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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末,夕阳西下,暮色舔舐着九重丹雘宫墙,檐角上蹲坐的夜枭张开嘴打着哈欠,一副憨态可掬的样子,映在宫墙上的狭长黑影却如同一只择人而噬的凶兽,正贪婪地吞咽着最后一捧落日余晖。黎一依旧一身素白常服,迎着斜阳,步履闲散地走在宫墙深长的阴影下。他神情慵懒依旧,唯有眸底深处,一丝冰冷锐利的怒意如针芒般难以察觉。
今日这出杀鸡儆猴的大戏,堪称完美,国师一派的诸位大人,多有惶惶然赶赴御前“剖陈心迹”者,国师本人亦没有如预料那般激烈反扑,只做了一声深沉长叹,随即宣告闭关,锋芒暂敛。
黎一深知这不过是水面下的暗流暂时隐匿。但至少,台面上,皇权威重,百官趋奉,枭卫连日奔波的成果颇为“丰硕”。
然则…龙椅之上的那位,对此却并无半分在意,眉宇间非但不见喜悦,反似凝着一层更深的阴郁。
不合情理。
胡府真相,黎一选择按下未表;无根之萍般的怀疑,徒乱圣心,无济于事。
宫墙高耸,偶尔有夜枭振翅落下,停驻在他肩头片刻,传递密信后又无声融入暮色。
信中多是各府动向,唯有两封比较特殊。
其一曰“贾明”行迹已定,繁楼现身,那胡府暗桩生死簿上的“贾明”,黎一也兴趣正浓。
其二曰“苏锦年一行,冒枭卫之名,入流云阁查‘留香’。”
黎一唇角罕见地勾起一丝玩味弧度。
“冒名枭卫……此女倒是有些机灵”。
他愈发觉得苏锦年‘有趣’了,也期待着她还能再带来什么更有趣的事情。
他饶有兴致的对着一行字打量许久。
“只是愚笨了些啊,一天就去办一件事,最后还没办成”。
他自然知晓苏锦年所办何事,寻那失踪的管家胡路。
一切,仍在指掌之间。
线索断了,那便再推她一把便是。
思及此,出宫的路仿佛也染上了几分消遣的意味;檐角夜枭惊起,扑簌簌融入浓稠的暮色里。
宫闱深处,一所幽静殿宇。
鎏金雁纹的香炉腾起袅袅青烟,被斜射入窗棂的残阳染透,晕开一片诡谲的橙红薄雾,无声无息地弥漫、渗透,秘而不宣。
留香姑娘凭窗而立,素手轻摇绫绢宫扇。夕光将她绝色的侧颜镀上金边,眼中波光却随日色西沉,一分分黯淡、幽深。
屏风后,人影绰绰。
一个华贵雍容的女声传来,珠玉落盘般悦耳,却透着一股无机质的冰冷。
“证实了。胡德昌确因‘谋逆’事败,阖府尽诛;三十三口,血债累累。”
留香唇角微抿,视线仍胶着于天边最后一抹挣扎的余晖。
“那便奇怪了,祭年司,缘何执意搜寻一个死人呢?”
“管他们作甚”。
屏风后的女人慵懒褪去外裳,卧于美人榻上,声音漫不经心。
“花肥施过了吗?”
