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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年腊月的风刚带上凛冽的寒意,村里的炊烟就开始飘起格外浓郁的肉香。这时候我就知道,该盼着爹磨亮他那把杀猪刀了——整个腊月,爹都会背着他的工具箱,挨家挨户帮乡亲们杀猪,而我和远远的"秘密基地",永远在田埂上冒着烟火气的土炉边。

    爹的杀猪刀是把用了十几年的老刀,刀身锃亮,刀柄缠着防滑的布条。每年腊月初,他就会把刀找出来,在磨刀石上"沙沙"地磨,刀刃要磨到能映出人影才算数。我蹲在灶台边看他磨刀,爹会笑着用刀背轻轻拍我的头:"看啥?等下跟我去王婶家看看年猪,壮得很。"

    爹不是专职屠夫,但村里谁家要杀猪,第一个想到的准是他。他杀的猪褪毛干净,下刀利落,乡亲们都信得过。每次去杀猪,爹都会穿上那件深蓝色的油布围裙,肩上搭着块白毛巾,工具箱里除了杀猪刀,还有铁钩、刮毛刀、接血的瓷盆。我总爱跟在他身后,看他和乡亲们商量杀猪的时辰,听大人们说今年的猪养得多肥实。

    远远比我早知道谁家要杀猪。天还没亮,他就会揣着两个生红薯跑到我家,隔着院墙喊:"林野!你爹今天去我家杀猪!快出来!"我一骨碌爬起来,顾不上穿好棉袄就往外跑,娘在屋里喊:"穿上棉鞋!别冻着脚!"等我跑到远远家时,爹已经和几个壮汉蹲在院子里抽烟,远远他娘正往大铁锅里添水,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锅底,映得人脸通红。

    大人们在院子里忙得团团转时,我和远远早就溜到了村后的麦田。远远扛着他爹的小铁铲,我背着娘缝的布兜,里面装着前一天藏好的红薯和土豆。田埂上的枯草结着白霜,踩上去"咯吱"响,我们呼出的白气像小云朵,刚冒出来就被北风卷走了。

    "就这儿,背风。"远远把铁铲往地上一插,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我们选的田埂靠着水渠,泥土是沙质的,挖起来不费劲。远远先用铁铲挖了个半米深的圆坑,坑底要平,这样红薯才受热均匀。我在旁边捡石头,把坑里的碎石块都扔出去——去年有块石头没捡干净,把红薯硌得坑坑洼洼。

    坑挖好后,远远开始垒炉子。他从水渠边挖来湿泥巴,拍成砖块的形状,沿着坑边一圈圈往上垒,留个巴掌大的小口当灶门。"泥巴要湿,才能粘住。"他边垒边教我,鼻尖上沾了点泥也没察觉。我学着他的样子拍泥巴,却总把泥巴拍碎,远远就耐心地帮我补:"别急,慢点儿。"

    垒好炉子,我们开始捡柴火。远远说烤红薯得用干透的玉米杆引火,松针助燃,最上面压几根粗柴火,这样火能烧得久。我们在田埂边的玉米地里捡那些被风吹倒的玉米杆,又跑到松树林里拾松针,远远的棉袄兜鼓鼓囊囊的,装着他偷偷从家里拿的火柴。

    火很快就生起来了,火苗"噼啪"地舔着泥巴炉壁,把我们的脸烤得暖暖的。远远让我把红薯土豆拿出来,先用水渠里的冷水洗干净,再用湿泥巴一个个裹起来。"裹厚点,不然会烤焦。"他边说边示范,把红薯裹得像个圆滚滚的泥球。我总裹不好,要么泥巴太薄,要么没裹匀,远远就笑着夺过去帮我裹:"还是我来吧,你这手艺得练。"

    把裹好的红薯土豆放进炉膛,远远又往里面添了些玉米杆,火苗窜得更高了。我们蹲在炉边烤手,看远处的炊烟在村里的屋顶上盘旋,听远远家院子里传来猪的嚎叫声——那是爹他们开始杀猪了。"你爹真厉害,杀猪都不怕。"远远羡慕地说,我心里偷偷得意,嘴上却故作平淡:"他说杀猪要快,不能让猪受罪。"

    炉火慢慢烧着,田埂上的风好像小了些。我们玩起了"藏猫猫",在麦田里的麦垛间钻来钻去,冷了就回炉边烤烤火。远远总能找到我,他说我的棉袄颜色太亮,藏在麦垛后面一眼就能看见。轮到我找他时,却总也找不到,最后发现他蹲在炉边,正盯着炉膛里的火苗发呆。

    "你看啥呢?"我凑过去问。

    "看火色,"他指着炉膛里的火苗,"火苗变成红的,就快熟了。"

