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雾锁青魂 > 第一章 落魂寨的雾与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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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魂寨,名字就带着一股子甩不脱的阴湿气。这寨子,像是被湘西十万大山里最深、最不见光的褶皱给囫囵吞了,又囫囵吐出来,随意丢在山坳底。一年到头,雾气是常客,丝丝缕缕,缠缠绕绕,贴着黑黢黢的吊脚楼木柱子往上爬,钻进瓦片缝隙,濡湿了每一块青石板路,连带着寨子里的人,骨头缝里都渗着挥之不去的寒凉。

    天刚蒙蒙透点亮,灰白色的晨雾浓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着寨子。林溪缩了缩脖子,把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带着陈旧草药味的旧棉袄裹得更紧了些,还是挡不住那股子无孔不入的寒气往骨头里钻。她抱着一个沉甸甸的大竹簸箕,里面是祖母昨天夜里翻捡好的、半干的草药,叶子蜷曲着,散发出苦涩微辛的混合气味。竹簸箕边沿湿漉漉的,沾着冰冷的露水。

    堂屋的门槛很高,林溪吃力地迈过去。屋内光线昏暗,只有靠近神龛的地方点着一盏小小的桐油灯,火苗如豆,被门缝里钻进来的湿冷气流吹得东倒西歪,在凹凸不平的泥土地上投下摇曳不安的影子。

    神龛上供着几个乌沉沉的牌位,字迹早已模糊不清,常年缭绕的香火气也掩不住那股子陈年的木头腐朽味。

    祖母佝偻着背,正跪坐在神龛前那块磨得油亮的蒲团上。

    她面前的地上摊着一块褪色的靛蓝粗布,上面静静躺着一件东西——一个样式极其古拙的青铜铃铛。

    那铃铛约莫拳头大小,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带着铜绿的包浆,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铃身并非浑圆,而是扭曲盘结的骨骼形状,透着一股原始而诡谲的气息。顶端是狰狞的兽首,口中衔着同样布满绿锈的铃舌。

    这就是寨子里口耳相传、却又讳莫如深的“引魂骨铃”。

    祖母枯瘦的手指,正捏着一小块浸透了岁月油光的软布,极其缓慢、极其专注地擦拭着骨铃表面的每一道沟壑,每一个转折。昏黄的灯光映着她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像一张揉皱又被展开的旧羊皮纸。

    她的嘴唇紧抿成一条毫无生气的直线,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手中的骨铃,那专注里透着一股近乎虔诚的冰冷,又隐隐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与厌恶?

    林溪分辨不清,只觉得祖母此刻的身影,仿佛也融入了那昏沉的光影和缭绕的雾气里,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林溪不敢惊动祖母,轻手轻脚地把竹簸箕放在堂屋角落一张瘸了腿、用石头垫着的方桌上。竹簸箕边缘的水珠滴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嗒”一声。

    祖母擦拭骨铃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有苍老干涩的声音在寂静的堂屋里响起,像钝刀子刮过石头:“手脚放轻些,毛手毛脚,风风火火,像什么样子?女娃家,要静,要稳。”

    林溪的心猛地一缩,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低低应了声:“晓得了,阿婆。”她偷偷抬眼瞥了下祖母的背影,那紧绷的线条让她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

    就在这时,里屋的门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撩开,带进一股微凉的空气。林雾走了出来。她比林溪高出半个头,穿着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硬的靛蓝土布衣裤,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干净利落的圆髻,用一根样式古朴、颜色温润的青玉簪子稳稳簪住。

    那簪子一看就是老物件,玉质不算顶好,却打磨得光滑温厚,在昏暗的光线下隐隐流转着内敛的光泽,是阿娘留给她的唯一念想。

    “阿婆早。”林雾的声音清亮,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瞬间冲淡了堂屋里过于沉重的气氛。她走到林溪身边,很自然地接过林溪怀里的大竹簸箕,掂量了一下,“溪溪,帮我抬出去,趁这会儿雾气散开点,见见光。”

