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雾锁青魂 > 第五章 残骸与遗簪
最新网址:www.00shu.la
    天,终于灰蒙蒙地透出一点惨白的光,如同垂死者最后一丝微弱的鼻息,艰难地挣扎在厚重的云层之后。

    肆虐了一整夜的狂暴雨势,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终于从倾盆瀑布变成了连绵不绝、冰冷刺骨的淅沥。然而,这雨势的减弱并未带来丝毫暖意,寒意反而更深地渗进了落魂寨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块冰冷的石头,每一个幸存者的骨髓深处,仿佛要冻结最后一丝活气。

    寨子里,一片狼藉,触目惊心!

    浑浊的泥浆覆盖了大部分区域,像一层厚重、肮脏的裹尸布,无情地覆盖着曾经的炊烟笑语。倒塌的吊脚楼歪歪斜斜地戳在泥水里,断裂的木头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白骨,破碎的瓦片则像是散落的鳞甲,从这片肮脏的泥沼中支棱出来,无声地诉说着昨夜那场毁灭的剧痛。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湿土腥气、木头断裂处渗出的树脂味,更深层处,是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腐烂物与死亡本身的沉寂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劫后余生的寨民们,脸上没有半分庆幸,只有一种被灾难彻底碾碎后的麻木疲惫和深不见底的绝望。他们在泥泞和废墟间深一脚浅一脚地移动,无声地搜寻着。

    每一次费力地翻开沉重的泥块或断裂的梁木,都伴随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惧——怕下一秒就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在泥浆下凝固,怕看到那不忍卒睹的惨状。

    气氛沉重得能压垮人的脊梁。懂得的人心里都明白,那名为希望的火苗,正在这冰冷黏稠的泥浆里,一丝丝,一缕缕,无可挽回地熄灭。

    祠堂坡方向,那片刚刚被泥石流彻底吞噬的区域,成了所有幸存者目光无法移开的焦点,也是无边恐惧的源头。那里,巨大的泥石堆积体如同大地上一道狰狞丑陋、深可见骨的伤口,无声地展示着自然的暴虐。

    几个青壮汉子,脸上、身上糊满了厚厚的泥浆,几乎辨不清五官,唯有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着,穿透泥污,亮得骇人。他们手里拿着铁锹、锄头,甚至有人完全徒手,不顾一切地在这片巨大的、丑陋的“伤口”上挖掘!泥土、石块、断裂的梁木被他们奋力地刨开、搬开。

    每一次动作都带着一种绝望的狠劲,手臂上的肌肉虬结贲张,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在泥泞的皮肤下搏动。他们不是在挖掘泥土,而是在与冷酷的死神角力,抢夺最后一丝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可能。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滚烫的汗水,从他们紧绷的下颌不断滴落,砸在泥浆里,瞬间消失无踪。

    领头的是石磊。

    他整个人像是刚从泥潭深处捞出来的绝望雕塑,泥浆覆盖了每一寸皮肤,只有一双眼睛,布满骇人的蛛网般血丝,却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火焰,那火焰炽热得几乎要将他自己焚尽。他的手指早已在疯狂的挖掘中磨破、翻卷,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泥污和暗红的血痂,凝固的污血混着新鲜的泥水不断渗出。然而,他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痛。每一次下铲,都带着千钧之力,每一次徒手搬开沉重的石块,都倾注了全身的、仿佛要撕裂筋骨的力气!手臂上虬结的肌肉因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如同拉紧到极限的弓弦。

    他紧抿着干裂出血的嘴唇,一声不吭,只是埋着头,用身体、用意志、用生命里所有的力量拼命地挖!挖!挖!仿佛要掘穿这吞噬了阿雾的厚重地狱!要把他的心上人,从幽冥的最深处,用这双血淋淋的手,硬生生地刨出来!

    “这边!石头下面……好像……有东西!”一个汉子嘶哑地喊道,声音因恐惧和激动而剧烈颤抖,像一根绷紧欲断的弦。

    这一声呼喊如同惊雷!瞬间,所有挖掘的动作都停滞了!空气凝固,时间冻结。石磊猛地抬起头,血红的眼睛爆射出骇人的光芒,下一秒,他像一头嗅到了血腥的绝望豹子,带着一股泥浆的腥风扑了过去!

    他和另外几人合力,用铁锹撬,用肩膀死命地顶,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用尽吃奶的力气,终于撼动了那块半人高的、湿滑沉重的断岩!

    轰隆一声闷响,断岩被挪开。泥水混杂的废墟下,赫然露出了一角……被泥浆浸透、颜色深暗的靛蓝色布料!

