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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单像一块沉重的铅,压在武修文的手上,更压在他的心上。上面是五个名字:林小海(六一班)、张强(六一班)、周晓峰(六一班)、刘伟(六三班)、王斌(六三班)。每一个名字,都像一个耻辱的烙印。窗外暴雨如注,天色晦暗。武修文拿着这份名单,没有打伞,直接冲进了雨幕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他的头发和单薄的衬衫,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却奇异地稍稍压下了他心头那团灼烧的怒火。他需要这冷雨来清醒,更需要尽快向真正能处理此事的人汇报。
教导主任梁文昌的办公室门开着。梁文昌正对着窗外的雨幕皱眉,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到浑身湿透、脸色冷峻的武修文和他手里那张被雨水打湿了边角的纸,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梁主任,”武修文的声音被雨水浸得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期中数学考试作弊案,查清了。”他将那张承载着不堪真相的名单递了过去。
梁文昌接过名单,目光快速扫过上面的名字,眉头越锁越紧,脸色也沉了下来:“林小海?弄到答案?具体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严厉。
武修文言简意赅,将仓库对峙和办公室询问的结果复述了一遍,没有添加任何个人情绪,只是陈述事实。然而,那平静语调下蕴含的沉重,梁文昌感受得清清楚楚。
“岂有此理!”梁文昌听完,一巴掌重重拍在办公桌上,茶杯盖都被震得跳了一下,“无法无天!竟然敢偷盗答案!性质太恶劣了!”他气得在办公室里踱了两步,猛地停住,“武老师,这件事你处理得非常好!非常及时!揪出了毒瘤,也澄清了你自己的嫌疑!你受委屈了!”他看向武修文的目光充满了肯定和安抚,“这件事必须严肃处理!我会立刻上报李校长!参与作弊的学生,一个也不能姑息!该处分处分,该叫家长叫家长!至于那个林小海……哼!”他重重哼了一声,眼中寒光闪烁。
“谢谢梁主任。”武修文的声音依旧低沉,听不出多少释然。真相大白,他的“冤屈”得以洗刷,但心头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和对学生误入歧途的痛心,并未减轻分毫。
“你先回去换身衣服,别着凉了。”梁文昌看着他湿透的样子,语气缓和下来,“接下来的事情,学校会处理。放心,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武修文点点头,转身走出主任办公室。冰冷的湿衣服贴在身上,寒意刺骨,但更冷的,是心。公道?对他是有了。可对这些被处分的学生,对六一班因此蒙羞的集体荣誉感,对海田小学的声誉……这所谓的“公道”,代价未免太大。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颈。路过教师办公室门口时,他停了一下。门内,黄诗娴正拿着干毛巾,焦急地张望着。看到他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口,她立刻快步走了过来。
“武老师!”她将毛巾塞进他手里,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心疼和担忧,“快擦擦!你这样会生病的!”她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紧抿的嘴唇,知道真相带来的冲击远非轻松,“……查清了就好。别太难过了,不是你的错。”
武修文接过带着她体温的毛巾,胡乱擦了擦脸和头发。毛巾柔软的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却无法真正驱散他心底的寒意。他看着黄诗娴写满关切的眼睛,那澄澈的眸子里映出自己此刻狼狈又疲惫的影子。
“谢谢。”他低声道,声音依旧沙哑,“我只是……没想到。”没想到人心可以因为分数扭曲至此,没想到自己满怀的热忱会被泼上这样一盆污水,更没想到,那污水的源头,竟是他一直未曾真正看透的一个沉默少年。
“别想那么多了,”黄诗娴的声音轻柔却坚定,“先顾好自己。事情已经发生了,重要的是接下来怎么处理,怎么……把影响降到最低。”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李校长他们,会公正处理的。”
武修文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拿着毛巾转身走向楼梯口。他需要独处,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翻天覆地的变故。黄诗娴看着他消失在楼梯转角那挺拔却透出几分孤寂落寞的背影,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地疼。她转身回到办公室,窗外的雨幕依旧连绵,仿佛要冲刷掉一切污秽,却又带来更深的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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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暴雨初歇。天空被洗刷过,呈现出一种脆弱的湛蓝,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洒下来,落在湿漉漉的操场和树叶上,折射出细碎的光点。然而,海田小学的气氛却与这清新的早晨格格不入。
早操后的例行集会,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全校师生都感受到了那股不同寻常的低气压。
校长李盛新站在旗杆下的水泥台上,脸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甚至可以说是阴沉。他手里没有拿稿子,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台下每一个学生。当他的视线扫过六一和六三班的队列时,那目光锐利得如同冰锥,让不少学生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同学们!”李盛新的声音通过话筒传遍整个操场,洪亮而冰冷,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威压,“今天,我要宣布一个极其恶劣的事件!一件玷污了我们海田小学校风校纪、玷污了‘诚实’二字的事件!”
台下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只有几只不知忧愁的麻雀在远处枝头叽喳。
“六年级期中数学考试,发生了一起性质极为严重的集体作弊事件!”李盛新的话语如同惊雷炸响!
“六年级一班学生林小海,胆大包天,通过不正当途径,提前获取了部分试题答案!他不仅自己作弊,还将答案泄露给同班的张强、周晓峰,以及六三班的刘伟、王斌!五名同学,在考试中公然抄袭答案,弄虚作假,企图以欺骗手段获取虚假成绩!其行为严重违反了校规校纪,践踏了考试的公平公正,性质恶劣,影响极坏!”
每一个名字被清晰地念出,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操场上。被点名的五个学生,瞬间成为全场目光的焦点。林小海站在六一班的队伍里,头几乎要埋进胸口,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张强和周晓峰脸色惨白如纸。六三班队列里的刘伟和王斌,更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耻辱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们彻底淹没。
“经学校研究决定,给予以下处分!”李盛新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主犯林小海:记大过一次!全校通报批评!取消本学期一切评优资格!责令其家长到校配合教育!”