“倒是施过了”。留香终于收回目光,声音平淡无波,“不过想结出果来,尚需静候些时日”。
残阳彻底沉沦。
留香缓步行至那面巨大的落地铜镜前,镜面如水纹般漾开微妙的光晕,她的身影倏然没入其中,消失无踪,未留下丝毫涟漪;镜面光洁如初,只映出窗外初升的皎月清辉。
“京城难得的月朗星稀啊”。
苏锦年盘腿坐在五重楼顶的青瓦上,托着下巴,仰面望天。
清冷月轮高悬,皓洁无匹。
线索再度中断,烦躁在胸腔闷烧,唯有这澄澈月华,能稍解胸中块垒。
脚下,宵禁前的坊市灯火渐次点亮,人声归家,孩童嬉闹,勾勒出一幅喧嚣而温暖的“人间烟火图”,这也正是她拼死守护之所在。
黑影掠过,一只夜枭悄然停在她肩头。
冰冷的爪子在她肩上轻点,苏锦年伸手,取下一卷细小的纸筒,展开。
“未查得胡路昨夜行踪”。
居然连枭卫都查不到踪迹……苏锦年心头一沉,捏紧了纸卷。
祭年司的后院。
离字的三人嚼着干硬的素饼,食之无味,他们也无心吃饭。
唐成掏出从流云阁带回的,落款是胡路的潦草诗笺。
武阳随手翻看。
“看上去没什么用啊”。
“是啊,就是没什么用”。
唐成早已翻检多次。
武阳一把抓过,塞着饼,瓮声瓮气地朗读起来。
“今夜月儿弯又弯,美人倒酒我心欢……噗!就这?老子撒泡尿都比这有墨水!”
他捏着嗓子模仿诗人,那蹩脚的句子配上他粗豪的动作,引得黄东也忍俊不禁。
院落中的沉郁也被这粗俗的笑话冲淡了些许。
“嗳?这句还行”。
武阳抽出一张。
“雪映梅花梅映雪,莺抚春柳春抚莺……像个回文联?但不像他那狗爬字能写的”。
苏锦年心绪不佳,一把将那些纸扫到桌角。
“指不定哪抄来的。”
唐成却拿起那本生死簿,眉头紧锁。
“老大,不对劲啊,暗桩记胡德昌双腿恶疾,腐烂卧榻数月;可今早堂前他那具尸身……双腿完好,且人在院中!他是如何从卧房‘走’到那儿的?”
“他顿了顿,继续道。
“还有胡霖,头骨破碎近半!胡德昌尚能逃至院中,他却寸步未移?胡路离奇蒸发……那深夜入府、身份不明的盲眼人……一桩桩一件件,我怎么觉着都在引着我们往那四个字上靠啊”。
“还有那个胡霖,头被打碎了半个,他爹都有时间逃出去,他却一步都没逃,为何?枭卫都查不到行踪的管家,深夜带入府里的不明身份之人,一切都太奇怪了”。
“城中有妖”。
苏锦年接口,声音如冰。
回到前院,苏府药童已等候多时。
“小姐,老爷身体抱恙……想请您回去一见”。
苏锦年沉默。
前些日子抓捕胡润后,父亲便是第一个跳出来勒令放人的,父女为此大吵一场。
怯懦、管束、经年的摩擦委屈涌上心头。
她烦躁地将刚收好的衣物掼在床上,胸口起伏。
家?
一个布满旧怨裂痕,每次踏入都需披甲之地。
可……终究是家。
苏锦年长叹一口气,她家住在东城,银殿外。
因为父亲是太医院卿,要随时到宫里,所以特许在东城安宅,这在外人眼里可是份极大的殊荣,但父亲却对此极不情愿,多次上表请命搬去西城,但都不准。
苏锦年知道是父亲胆小怕事,忧心同朝的官员心生妒意,暗害他们家。
但她就不理解,凭医术在朝中立足,他们有什么可妒忌的,再者说,谁还没个灾没个病了,不都得求着父亲去看,逢年过节礼物总要送来一大堆,人家巴结都来不及,怎么会暗害呢?