    石磊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巨大无比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呼吸瞬间停滞!周遭的世界、淅沥的雨声、同伴粗重的喘息,全部消失了,只剩下那片刺目的靛蓝,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

    他疯了一样扑跪下去,膝盖重重砸进冰冷的泥浆,双手不顾一切地扒开覆盖在上面的湿泥和碎石!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指甲翻卷处的剧痛此刻仿佛成了某种鞭策,驱使着他更快、更狠地挖掘!

    找到了!

    林雾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泥泞里,像一个被世界粗暴丢弃的玩偶。

    她的身体被几根沉重的、断裂的梁柱和零碎的石块死死压住,扭曲成一个令人心碎的、极不自然的姿势,仿佛生命最后一刻仍在徒劳地挣扎。那身单薄的靛蓝衣衫,曾经映衬着她山茶花般的笑靥,此刻早已被泥浆浸透、撕扯得破烂不堪,紧贴在毫无生气的身体上,勾勒出僵硬冰冷的轮廓。

    曾经红润如三月桃花的脸颊,此刻是死灰般的惨白,沾满了污泥,几道干涸的泥痕如同黑色的泪痕。那头乌黑如瀑的长发,失去了所有光泽,散乱地铺在污浊的泥水里,像失去生命的水草,随着泥浆的微漾而轻轻晃动。

    那双总是温柔含笑、盛满了山间清泉般生机的眼睛,此刻紧紧地闭着,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冰冷的泥水珠,如同凝固的泪。嘴角,凝固着一丝已经发暗发黑的血迹,在惨白的脸上,刺眼得像雪地里凋零的最后一片梅花瓣。

    她早已停止了呼吸。

    冰冷的,僵硬的,像一块被随意遗弃在泥泞里的、失去了灵魂的玉石。与这肮脏绝望的废墟彻底融为一体。一种无声的悲鸣在石磊的胸腔里炸开:我的天!昨天……昨天她还鲜活地站在晨光里,笑着叮嘱他山路湿滑要小心……那温软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眼前的人怎么就……

    然而,最刺目、最令人心魂俱裂的,是她那双沾满污泥、早已冰冷僵硬的手!它们以一种近乎痉挛的、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的姿态,死死地、死死地攥在胸前!指关节因那超越死亡的执念而泛白、扭曲变形,仿佛要将指骨都捏碎在那守护之中!

    那守护的,是一个小小的、被厚实油布紧紧包裹的方形物件!油布表面沾满了泥污,几乎看不出本色,但包裹的形状依然清晰可辨。在昨夜那毁灭性的、足以摧垮一切的泥石洪流中,它竟然被她用身体和这双至死不肯松开的手,奇迹般地护在了胸前,没有被彻底压扁,也没有被狂暴的泥石流冲走!

    而在离她头部不远处的泥水里,静静地躺着一支簪子。

    那支古朴温润的青玉发簪!此刻,它沾满了污泥,往日温润内敛的光泽被彻底掩盖,像一件被无情遗弃的垃圾,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泥浆里,折射不出任何生的光彩。冰冷的玉质上,甚至还粘着几缕被生生扯断的、属于林雾的乌黑发丝,如同生命断裂后留下的最后印记。

    死寂!

    挖掘现场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比冬夜更寒冷的死寂!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单调地、冷酷地敲打着废墟,敲打着泥浆,敲打着每个人早已碎裂的心。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沉沉压在所有人的头顶和肩背。

    几个汉子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寒冰瞬间冻结。他们的目光在泥泞中林雾冰冷的遗体和她胸前那至死守护的包裹之间来回,最终又落在那支遗落的、沾满污秽的青玉簪上。巨大的、足以撕裂灵魂的悲痛,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神圣的敬畏,沉沉地压在他们心头,让他们几乎无法呼吸,无法思考。生命的脆弱与守护的壮烈,在这一刻形成了令人窒息的巨大漩涡。

    “姐——!!!!!!”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哭嚎,如同濒死幼兽被生生撕裂心脏时发出的最后悲鸣,猛地撕裂了这凝固的死寂!

    是林溪!

    她不知何时挣脱了旁人的阻拦,像一道失控的闪电冲了过来。小小的身影在泥泞中踉跄着,跌跌撞撞,如同一片被狂风骤雨彻底打落的叶子。她猛地扑倒在姐姐冰冷的身体旁!膝盖重重砸进冰冷的泥浆里,发出沉闷的响声,她却毫无知觉!

    “姐!姐!你看看我!你看看溪溪啊!姐——!!”她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声音破碎尖锐,带着一种非人的痛苦。她伸出颤抖得如同风中秋叶的双手,徒劳地去推姐姐冰冷僵硬的身体,去抚摸姐姐苍白冰冷、沾满污泥的脸颊。指尖传来的刺骨寒意,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指尖,瞬间穿透皮肉,沿着血脉直直扎进她稚嫩的心脏!巨大的、无法理解的荒谬感和悲痛如同灭顶的海啸,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击碎!