“张强、周晓峰、刘伟、王斌:记过一次!全校通报批评!取消本学期一切评优资格!责令其家长到校配合教育!”
“同时,六年级一班、六年级三班,取消本次期中考试数学科目的班级评优资格!”
冰冷的处分决定,一字一句,清晰地烙印在每一个人的耳中。操场上响起一片压抑的哗然和抽气声。六一班的队伍里,不少学生露出了愤怒和羞愧交织的表情,看向林小海和张强他们的眼神充满了失望和谴责。六三班那边同样气氛低沉。
武修文站在教师队列里,目光平静地看着台上。李盛新的处理果断而严厉,维护了学校的纪律和考试的尊严,也彻底洗刷了他身上的污水。周围的同事,包括之前对他颇有微词的林方琼,此刻看向他的目光都带着明显的歉意和认同。
然而,武修文的心并没有因此而轻松多少。他看到六一班的孩子们脸上那种集体荣誉感被践踏后的失落和愤懑,看到那些犯错学生眼中无尽的悔恨和恐惧。他赢了“清白”,可这场“胜利”带来的,却是一片狼藉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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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放学,暴雨过后的校园显得格外安静。夕阳的余晖染红了西边的云霞,也染红了操场尽头那排高大的木麻黄树。武修文没有立刻回宿舍,他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走在湿漉漉的跑道上,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
皮鞋踩在浸满雨水的塑胶跑道上,发出轻微的“噗嗤”声,单调而寂寥。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李盛新宣布处分时那沉痛而严厉的脸,回放着林小海、张强他们惨白绝望的面孔,回放着六一班学生眼中无声的控诉……
突然,一个瘦小的身影从旁边的树丛后闪了出来,怯生生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是林小海。
男孩低着头,两只手死死地绞着洗得发白的校服下摆,肩膀还在细微地颤抖。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身上,却驱不散他周身弥漫的灰败气息。
武修文停住脚步,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空气仿佛凝固了。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林小海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他的眼睛红肿得像核桃,里面布满了恐惧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绝望。嘴唇哆嗦着,声音细若游丝,带着哭腔:
“武……武老师……对……对不起……” 话未说完,大颗大颗的眼泪已经汹涌而出,顺着脏兮兮的小脸滚落下来,“我……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呜呜呜……”
他哽咽着,似乎想解释什么,却泣不成声,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武修文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了一下。他看着眼前这个哭得几乎喘不上气的孩子,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恐惧和悔恨,那些冰冷的愤怒和失望,忽然就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没有像预想中那样严厉斥责,只是缓缓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视线与林小海平齐,声音低沉而沙哑:“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要偷答案?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
林小海的身体猛地一颤,哭声骤然止住,只剩下剧烈的抽噎。他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着武修文近在咫尺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想象中的暴怒和厌恶,只有一种沉重的、让他几乎窒息的……等待。等待一个答案,一个能解释这荒谬一切的答案。
“我……我害怕……”林小海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我爸……我爸说……这次再考不及格……就……就不让我念了……让我……让我跟堂哥去……去船上干活……”他猛地吸了一下鼻子,巨大的恐惧让他语无伦次,“他……他认识印刷厂的人……能……能弄到……我……我鬼迷心窍了……呜……武老师……我不想……我不想上船……我想……我想读书……”绝望的泪水再次决堤。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沉入了海平面,暮色四合,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笼罩在灰蓝的阴影里。武修文蹲在那里,如同被石化。林小海那破碎的、带着海腥味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情绪。
不是虚荣,不是懒惰,是恐惧!是对失去读书机会、被抛入另一个截然不同人生的巨大恐惧,将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逼上了绝路!
他伸出手,动作有些僵硬,最终只是轻轻地、极其沉重地落在了林小海那瘦削、因哭泣而不断颤抖的肩膀上。那单薄的肩膀,此刻承载着如此沉重的秘密和无边的恐惧。
“是谁?”武修文的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穿透暮色的力量,像钉子一样钉入林小海混乱的意识深处,“告诉我,林小海,除了你父亲,是谁把答案给你的?”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男孩那双被泪水浸泡的、惊惶失措的眼睛。
李盛新和梁文昌的疑问如同冰冷的回声在他脑中响起:林小海一个孩子,如何能轻易拿到答案?印刷厂?那答案的源头,真的仅仅是一个印刷厂的熟人吗?还是说……这看似由孩子恐惧引发的作弊风波,其背后,盘踞着更为幽暗的根须?指向某个他意想不到的、甚至与他的落聘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名字?
林小海的身体在他掌心下骤然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他猛地抬头,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里,恐惧如同实质般炸开,瞬间盖过了所有的悔恨!他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瞳孔因极度的惊骇而骤然收缩!
他死死地瞪着武修文,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巨大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那眼神里的惊惶几乎要溢出来。
“是……是……”他艰难地翕动着嘴唇,那个名字就在舌尖疯狂打转,却像被无形的烙铁烫住,怎么也吐不出来。最终,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猛地低下头,双手死死捂住脸,崩溃的哭喊声从指缝里绝望地迸发出来:“不能说……武老师……真的不能说……说了……就全完了……呜哇——!”
凄厉的哭声在空旷的暮色操场上回荡,尖锐地撕裂了海田小学短暂的平静。武修文的手还搭在林小海颤抖的肩膀上,指尖却一片冰凉。
那个呼之欲出的名字,像一条冰冷滑腻的毒蛇,倏地钻进了他的心底,盘踞不去。
夜风骤起,卷起跑道边湿冷的落叶,打着旋儿,扑向操场尽头那片愈发浓重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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