为此父女俩也争吵过好多次,二人也不愧是父女,一样的倔强,都想说服对方,但又谁也说服不了谁,而且谁也不愿先停下,每次都是母亲出来说和,二人才不欢而散,下次再提起来还要再吵。
诸如此类的小事情,在父女俩的关系中数不胜数,每次回家都说不了几句囫囵话,所以她半年也不愿回一次家。
但今天不知为何,她倒是很想回去看看。
晚风是温暖的,吹在脸上很柔,夹杂着好几种花香,偶尔还会吹来几片花瓣,北陆奇妙,城外是万里雪原,城内却只有春天,所以这些花可谓是四季常开。
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灯笼,淡淡的橘红色光芒连在一起,几乎能照亮整个东城,灯笼上的图案也是形态各异,多是部落时期老祖宗传下来的家族图腾。
这条路她从小到大走了无数遍,但这些东西却好像第一次注意到,有种熟悉又新鲜的感觉,脚步不觉地也慢了下来。
灯笼下面,是刻在桃木板上的春联,既有相同的驱邪纳吉之讲究,又寄托着宅子主人对新年不同的祈愿,每一句的背后,都是一个家,一篇故事,一段人情冷暖。
这就是她守护这座城的意义。
直到,一张熟悉的春联拽住了她的脚步。
“燕舞春风春舞燕,莺歌丽日丽歌莺……”
苏锦年瞳孔骤缩!口中无意识反复咀嚼。
“雪映梅花梅映雪,莺抚春柳春抚莺……不是诗!是春联!”
脑中如惊雷炸响!她猛地转身,发足狂奔!将愕然的药童和回家的念头一同抛在脑后!
果然急只会乱了方寸,静方能柳暗花明。
祭年司内。
黄东和武阳去听曲了,唯唐成还在灯下整理案牍。
砰!”
门被粗暴撞开!苏锦年冲进来,双手重重拍在唐成肩上,胸脯剧烈起伏,气若游丝,唯有一双眼睛亮得骇人,手指着门外。
“联……联!”
唐成一脸不解。
“什么东西?”
苏锦年一把推开他,抓过纸笔,手腕疾挥,顷刻间写出两列。
“燕舞春风春舞燕,莺歌丽日丽歌莺”。
双手抖动着将纸张举到唐成眼前。
唐成目光瞬间锐利如刀:“胡路抄的不是诗……是春联!”
“没错!”苏锦年喘息稍定,“他胸无点墨,抄春联只可能在目之所及的常去之处!昨夜大概率就在那!今日事发,也极可能躲回此地!”
两人几乎同时低喝:“万一是胡府贴的呢!”
需立证。
快马再赴胡府。
心中想着线索,忘却了时间,只感觉须臾便已来到。
二人在黑灯瞎火的残宅分头疾行,逐门逐户查验。
苏锦年先行检查完毕,焦虑如焚地来回踱步,足有一盏茶之久,方见唐成影子从深处奔来。
“我这边无此联!”苏锦年老远便吼。
唐成则是跑到近前才摇头道没有,苏锦年猛吸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落地,随即开口骂道。
“你他娘干什么去了,几个破房子看这么久。”
唐成抹汗。
“正看一遍,恐有纰漏,又倒查一回”。
“那就不会先说话!就非得跑过来才说。”
他跑来那短短几个眨眼,她感觉像过了几年那么漫长。
“我这不是,怕太黑了你听不见”。
“太黑听不……”
苏锦年气结,忽又噗嗤笑了出来。唐成也咧嘴。
她知道他就是这稳重性子,只是刚才实在着急才骂了两句;这种事儿唐成也早就见怪不怪了,他了解她的急躁,也知道她并无恶意。
目标锁定!接下来……
“去衙署!查胡路名下红契房宅!”
唐成斩钉截铁。
西城原县令已经被黎一给宰了,现在衙门里怕是一地鸡毛,不好查啊。苏锦年一阵担忧。
却没想到新县令年轻干练,听闻来意后,没有丝毫拖延,也没有一句废话,亲自引二人入案牍库调红契。
“黎大人有令,苏大人查案所需,要什么给什么,一切便利,不得查问”。
原来是枭卫的人,那便不奇怪了。
今早县令曹保被斩,今晚新的县令便已经到任,这便是枭卫办事的效率。
胡路名下,空空如也。
不等苏锦年吩咐,县令就已经将胡府上下所有人名下的红契都调了出来,共宅院十余座;院内,二十名身着黑衣、气息冷肃的枭卫早已静立待命。
苏锦年目光复杂,终究承了黎一的情。
枭卫携春联样本及红契地址名单,迅速融入夜色。
苏锦年与唐成也未闲着,策马将胡路日常与胡润常去的几处查了个遍。
一个时辰后,衙署。
枭卫复命,各处宅邸,均无对联踪迹!
