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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着月白长衫的英俊青年排众而出。此人正是白鹭洲书院这一代最负盛名的天才,付静。
正是那位“揉金为粉,只为美人一笑”的始作俑者。
他自恃才高,不甘受此羞辱,竟想以辩倒宁鸿来挽回颜面。
“家国大事,自有朝廷栋梁谋划。我等在野书生,修身养性,陶冶情操,亦是为盛世点缀,何罪之有?宁公若一味将士子与兵卒相较,岂非强人所难,有失大儒风范?”
他一番话说得巧妙,引来不少年轻士子的附和。
“就是!我等又不是丘八,凭何要与他们一般清苦?”
“强词夺理!”
宁鸿尚未开口,一道清越如玉磬相击的声音,自北地大儒的坐席后方响起。
宁青萍,缓步而出。
他身形清瘦,面容俊秀,一袭简单的青色儒衫,在那群衣着华丽的江南才子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可他的眼神,却亮得惊人,仿佛藏着一柄出鞘的利剑。
他先是对着付静,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付兄,敢问,你读《大学》,开篇第一句,是什么?”
付静一愣,傲然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好!”
宁青萍的声音陡然拔高!
“何为‘亲民’?亲近百姓!体恤民情!”
“你散万金,可知那万金,是江南多少农户一年的收成?你为美人一笑,可知北地多少百姓,在寒风中冻毙于街头?”
“你的诗词文章,写尽了风花雪月,却无一字,是为这天下的劳苦大众而写!”
“你修身,修的是一己之私!你养性,养的是无情之心!你早已忘了圣人‘亲民’之教诲,有何资格,在此谈论修身养性?”
“我……!”付静脸色瞬间煞白。
宁青萍却不给他喘息之机,目光如剑,扫向那些附和之人。
“你们说,士子不必与兵卒同苦,好,那我问你们!”
“将士在前线流血,是为守护。守护什么?守护你们口中这片可以‘修身养性’的土地!”
“你们享受着将士用生命换来的安宁,却吝于给予他们一丝一毫的体恤与尊重,反而将他们的清苦,当做理所当然!”
“圣人教你们亲民,你们却视民如草芥!圣人教你们忠义,你们却只知享乐自私!圣人教你们格物,你们却连‘何为国之根本’都未格清!”
“你们,也配称读书人?!”
宁青萍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锐利,一句比一句诛心!
他一个人,面对着整个江南年轻一辈的翘楚,竟是以碾压之势,将他们批驳得体无完肤,哑口无言!
付静面如死灰,摇摇欲坠。
他身后那些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年轻才子们,此刻尽皆垂下头颅,羞愧得无地自容。
一座书院的脊梁,在这一刻,被一个来自北地的少年,用最锋利的言辞,硬生生地……打断了!
整个讲堂,死寂一片。
只剩下宁青萍那清越而又带着一丝悲悯的声音,在梁柱间久久回荡。
“文,是用来载道的。”
“若道已歪,文采越盛,为祸越烈。”
宁鸿看着自己的曾孙,浑浊的老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欣慰与骄傲。
他缓缓起身,对着下方失魂落魄的江南众人,一字一顿地宣布:
“即日起,老夫与巡查司同僚,将遍访江南各处书院学府。”
“评其诗文,考其学政,核其经费。”
“为的,不是惩处谁。”
“是为陛下,也为这江南文坛,去伪存真,正本清源!”
话音落下,他领着孔慎礼与宁青萍,在数千道或敬畏、或恐惧、或怨毒的目光中,径直走出了白鹭洲书院。
身后,是一座精神上已经碎裂的书院。
身前,是整个等待着被这柄名为“少年”的刀锋,一一剖开的,腐烂的江南。
金陵城,顾府。
夜已三更,这座平日里高朋满座、翰墨飘香的江南文宗府邸,此刻却死寂得如同一座新坟。
雅致的书房内,连一根蜡烛都未点。
月光透过窗棂,惨白地洒在几张同样惨白的脸上,勾勒出惊弓之鳥般的轮廓。
“江南文宗”顾炎之,瘫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双手无力地垂着,那柄从不离身的湘妃竹扇,掉落在脚边,沾满了灰尘。
他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苍老了二十岁。
对面的“醉墨先生”周子昂,再无半分平日的风流不羁。
他面前的酒杯是空的,手中的葡萄,早已被他自己无意识地捏成了烂泥,黏腻的汁水顺着指缝滴落,他却浑然不觉。
“败了。”
顾炎之的声音干涩嘶哑,如同两块粗糙的砂石在摩擦。
“一败涂地。”
周子昂猛地一颤,像是被这个词语刺痛,他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
“那哪里是辩经?那是……那是行刑!”
“那个姓孔的莽夫,他根本不跟你讲道理!他直接掀了桌子,指着我们的鼻子骂我们是窃国大盗!”
“还有那个宁鸿!老狐狸!句句不离家国,字字诛心!仿佛我们江南士子,全成了不忠不义的无耻之徒!”
“最可恨的,是那个宁家的小崽子!”
周子昂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与怨毒。
“付静……付静被他几句话,就说得道心崩溃,当场吐血昏厥!如今还人事不省!”
“那不是辩论,那是妖术!是杀人不见血的刀!”
书房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角落的阴影里,扬州盐商总会会长钱四海,肥硕的身躯抖如筛糠。
他那件价值千金的杭绸长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紧紧地贴在后背上,冰冷黏腻。
他听不懂那些关于《大学》、关于“亲民”的高深道理。
他只知道,他捐出去的那二十万两“忠义银”,如今看来,不是破财消灾,而是买了张通往地狱的门票。
“顾大人,周先生……”
钱四海的声音带着哭腔,从阴影里传来。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那帮北佬,已经疯了!”
“他们……他们今天又去了崇文书院!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崇文书院的藏书阁,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收录的都是靡靡之音,亡国之作!然后……然后……”
他一口气没上来,剧烈地咳嗽起来。
“然后,那个姓孔的,竟亲自动手,将书院的牌匾,给……给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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