    昨天……昨天姐姐还温柔地给她整理包袱,笑着刮她的鼻子,答应等她这次跟货郎回来,就做她最爱吃的剁椒鱼头……那温暖的笑容,那带着皂角清香的手指拂过她额发的触感,还那么清晰!怎么转眼就成了眼前这泥浆里冰冷僵硬的……?

    泪水像决堤的洪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和脸上的泥污,疯狂地涌出。她哭得浑身剧烈痉挛,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仿佛五脏六腑都被一只巨手狠狠攥紧、揉碎,几乎喘不上气,只能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如同被踩碎了喉咙的鸟儿。她猛地扑倒在姐姐冰冷的胸口,小小的身体紧贴着那毫无起伏的胸膛,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用自己残存的生命热度,去温暖那早已冷却的身躯。那绝望的姿态,无助得令人心碎。

    她的身体在冰冷的泥水中剧烈地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不知是因为深入骨髓的寒冷,还是那无法承受的巨大悲恸。

    倏地,她的目光,被泥水中那一点黯淡的青色死死攫住。

    是姐姐的青玉簪!

    它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沾满污秽,像姐姐被遗弃的生命。

    林溪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因极致的悲痛和刺骨的寒冷而剧烈哆嗦,几乎无法控制。她小心翼翼地、无比珍重地,仿佛那是世间最易碎的珍宝,从冰冷的泥浆里,一点点,一点点地,将簪子拾起。污泥沾满了她的手指,冰冷的玉质瞬间刺痛了她的掌心。

    紧紧攥住!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簪子死死地攥在手心!尖锐的簪尾深深硌进掌心的嫩肉,带来尖锐的痛楚,冰冷的玉质紧贴着皮肤,寒意如同毒蛇,瞬间钻进血脉,直透心底。

    但这小小的、冰冷的物件,是姐姐身上唯一还能触碰到的、还带着她最后气息的东西!仿佛只要用尽生命的力量攥住这枚簪子,就攥住了姐姐最后一丝残存的、虚无缥缈的温度!就攥住了她们之间那尚未被死亡彻底斩断的、无形的羁绊!

    巨大的、足以将灵魂碾成齑粉的悲痛,混合着一种被整个世界残忍抛弃的、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将她彻底吞噬!她感觉自己的灵魂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从躯壳中抽离,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冰冷的躯壳,浸泡在无边的黑暗与寂静里。那种空洞的冰冷,比泥浆更甚,比死亡更甚。

    懂的人都懂,就在她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簪子的瞬间,就在她看清姐姐僵硬双手守护姿态的那一刻,那个属于林溪的、有姐姐庇护的、带着炊烟和笑声的世界,在她眼前轰然崩塌,彻底化为齑粉,被这冰冷的泥浆无情掩埋,再无一丝光亮。

    石磊僵立在原地,如同一尊被风雨侵蚀千年的石像。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林雾胸前那被泥污包裹的油布小包上。那是什么?是她豁出性命也要守护的东西?一个念头像冰冷的毒蛇钻进脑海:是不是……是不是因为要护着它,她才没能及时跑出来?这个想法带着倒刺,在他早已血肉模糊的心上反复撕扯,每一次都带出新的剧痛。

    他的手,那双磨烂了皮肉、指甲翻卷的手,无意识地痉挛着,指关节发出咯咯的轻响,仿佛想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一片虚无的空气和刺骨的寒意。

    旁边一个汉子,脸上沟壑里积满了泥水,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沉重:“磊……磊哥,得……得把阿雾妹子……抬出来。不能……不能让她一直躺在这烂泥里……”他的眼神躲闪,不敢再看那扭曲的靛蓝身影。

    其他几个汉子也沉默地围拢过来,动作笨拙而迟缓,如同提线木偶。他们用锄头柄和铁锹,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合力撬开压在林雾身上的沉重断木和石块。每挪开一点,那被泥水浸泡的靛蓝衣衫下露出的僵硬肢体,都让他们的动作更加滞涩一分,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无声的悲怆。

    石磊像是被这句话猛地惊醒。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受伤般的、压抑到极致的低吼,猛地推开旁边想扶他的人,踉跄着扑跪在泥水里,就在林溪身边。他伸出那双伤痕累累、沾满泥泞和血污的手,颤抖着,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轻轻地,轻轻地抚上林雾冰冷僵硬的脸颊。