线索……又断了。
唐成蹙眉。
“莫非……真是随手抄来?或……”
苏锦年与枭卫众人道了句辛苦,便骑马离开了。
一路上,二人都没有说话,两匹宝马跟着他们跑了半夜,显然也是累了,不似刚刚那般风驰电掣,慢慢悠悠地溜达着,看上去有些沮丧。
“等等!”
苏锦年脑中灵光一闪,突然勒停了马。
“还有一个人和小胡子有关系”。
唐成马上反应过来。
“留香!她的红契!”
希望之火重新被点燃,马儿溜达这许久,也重新恢复了活力,二人再次掉头回了县衙。
留香名下,果然登记着一处南城玉清坊十五号的私产!去年购入!
目标,再次锁定!
线索再次被他们抓回手上!
换了两匹快马,直奔南城。
玉玉清坊地处南城边缘,四野是开阔菜畦与零星仓库,夜里罕有人至。
马蹄踏在乡间土路,发出沉闷回响。
苏锦年越走越觉得怪事。
这里的房子又偏又贵,小胡子在留香名下暗置此产,意欲何为呢?
如此僻静之地,吃喝充足,又无人会查,当真是躲起来的好去处。
近宅百步,唐成无声打出手势,下马潜行!
马蹄声会打草惊蛇。
十五号宅院比邻舍明显大出一圈,长约两百步,一座方方正正的院子;从风化程度来看,围墙应当是年前盖的,丈余高。
二人借着月色悄然掩至门前。
果然!
雪映梅花梅映雪
莺抚春柳春抚莺
悬着的心终于落到实处!
压抑整日的憋闷骤然化为锐利的杀意!苏锦年按紧剑柄,剑鞘中的利刃似在回应般低鸣。
敌情未明,强攻下策。
两人如狸猫般伏于门板倾听,内里静得出奇,唯闻风声过隙。
悄然翻墙落地!
院落空旷,除一口漆黑的水井兀立中央,空无一物。一股难以言喻的、类似混合了腐败物与浓重甜腻的怪异气味钻入鼻腔。
正房木门虚掩。
二人贴墙潜行,移至窗下细听……
“嗒……嗒……嗒……”
是脚步声!异常沉稳,节奏均匀;间或伴随轻轻的开门声,手指叩击木墙的笃笃声。
屋内仅此一人!
眼神交汇!无声定计!苏锦年正门突入,唐成绕后封堵!
苏锦年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
虽然胡路看上去并无武功在身,但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是她在荒土里用鲜血换来的经验。
屋内狭窄,用剑施展不开,松开剑柄指尖向下,无声地滑开搭扣,握住靴内冰凉的短匕,动作缓慢如止水,皮鞘与金属摩擦微不可闻。
门缝悄然扩大。
嗒……嗒……
脚步越来越近,踩踏腐朽的木质地板发出细微的**。
苏锦年全身肌肉绷紧如弓弦!杀意让血液沸腾!瞳孔缩如针尖!
那脚步声精确地停在了门后!
“吱呀……”
木门开启一丝缝隙。
电光石火!寒芒破空!
苏锦年的匕首已如毒蛇噬信,精准无误地抵在开门之人的喉结之上!
冰凉的金属触感刺激着肌肤!
可面前之人却并不是那小胡子管家。
苏锦年微微一凛,刀锋却未让半寸。
对方的性命探囊可取,但对方的呼吸却非常平稳,四目相对,那双在微弱火光映照下的丹凤眼,深邃如古井,无波无澜,竟无半分惊惧!
此人,是个高手!
稍微离远些,借着对方手中火折光芒,她看清了他的相貌。
面庞清瘦,剑眉!丹凤眼!脸上干干净净,好眼熟。
低眼看见,他腰间挂着的正是祭年司掌案玉牌。
“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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