野兽,挥舞着破烂的兵器,赤红着眼睛,跟随着我刀尖所指的方向,如同决堤的浑浊洪流,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疯狂地扑向那座毫无防备的、沉浸在晚霞余晖中的富庶之城!

    乾符六年(879年)秋九月,冲天血旗,裹挟着北地虎狼的冲天怒火与无尽贪婪,兵临广州城下!

    富庶的广州,如同一个养尊处优、毫无戒备的胖子,在我们这群从地狱爬出来的饿狼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那些守卫城门的岭南兵卒,平日里盘剥商贾、欺压百姓尚可,何曾见过如此凶神恶煞、浑身散发着死亡与血腥气息的亡命徒?当看到我们如同潮水般涌来,看到那面在夕阳下猎猎作响、沾满血污泥泞的“冲天”血旗时,许多人直接吓得瘫软在地,屎尿齐流。象征性的抵抗如同阳光下的露水,瞬间蒸发。城门被我们轻易撞开,吊桥的锁链被疯狂斩断!

    杀戮与狂欢,瞬间席卷了这座南海巨邑。

    “放粮!开仓!抢啊!” 赵大的吼声如同野兽的咆哮,在混乱的街巷中回荡。义军士卒们彻底疯狂了!他们砸开一座座高门大户的朱漆大门,踹倒雕花的屏风,打碎精美的瓷器,将绫罗绸缎胡乱披在身上,将金银珠宝塞满口袋。粮仓被打开,白花花的大米、黄澄澄的小麦如同瀑布般倾泻而出,饥渴的士卒们扑上去,用头盔、用双手、甚至直接用嘴去接,贪婪地吞咽着,噎得直翻白眼也舍不得停下。

    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求饶声、兵器的碰撞声、狂笑声、打砸抢掠的声响…汇成一股巨大而混乱的声浪,冲击着这座千年商埠的每一个角落。火焰开始在城中的某些角落升腾,那是抢掠后泄愤的纵火,浓烟滚滚,混合着血腥与香料焚烧的奇异味道。

    我骑着马,缓缓行走在混乱的广州街头。马蹄踏过散落的丝绸、踩碎的金玉、还有流淌的血泊。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到令人眩晕的香料气息(肉桂、丁香、乳香)、海产的咸腥、汗臭、血腥以及燃烧的焦糊味。街道两旁,是奇装异服的蕃商惊恐的面孔,卷发深目,有的跪地祈祷,有的缩在角落瑟瑟发抖。那些脑满肠肥的官吏和豪商,像受惊的肥猪,被我的士卒从华丽的宅邸里拖出来,跪在街心,磕头如捣蒜,献上堆积如山的珍宝,只求活命。

    繁华?富庶?狗屁!这满城的珠光宝气,这堆积如山的海外奇珍,这香气扑鼻的异域香料,哪一样不是用我中原百姓的骨血、用岭南俚僚的膏脂换来的?这广州城的每一块砖,都浸着穷人的血泪!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征服快感与更深沉愤怒的情绪在我胸中激荡。我猛地勒住马缰,停在广州刺史府那宏伟的府门前。朱漆大门早已被撞开,里面传来更加疯狂的抢掠声。

    “将军!找到了!狗刺史的官印!”一个浑身是血的校尉兴奋地跑出来,手里捧着一个沉甸甸的、鎏金的铜印。那是岭南道最高权力的象征!

    我没有去接那官印。目光越过混乱的街道,望向那些蜷缩在街角、眼神麻木而恐惧的普通百姓,望向那些被大火映红的、属于富商巨贾的华丽宅邸。仙芝兄“天补平均”的梦想,像个笑话一样在我脑中闪过。均平?靠抢吗?抢完了呢?

    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一种超越劫掠、超越复仇的念头,如同破土的毒芽,在我心中疯狂滋长!老子打下了广州!打下了这南海第一城!老子不是流寇!老子要在这里立规矩!立我黄巢的规矩!让天下人看看,没有李唐的狗皇帝,没有那些吸血的狗官,这世道该怎么转!

    “赵大!”我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压过了周围的喧嚣,“传老子将令!”

    赵大立刻挺直腰板,如同标枪:“请将军示下!”