    指尖触碰到那死灰般的皮肤,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他,比昨夜最冷的冰雨更甚。他试图用手指,极其轻柔地,拂去她脸上干涸的泥痕,想找回一点记忆中那熟悉的温软轮廓。可是没有。只有冰冷的僵硬和死亡的无情。他宽阔的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像一座即将崩溃的山峦,牙关紧咬,发出令人心悸的咯咯声,那布满血丝的眼眶瞬间通红,却死死憋着,不让那滚烫的东西落下。

    林溪小小的身体依旧伏在姐姐冰冷的胸口,剧烈的痉挛似乎耗尽了她的力气,只剩下断断续续、细若游丝的抽噎,像秋风中最后一片叶子的颤抖。她死死攥着那枚青玉簪,簪尾尖锐的疼痛是她与这绝望现实唯一的、残酷的连接点。

    石磊的目光落在她蜷缩的背影上,又缓缓移向林雾至死护在胸前的那团油布包裹。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浓重死亡气息的空气呛得他肺叶生疼。他伸出依旧颤抖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沉重,探向林雾那双死死攥紧、指节扭曲的冰冷双手。

    那双手僵硬得如同铁石,仿佛将生命最后的所有力量和执念都凝固在了这守护的姿态里。石磊用尽全身力气,才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掰开了那冰冷僵硬的手指。每一个指关节的松动,都伴随着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仿佛骨骼在无声地哀鸣。

    当那油布包裹终于完全暴露在冰冷的空气和众人复杂的目光下时,石磊的手停顿了。包裹不大,沾满了泥污,沉甸甸的,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神秘和沉重。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最终,没有立刻打开它,只是将它极其珍重地、用同样沾满泥污和血污的手,托在了掌心。那重量,仿佛承载着一个未解之谜,也承载着阿雾用生命画下的最后句点。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如同困兽呜咽般的悲泣声从石磊身后传来。是石磊的老娘,石大娘。她在邻家妇人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趟过泥泞,终于赶到了这片废墟中心。她一眼就看到了泥水中那抹刺目的靛蓝,看到了儿子跪在旁边的背影,看到了那小小的、伏在姐姐身上如同死去小鸟般的林溪。

    “我的……我的雾丫头啊——!”一声凄绝的哭喊撕破了沉重的空气。石大娘猛地挣脱搀扶,扑了过来,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林雾冰冷的胳膊,摇晃着,仿佛要将她从这沉沉的睡梦中唤醒,“你睁开眼看看娘!看看娘啊!老天爷啊!你怎么这么不开眼!收了我这老婆子去!把我的雾丫头还给我啊!”

    她的哭声嘶哑绝望,饱含着一位母亲被剜去心头肉的巨大痛楚,在冰冷的雨水中回荡,引得周围几个早已麻木的妇人也不禁跟着抹起了眼泪,低低的啜泣声在废墟间蔓延开来。

    林溪被石大娘撕心裂肺的哭喊震得微微一颤。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那张糊满泥污和泪水的小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大大的眼睛空洞无神,仿佛所有的光亮都已被抽走。

    她茫然地看着哭天抢地的石大娘,又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紧握的拳头,青玉簪尖锐的尾端刺得掌心生疼。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摊开了手掌。

    那枚沾满污泥的青玉簪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冰冷,黯淡,像一颗凝固的泪珠。

    她伸出另一只同样沾满污泥的小手,极其轻柔地、一点一点地,拂去簪子上的泥点。动作专注得近乎偏执,仿佛这是此刻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事情。她的指尖拂过簪首那模糊的雕花,拂过簪身上粘着的几缕属于姐姐的断发。那断发乌黑,在污泥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刺眼。

    她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轻,最后停住了。她低下头,将额头轻轻地、无比依恋地抵在姐姐冰冷僵硬的胸口,仿佛那里还残留着一丝遥远的、无法感知的暖意。小小的肩膀无声地耸动着,却再也哭不出声音,只有一种死寂的悲伤,如同深潭,将她彻底吞没。

    石磊看着林溪这无声的哀恸,看着母亲伏在林雾身上崩溃的哭喊,又低头看着自己手中那个沉甸甸的、沾满泥污的油布包裹。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显得异常疲惫和佝偻。

    他环顾四周:倒塌的房屋如同巨兽的残骸,泥浆覆盖了一切生机,幸存的寨民们脸上是挥之不去的麻木和绝望。落魂寨,这个曾经炊烟袅袅的山寨,此刻只剩下冰冷的残骸,和深埋在泥泞下的、再也无法挽回的逝去。冰冷的雨丝无声地落在他脸上,与汗水、泥水混在一起,分不清痕迹。他紧紧攥着那个包裹,指关节再次泛白。

    那枚被林溪珍重拾起的青玉簪,在泥水中泛着微弱而冰冷的光,像一块凝固的泪,也像一道无声的诘问,永远地留在了这片被诅咒的泥泞里。
最新网址:www.00shu.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