    “嗯!”林溪如蒙大赦,赶紧点头,跟着姐姐往外走。

    祖母依旧背对着她们,擦拭骨铃的动作依旧缓慢而专注,仿佛刚才那声训斥从未发生过,也仿佛她们姐妹的存在,远不如手中这件冰冷的器物来得重要。只有那盏桐油灯的火苗,又剧烈地晃动了几下。

    屋外的空气带着泥土和草木腐败的湿冷气息,吸进肺里,凉得让人精神一振。雾气似乎比刚才淡了些,但远处的山峦依旧影影绰绰,如同蛰伏的巨兽。

    姐妹俩合力把沉重的竹簸箕抬到屋外一个搭着简陋草棚的晒架上。林雾动作麻利地将里面的草药均匀铺开,她的手指修长有力,带着常年劳作的薄茧,动作却轻柔仔细,生怕碰碎了那些干枯的枝叶。阳光被厚厚的云层和雾气阻隔着,吝啬地洒下一点惨淡的光,聊胜于无。

    “姐,”林溪凑近林雾,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小小的雀跃和向往,“等过完这个月,我就能回县城上学了。上次物理小考,我考了班里第三呢!王老师还夸我……”她叽叽咕咕地说着学校里的趣事,县城的店铺,同学间的玩笑,眼睛亮晶晶的,像暂时拨开了浓雾的小星星。

    林雾听着,嘴角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意,手上的动作却没停。她侧过脸,看着妹妹神采飞扬的样子,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雾气打湿、贴在额角的几缕碎发,指腹带着暖意拂过林溪微凉的皮肤。

    “我们溪溪最棒了。”她的声音温软,“在学校好好学,别总惦记家里。家里有姐和阿婆呢。”

    林溪用力点头,随即又皱起小脸,带着点撒娇的抱怨:“就是食堂的饭太难吃了,油水少,还没辣椒!还是姐做的剁椒拌饭香,我能吃两大碗!”

    林雾被她逗笑了,眼角的疲惫似乎也淡了些,轻轻点了下林溪的鼻尖:“馋猫。等你回来,姐给你做,放多多的剁椒,辣得你跳脚。”

    姐妹俩的笑语在湿冷的空气里漾开一丝微弱的暖意。

    “阿雾妹子!林溪妹子!”

    一个带着山野气息的洪亮声音从下方的小路上传来。姐妹俩循声望去,只见石磊正大步走来。

    他身材高大结实,像一棵向阳生长的杉木,穿着半旧的靛蓝对襟褂子,裤脚挽到膝盖,沾着新鲜的泥点。

    背上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竹背篓,里面塞满了还带着露水的翠绿草药枝叶。他黝黑的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额头上冒着细密的汗珠,在初冬的寒意里蒸腾起淡淡的白气。

    “石磊哥!”林溪眼睛一亮,笑着打招呼。

    林雾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些,眼神柔和:“这么早就上山了?露水重,当心着凉。”

    石磊几步走到晒架下,卸下背篓,有些不好意思地在粗布裤子上擦了擦手:“不碍事,山里娃皮实。昨个儿看到后山崖缝里那几株‘老君须’长得旺相,想着林阿婆配药兴许用得上,就起了个大早。”

    他弯腰从背篓里小心翼翼地捧出几株根须茂盛、叶片细长如须的草药,根须上还带着湿润的泥土。“喏,品相还不错。”

    林雾伸手接过,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了石磊粗糙的手背。石磊像被烫了一下似的,黝黑的脸膛瞬间泛起一层不易察觉的红晕,眼神飞快地瞟了林雾一眼,又迅速垂下,只盯着她手中的草药:“那个……放、放哪儿?”

    “给我吧,谢谢石磊哥。”林雾神色如常,声音平静,转身将草药放在晒架的空位上。她鬓边那支青玉簪子随着她的动作,在稀薄的晨光里划过一道温润的弧线。

    石磊的目光追随着那抹温润的青色,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他搓了搓手,抬头看向林雾家的屋顶:“对了,我看你们家灶屋那一片的茅草顶,被前些日子的歪风掀开了几个口子,雨要是渗进去可麻烦。我带了新割的茅草和麻绳,待会儿就上去给补一补,费不了多少工夫。”他的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诚恳。

    林雾还没开口,林溪已经拍手笑道:“太好了!石磊哥你真是及时雨!我正担心下雨呢。”

    林雾看着石磊被露水和汗水打湿的肩头,眼中闪过一丝感激和不易察觉的柔和:“又要麻烦你了,石磊哥。先进屋喝口热水,暖暖身子再弄吧。”

    “不麻烦不麻烦!”石磊连连摆手,脸上红晕未退,反而更明显了些,“我这就上去,几下就好!”