    “第一!”我刀尖指向那些仍在疯狂抢掠的士卒,厉声道,“抢掠奸淫,给老子适可而止!再有无故滥杀平民、奸**女者,就地砍了!脑袋挂城门示众!” 这命令如同冷水泼进滚油,周围的抢掠声为之一滞,许多杀红眼的士卒愕然抬头。

    “第二!”我刀尖指向那些跪地求饶的官吏豪商,“所有府库、官仓、贪官污吏和勾结官府为富不仁的豪商之家产,全部查封!登记造册!一粒米,一文钱,没老子命令,谁他妈敢动,剁手!”

    “第三!”我目光扫过那些惊恐的百姓和蕃商,“传檄全城!安民告示!告诉他们,我冲天大将军黄巢,杀的是贪官污吏!夺的是不义之财!与安分守己的百姓、正当营生的商贾无干!开仓放粮!按人头,分粮!让城里城外所有饿肚子的人,都他娘的吃饱饭!”

    “第四!”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一种开天辟地的霸烈,“就在这广州城!就在这刺史府大堂!老子要立旗!立我冲天大将军的旗号!立我黄巢的规矩!告诉天下!这李唐的天,老子捅破了!从今往后,这岭南,老子说了算!”

    命令一道道下达,如同重锤,敲打在混乱的广州城上空。赵大领命而去,带着督战队,如同凶神恶煞般开始弹压过度的抢掠,查封府库。很快,“冲天大将军有令!开仓放粮!”“安民告示”的吼声,伴随着铜锣的敲打声,在混乱的街巷中响起。一座座粮仓被真正打开,不再是哄抢,而是在士卒(虽然依旧凶恶)的维持下,排起了领取活命口粮的长队。百姓们从最初的惊恐、麻木,到难以置信,再到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纷纷涌向粮仓。食物的力量,暂时压过了恐惧。

    刺史府大堂。昔日岭南最高权力的象征。紫檀木的案几被打翻在地,精美的地毯被踩踏得污秽不堪。我将那张沉重的、象征着朝廷威权的刺史座椅一脚踢开。赵大带着几个粗壮的士卒,吭哧吭哧地抬进来一张巨大的、粗糙的、原木打造的方案——那是从一个被查封的木材商仓库里找来的。

    “就摆这儿!”我指着大堂正中央,“老子不坐那狗官的软垫子!老子要坐,就坐这硬木头!”

    粗糙的原木方案被重重放下。我解下腰间那柄饱经风霜、刃口崩卷的横刀,啪地一声,拍在方案的正中央!冰冷的铁器撞击粗糙的木纹,发出沉闷的声响。那卷刃的刀身,在透过高窗洒下的天光中,依旧泛着慑人的寒光。

    “拿旗来!”我沉声道。

    刘瘸子——这个王仙芝时代的老兵,奇迹般地熬过了南征的瘴疠,此刻颤抖着双手,将那面在黄梅湖畔接过、又在岭南征途中饱经风霜血火的“冲天”血旗,高高举起。旗杆上缠绕的靛青色布条更加破旧,两个血红的“冲天”大字,却仿佛吸收了无数亡魂的怨气与生者的戾气,在昏暗的大堂中妖异地燃烧!

    我亲手接过旗杆,走到大堂门外,对着混乱渐息、却依旧弥漫着血腥与烟尘的广州城,用尽全身力气,将那面残破却凶戾的“冲天”血旗,狠狠地插进刺史府门前的青石板缝隙中!

    旗杆入石,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稳稳矗立!

    “立——旗——!”

    吼声如同龙吟,震得檐角风铃嗡嗡作响!

    “冲天大将军!冲天大将军!” 府内府外,目睹这一幕的将士们,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狂吼!声浪滚滚,席卷全城!

    我转身,大步走回大堂,站在那粗糙的原木方案之后。案上,只有那柄冰冷的、象征着杀戮与权力的横刀。

    “拿纸笔来!”我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开天辟地的重量。

    粗糙的桑皮纸铺开,劣质的墨汁在砚台里磨开,散发出刺鼻的味道。我抓起一杆粗糙的毛笔,饱蘸浓墨。笔锋悬停在粗糙的纸面上,微微颤抖。胸中那股积压了半生的愤懑、那黄梅湖畔的彻骨仇恨、那千里南征的血泪、那对眼前这畸形繁华的憎恶、还有那模糊却炽烈的、要砸碎一切重立乾坤的狂暴愿望,如同奔涌的熔岩,在血脉中咆哮!

    我不是王仙芝!我不写什么“天补平均”的酸腐文章!老子要写的,是讨伐这世道的檄文!是昭告天下的战书!是我黄巢的规矩!