    风里渐渐飘来肉香,那是远远他娘在炒猪血旺,混着我们炉子里的烟火气,勾得人直咽口水。我们蹲在炉边,肚子饿得咕咕叫,却谁也不想先去看红薯熟没熟——上次伟子心急,没等烤熟就扒出来,结果吃了一嘴生淀粉。

    "你听,猪不叫了。"远远突然说。

    我竖起耳朵听,远远家的院子里安静了许多,传来大人们的说笑声。爹说过,猪不叫了,就说明处理干净了,很快就能开饭。我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期待——既盼着红薯熟,又盼着回家吃杀猪饭。

    远远拿起树枝,小心翼翼地扒开炉膛里的柴火。裹着泥巴的红薯静静地躺在里面,泥巴已经被烤得硬邦邦的,有些裂开了缝,露出里面金黄的果肉。"熟了!"他兴奋地喊,用树枝把红薯一个个挑出来,放在地上晾着。热气混着甜香扑脸而来,我们赶紧往后退,等热气散了些,才敢用手去碰。

    远远拿起一个最大的红薯,用手一掰,裹着的泥巴整块掉了下来,里面的红薯橙红发亮,能拉出长长的糖丝。他把一半递给我:"快吃,热乎着呢。"我咬了一大口,甜津津、软糯糯的,热流从嘴里一直暖到肚子里,刚才的寒冷一下子都跑光了。土豆烤得皱巴巴的,皮一撕就掉,里面的淀粉沙沙的,带着焦香。

    我们蹲在田埂上,嘴里塞满了红薯,手指上沾着泥巴和淀粉,谁也顾不上擦。远远的鼻尖沾着黑灰,像只小花猫,我肯定也差不多,我们看着对方的样子,笑得把嘴里的红薯都喷了出来。远处传来远远他娘的喊声:"远远!林野!回家吃杀猪饭喽!"我们赶紧把剩下的红薯土豆装进布兜,又用泥土把炉子盖好,免得火星引燃干草。

    提着布兜往家走,肉香越来越浓。远远家的院子里已经摆开了三张八仙桌,乡亲们都来了,男人们坐在桌边喝酒聊天,女人们端着菜在院子里穿梭。爹正和几个叔叔伯伯碰杯,他的油布围裙还没解开,脸上带着笑意。看见我们回来,他笑着喊:"两个野猴子,跑哪儿疯去了?"

    远远他娘拉我们去洗手,用热水给我们洗干净冻红的手和脸,又给我们碗里夹满了肉。炒猪血旺红亮亮的,带着辣椒的香气;回锅肉肥瘦相间,油滋滋的;炖猪肉炖得烂烂的,一抿就化。我和远远坐在小凳子上,狼吞虎咽地吃着,嘴里塞满了肉,却还不忘把布兜里的红薯拿出来,分给旁边的小伙伴。

    爹喝了点酒,话也多了起来,给大家讲刚才杀猪的趣事:"这猪真壮,褪了毛还有二百多斤,今年肯定能卖个好价钱。"远远他爹给爹递烟:"还是你手艺好,看这肉割得多匀。"大人们的笑声、碰杯声、孩子们的吵闹声混在一起,和着饭菜的香气,温暖了整个腊月的午后。

    吃完饭,爹帮远远家把猪肉分割好,乡亲们提着分到的猪肉陆续回家。娘拉着我准备回家,远远跑过来,塞给我两个烤红薯:"带回家给你娘吃,这个最甜。"他的手上还沾着油和黑灰,眼睛亮晶晶的。爹拍了拍远远的头:"这孩子,跟林野一样馋。"

    后来我上了高中,去了县城读书,腊月很少再回村里。爹也不再帮乡亲们杀猪了,他说年纪大了,眼神不好,怕失手。远远初中毕业后就随父母去了南方,我们渐渐断了联系。去年过年回家,我特意去村里转了转,田埂还是那条田埂,只是再也看不到两个蹲在炉边的孩子,听不到他们的笑声被风吹散在麦田里。

    娘用烤箱给我烤了红薯,味道很香,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少了田埂上的风,少了松针和玉米杆的烟火气,少了和远远一起等待的期待,少了爹在院子里和乡亲们说笑的热闹。那些裹着泥巴的红薯,那些在炉火边的等待,那些混着肉香的烟火气,都成了记忆里最温暖的光。

    每年腊月闻到肉香,我总会想起爹磨杀猪刀的样子,想起田埂上的土炉子,想起远远递过来的烤红薯。那些简单的快乐,像炉火里的火星,虽然微弱,却足以温暖整个漫长的冬天。我知道,那不仅仅是杀猪饭和烤红薯的味道,更是童年的味道,是故乡的味道,是再也回不去,却永远不会忘记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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