    说着,他动作麻利地从背篓里抽出捆扎好的新鲜茅草和一捆搓得结实的棕麻绳,手脚并用地攀上林家吊脚楼侧面的木梯,身手矫健得像只山猿。

    林溪看着石磊利落的背影,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林雾,促狭地眨眨眼,压低声音:“姐,石磊哥对你真好,眼睛都快粘你簪子上了。”她指的是那支青玉簪。

    林雾脸上微热,嗔怪地瞪了妹妹一眼:“小孩子家,胡说什么。”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拂过簪首温凉的玉质,眼神却微微飘远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沉静,抬头望向屋顶忙碌的石磊,“你看着他点,别摔了。”

    “知道啦!”林溪吐吐舌头。

    屋顶上,石磊的动作很快,熟练地掀开破损的旧草,铺上厚实的新草,再用麻绳交错勒紧、固定。

    他干活时心无旁骛,手臂上肌肉虬结,充满了力量感。林雾在下面偶尔递个工具,两人配合默契,言语不多,却有一种无声的和谐在流动。

    堂屋里,祖母终于停下了擦拭骨铃的动作。她将骨铃小心翼翼地用那块靛蓝粗布重新包裹好,动作缓慢而庄重,仿佛在完成某种神圣的仪式。包好后,她并没有立刻起身,而是枯坐在蒲团上,浑浊的目光透过虚掩的大门,望向外面被浓雾笼罩的山谷深处,眉头紧紧锁起,沟壑纵横的脸上布满了凝重。

    门外,林溪帮着姐姐整理草药,石磊在屋顶修补,一片日常的忙碌景象。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同样靛蓝土布、头发花白、背微微佝偻的老妇人,拄着拐杖,脚步匆匆地沿着湿滑的石板路向林家走来。她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虑,走到林家吊脚楼下的院坝时,停下脚步,仰头看着屋顶的石磊和林家姐妹,犹豫了一下,似乎不敢直接进去打扰。

    她踌躇片刻,最终还是提高了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和恳求:“林阿婆!林阿婆在家吗?我是坡下老赵家的!”

    屋内的祖母眼皮动了动。

    院坝里的老妇人声音带着哭腔,继续道:“阿婆啊,求您老发发慈悲!我那苦命的儿啊,在怀化那边的矿上……前些日子……塌方……人……人没了……”

    她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矿上……矿上说是就地埋了……可……可那地方……离家几千里……山高水远……我那苦命的儿……成了孤魂野鬼……回不了家啊……”她捶打着胸口,老泪纵横。

    “阿婆!我们……我们想接他回家……入祖坟啊!”她噗通一声跪在了林家院坝冰冷潮湿的石板上,朝着堂屋的方向磕头,“求您老……求您老行行好……帮帮忙……引他回来……引我儿的骨头回来吧!我们……我们按老规矩……倾家荡产也报答您老啊!”她砰砰地磕着头,额头上很快沾上了泥污。

    这凄厉的哭求和突兀的跪拜,让院坝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林溪惊得捂住了嘴,睁大了眼睛看着跪在地上的老妇人。

    她听说过“引骨归乡”,那是落魂寨林家最隐秘、也最令人畏惧的能力。寨子里的人私下里敬畏地称呼祖母为“送骨婆”,但从未有人敢在她面前如此直白地提出请求,尤其还涉及这种禁忌的术法。

    屋顶上的石磊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眉头紧锁,黝黑的脸上写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同情,有无奈,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下意识地看向林雾。

    林雾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变得异常严肃。她放下手中的草药,快步走到院坝边,想去搀扶那位老妇人:“赵阿婆,您快起来!地上凉!”