    笔锋落下,力透纸背!每一个字,都如同刀劈斧凿,带着冲天的戾气与不容置疑的霸道!

    “告天下万民书:

    唐主无道,宦官专权,藩镇割据,贪官污吏横行!视民如草芥,敲骨吸髓!致使海内困穷,饿殍遍野!黄巢,本冤句布衣,贩盐为生,亲见官吏之毒,饱尝世道之艰!今承天意,顺民心,举冲天义旗,誓诛无道,重开太平!

    伪唐气数已尽,天命在我!自即日起,废李唐伪号!建元‘王霸’!号‘冲天大将军’!统领义师,廓清环宇!

    凡我治下:

    一、尽废李唐苛捐杂税!

    二、均田地,抑豪强!使耕者有其田!

    三、斩尽天下贪官污吏!遇之即杀,绝不宽贷!

    四、开仓廪,济贫弱!使饥者得食,寒者得衣!

    五、商旅往来,公平交易,苛税盘剥者,杀!

    此令昭昭,天地共鉴!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待扫清宇内,定鼎长安,必与天下百姓共享太平!

    冲天大将军 黄巢 王霸元年九月 布告天下!”

    最后一个字落下,笔锋狠狠一顿,墨汁在粗糙的纸上洇开一大团,如同凝固的血块。我将笔掷于地上,抓起那方从刺史府搜出的、沉甸甸的岭南道观察使大印,看都没看那繁复的篆文,饱蘸殷红的印泥,对着檄文的落款处,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盖下!

    “砰!”

    一声闷响!鲜红的印文,如同一个巨大的、带着血腥气的烙印,清晰地盖在“冲天大将军 黄巢”几个狂放不羁的大字之上!那鲜红,刺目惊心,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终结,和一个以血与火为开端的、名为“王霸”的新纪元的诞生!

    “传檄!即刻!将此檄文抄录千份万份!张贴广州城内外!传檄岭南!传檄江南!传檄天下!让李唐的狗皇帝!让天下的狗官!让四海的百姓!都他娘的给老子看清楚!这天,变了!”我的吼声,如同雷霆,在大堂中炸响,透过洞开的府门,传向这座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巨城!

    “遵命!”赵大双手颤抖地捧起那张墨迹未干、印文鲜红的檄文,如同捧着无上的圣物,眼中燃烧着狂热的火焰,转身飞奔而去!

    檄文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广州的大街小巷,张贴在残破的城门、烧焦的墙壁、甚至蕃商云集的码头栈桥。识字的文人战战兢兢地念诵,不识字的百姓围拢着听人讲解。“均田地”、“斩贪官”、“废苛税”、“济贫弱”…这些字眼,如同投入干柴的火星,迅速点燃了底层百姓心中压抑已久的火焰!尤其是那些被官府和豪强压榨得喘不过气的农户、小贩、苦力,他们看着粮仓前真正在发放的米粮,看着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官吏豪商被锁拿游街,看着那面插在刺史府门前、猎猎作响的“冲天”血旗,麻木的眼神中,第一次燃起了希望的光!

    “冲天大将军万岁!”

    “杀狗官!分田地!”

    “跟着大将军!有活路!”

    零星的欢呼,起初还带着试探和恐惧,渐渐汇聚成巨大的声浪,在广州城的废墟与新生中回荡!这声音,比刀剑更锋利!比火焰更炽热!它宣告着,我黄巢,不再仅仅是流寇!我在这南海之滨,立起了旗!立起了我“冲天大将军”的规矩!这岭南,从此姓黄!

    然而,岭南的热风,依旧是淬毒的软刀子。

    刺史府后堂被我改成了临时的居所和议事厅。粗糙的原木方案上,堆满了刚刚查封的户籍、田册、府库清单,还有各地送来的军报。空气中弥漫着劣质墨汁、潮湿木头和浓重草药混合的怪味。

    “咳咳…咳…”剧烈的咳嗽让我不得不停下手中的笔,胸口如同风箱般拉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和浓重的痰音。额头滚烫,眼前阵阵发黑。该死的热毒,终究还是找上了我。

    “将军!药熬好了!”崔郎中端着一碗黑乎乎、散发着刺鼻怪味的汤药进来,脸上忧色重重,“您…您也得歇歇了…这热毒入肺,非同小可啊!”