    然而,她的手还没碰到对方,堂屋里就传出一声极其严厉、如同冰锥刺破空气的呵斥:

    “住口!”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森然寒意,瞬间压过了老妇人的哭求,让院坝里所有人都心头一凛。

    祖母不知何时已经拄着拐杖,站在了堂屋的门槛内。她佝偻的身躯挺直了几分,浑浊的眼睛此刻锐利如刀,死死盯着跪在院坝里的老妇人,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愠怒和一种深沉的厌恶?

    “引骨归乡?”祖母的声音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寒冰,“谁告诉你我林家还做这等营生?嗯?规矩都忘到狗肚子里去了?!”

    她手中的拐杖重重地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震得门槛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祖宗的规矩,‘引魂’之术,只渡意外客死他乡、尸骨难收的族亲!为的是让他们魂归故土,不入外乡的枉死城!不是谁家的骨头都要管!更不是……不是你们拿来寻尸敛骨的勾当!”她的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至于你儿子……”祖母的目光扫过老妇人,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审视,“矿山塌方?怨气冲天之地!尸骨不全,死状惨烈!这等凶死横亡、怨气缠身的骨头,谁敢去引?引回来做什么?是嫌寨子里太安生,想招个厉鬼回来祸害一寨老小吗?!”

    最后一句质问,如同惊雷,炸响在湿冷的空气中。跪在地上的老妇人浑身一颤,脸色惨白如纸,连哭都忘了,只剩下绝望的颤抖。

    “滚!”祖母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拐杖指向寨子下方,“再敢提半个字,别怪老婆子不讲情面!滚回去!”

    老妇人被这劈头盖脸的怒斥和冰冷的话语彻底击垮,瘫软在地,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流淌。

    林雾快步上前,用力将失魂落魄的老妇人搀扶起来,低声劝慰着,半扶半抱地将她送出院坝,往寨子下方走去。整个过程,祖母都像一尊冰冷的石像,矗立在门槛的阴影里,纹丝不动,只有握着拐杖的手背上,青筋如虬龙般根根暴起。

    林溪站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这落魂寨的浓雾和湿冷更甚。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那个平日里严厉却熟悉的祖母身上,笼罩着一层她从未真正理解的、沉重而冰冷的阴影。那阴影,源自她擦拭的那枚诡异骨铃,源自那些讳莫如深的古老规矩,也源自门外那个绝望老妇人的哭声所代表的另一个世界。她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胳膊,牙齿轻轻打颤。

    石磊沉默地从屋顶爬下来,脸上也没了笑容,只剩下深深的凝重和一丝后怕。他看了一眼门槛阴影里如同守护恶龙宝藏般的祖母,又看了一眼脸色发白的林溪,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收拾起地上的工具。

    院坝里只剩下湿冷的空气,和那枚被粗布包裹、静静躺在堂屋深处的引魂骨铃,无声地散发着幽幽的寒气。

    祖母缓缓转过身,佝偻着背,一步步挪回昏暗的堂屋深处,重新跪坐在那盏如豆的桐油灯前,像一尊沉入时光泥沼的石像。

    她枯瘦的手指再次抚上那块靛蓝粗布,却没有打开,只是长久地、长久地摩挲着,浑浊的目光穿透门扉,投向山谷间翻涌不息、如同巨大白色囚笼般的浓雾深处,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深沉的疲惫,有冰冷的警惕,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悲凉?

    “山神爷……怕是要收账了……”一声极低、极沙哑的呓语,如同叹息,又如同诅咒,从她干瘪的唇间溢出,瞬间被堂屋的沉寂和门外的雾气吞没,不留一丝痕迹。

    林溪站在院坝里,听着寨子下方隐约传来的、赵阿婆压抑不住的悲泣,感受着堂屋里祖母散发出的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气息,再看看旁边沉默收拾东西、脸色同样难看的石磊,只觉得这落魂寨的浓雾,从未像此刻这般沉重,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发髻,那里,还没有姐姐那支温润的青玉簪。一种莫名的、混杂着不安和孤寂的情绪,悄然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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