    我没理他,强忍着眩晕和胸口的烦恶,目光死死盯着案上一份刚刚送来的急报:韶州方向,一支忠于朝廷的岭南残军,纠结了部分俚僚洞主,正试图反扑,袭扰我们的粮道。而更可怕的是,营中士卒,因水土不服和连日劳累,热病、痢疾再次爆发,且来势汹汹,病倒者已近三成!军心浮动!

    “歇?”我端起那碗滚烫的药汤,看着碗中自己憔悴扭曲的倒影,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老子现在躺下,明天脑袋就得挂在广州城头!” 我仰起头,将那苦涩辛辣、令人作呕的药汁,如同饮下最烈的酒,咕咚咕咚灌了下去!灼热的药液烫得喉咙生疼,却带来一种自虐般的清醒。

    “传令!”我抹去嘴角的药渍,声音因咳嗽而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第一!赵大!你亲自带两千精锐,给我扑灭韶州方向的跳蚤!一个不留!砍下的脑袋,筑成京观!让那些俚僚洞主看看,跟我黄巢作对的下场!”

    “得令!”赵大抱拳,眼中凶光毕露。

    “第二!”我看向崔郎中,眼神凌厉,“营中疫病,老子不管你是用土方子,还是去绑城里的蕃医!给我治!不惜一切代价!所有药材,优先供给!敢有克扣延误者,杀!敢有散布恐慌、动摇军心者,杀!告诉兄弟们,挺过去!老子带他们去岭南最富的地方!吃最香的米!喝最醇的酒!”

    “是…是!老朽…老朽拼了这条命!”崔郎中吓得一哆嗦,连忙应下。

    “第三!”我的手指重重敲在粗糙的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目光投向窗外喧嚣而混乱的广州城,投向更南的方向,“派人!往南!往交州(今越南北部)!往占城(今越南中部)!找!给老子找能适应这鬼天气的稻种!找懂治热病瘴气的郎中!找能造船的工匠!这岭南,老子要扎下根!这冲天旗,要插遍南海!”

    命令下达,如同精密的齿轮开始转动。赵大带着冲天的杀气扑向韶州。崔郎中带着一群半吊子的“军医”和绑来的本地土医、蕃医,一头扎进恶臭弥漫的军营,用尽各种匪夷所思的方法对抗疫魔。派往更南方的探子,带着对未知的恐惧和我的严令,消失在茫茫林海与波涛之中。

    我强撑着病体,处理着堆积如山的案牍。分田的章程如何定?收缴的巨额财富如何分配才能既激励士卒又不至于内乱?那些投降的旧官吏如何甄别使用?海商贸易如何恢复以获取急需的物资?每一个问题,都如同乱麻,绞得我头痛欲裂。我不是王仙芝,空喊口号。我深知,要在这岭南立足,要积蓄力量杀回长安,光靠抢和杀,是远远不够的!必须要有规矩!要有章法!哪怕这规矩,是用血与火淬炼出来的!

    夜深人静。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几乎要将肺咳出来。我扶着冰冷的墙壁,咳得弯下腰,浑身冷汗涔涔。亲兵端来热水,我勉强喝了一口,压住喉头的腥甜。走到窗前,推开沉重的木窗。

    夜风带着海水的咸腥和城中尚未散尽的焦糊味吹进来,稍稍驱散了室内的闷热。窗外,月光惨淡。远处军营的方向,隐隐传来痛苦的**和压抑的哭泣。那是我的兵,在热病中挣扎。更远处,是黑沉沉的大海,波涛声隐隐传来,如同未知命运的叹息。

    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掌。这双手,握过贩盐的扁担,握过杀人的刀,如今,却要握起这治理一方的笔?这比刀更沉重!比杀人更艰难!

    “爹…您当年在盐碱滩上刮土熬盐…可曾想过…你儿子有朝一日…能在这南海大城里…号令一方?” 我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冤句城外那白茫茫的盐碱地,那浑浊咆哮的黄河水,那低矮破败的土坯房…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与沉重的责任交织在一起,压得我喘不过气。但胸中那股自黄梅湖畔就未曾熄灭的冲天怒火,那“王霸”年号的狂野野心,却如同永不枯竭的熔岩,支撑着我摇摇欲坠的身躯。

    路,还很长。岭南的根,必须扎下去!这沾满血污的“冲天”旗,必须在这潮湿闷热的南国,迎着风,猎猎作响!直到…指向长安!
最新网址:www.00shu.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