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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亮的火光在喜贵手中跳跃,瞬间映亮了我与老八两张凝固着惊愕的脸庞。

    那突兀的光源在沉寂的甲板上显得格外刺眼,瞬间刺破昏沉的夜色,将我们和老八的脸映得忽明忽暗,如同鬼魅。

    没等我们从这突兀的祭祀中回神,二人抬头再看,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一瞥——方才还在驾驶舱的有福,不知何时竟已经悄无声息地摸到了船舷边。

    他手里端着个半满的搪瓷盆,里面正是他和喜贵刚才打捞上来,我们晚饭后剩下没来得及烹煮的杂鱼海货。

    只见他将盆往脚边铁板上一墩,“扑通”一声双膝砸落甲板,力道之大,震得脚下德国铁船的钢板都嗡嗡作响,余音在死寂的海面上格外瘆人。

    再看他额头触地,跟不要钱似的,砰砰砰就是三个响头,震得船舷边上的铁锈都随之簌簌下落,举手投足之间极为虔诚,一边磕头,嘴唇急速翕动,嘴里一边叽里咕噜含混不清地不知道在念叨些什么,只是距离太远加上说的是胶东方言,我和老八都听不真切,可看那意思,估摸着喜贵所说的差别不大。

    磕罢头,有福像是被无形的线猛地一提,“蹭”地弹起身来,腿上装了弹簧似的,将那半盆混杂着鱼虾蟹贝的腥膻之物一扬,哗啦一声全数倾入墨黑的海水中。伴随着这“供奉”,他嘴里依旧念念有词,动作快得不容喘息。倾倒一空后,他又“噗通”跪倒,对着海面,再次以头抢地,面色肃穆得吓人,磕得甲板咚咚闷响,如捣蒜一般……

    我没心思理会这两人神神叨叨的祭祀,只冲老八猛一抬下巴,眼神凌厉地示意他赶紧把歪斜的武器扶正,调整好角度,手指扣在扳机上,随时准备迎接那水下怪物的下一轮冲撞。

    喜贵显然看到了我们俩如临大敌的动作,也听到了我的低吼。然而,这次他却破天荒地没有任何阻拦的表示。

    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叩拜仪式里,对外界的一切置若罔闻,只是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将额头砸向那块已经被他磕得微微发亮、甚至可能沾染了血渍的冰冷铁板。

    那份专注,那份近乎麻木的笃定,倒像是对眼前这场危机早已胸有成竹,或者说,他把自己彻底交给了某种冥冥中的力量。

    我和老八却不敢有丝毫松懈,各自据守岗位,机枪黑洞洞的枪口、炮管森冷的膛线,都死死锁定着船艏前方那片吞的幽暗水域,神经紧绷如满弓之弦。

    说来也怪,原本还分明能感觉脚底湍急的水流异常搅动,带着明显要将整艘船掀翻的恶意。

    可自打喜贵的黄表纸点着,有福那半盆海鲜倒进海里之后,不过几个呼吸间,海面竟真如被无形巨手抚平,瞬间河清海晏。浪涛匿迹,只余下平滑如镜的漆黑海面,倒映着天上那轮愈发惨白的冷月,连风都仿佛被抽走了,四下里只剩下轮机单调而沉重的喘息。

    喜贵口中那所谓的“老龙王”,难不成还真的被这点他俩的这点纸钱和残羹剩饭打发走了?

    这突如其来的死寂,反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我和老八瞪圆了眼睛,死死盯着海面,从船艏到两侧舷外,一寸寸不停地搜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饶是二人眼睛已然瞪得酸涩发胀,视野里却只有令人窒息的平静。船身稳得不像在海上,倒像搁浅在结了冰的湖面上一般。

    老八那张原本被酒气染得通红的脸,此刻早已被吓得血色褪尽,在惨淡月光下白得像糊墙的纸。这死一样的静,比刚才的狂暴更让人脊背发凉,一股寒气顺着尾椎骨往上爬。

    这时,只听老八压低了嗓子,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音量,又恢复了他那副天塌下来也要贫两句的混不吝嘴脸,揶揄道:“黄司令,合着他们这老龙王怎么跟他妈要饭的小鬼儿似的?您瞧刚才那阵仗,地动山摇的,那劲儿头,活脱脱是要把咱这破船连骨头带渣掀翻了,把咱哥几个当零嘴儿嚼巴嚼巴生吞了才解恨的主儿!嘿,结果呢?烧点纸钱,给点剩饭剩菜就打发了?这也忒好说话了吧!瞅海里那位的块头,这点东西塞牙缝都不够!依我看啊,下回甭整这么麻烦,咱厨房有什么吃剩的折箩,直接掀海里就得了,也别等人家大爷亲自上门催债了,还他妈省得差点儿吓掉半条命……”

    我狠狠剜了他一眼,低声斥道:“早他妈让你小子给嘴上派俩站岗的,怎么就是不长记性?什么屁话都往外搂!你当这是你家炕头儿上逗闷子呢,”我指着那片死寂得如同墓地的海面,“等那老龙王下回真饿了再找上门,老子第一个把你扔下去给它开开荤!也就是在海上腾不开手,等上了岸,老子非找根纳鞋底的大针粗线,把你丫那张破嘴缝个严严实实不可!”

    说话间,喜贵面前那堆纸钱已然燃尽,只余下一点猩红的火星在灰烬里明灭。突然,平地卷起一股阴冷的旋风,那风打着旋儿,不偏不倚,就在喜贵面前那堆纸灰上停留了片刻,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一抄,将满地焦黑的纸灰如鸡毛般“呼”地卷上半空。

    顿时间,一股混合着烧纸灰烬和浓烈海腥气的怪味扑面而来,呛得人喉咙发紧。再定睛一看,地上只剩下一个焦黑的印子,干干净净,仿佛冥冥中真有东西把那些“钱”悉数收走了。

    我和老八看得是目瞪口呆,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两人下意识地扭过头,面面相觑,都从对方惨白惊恐的脸上看到了同样的难以置信。

    逢年过节在胡同儿口、十字路口烧纸祭奠的见得多了,可甭管因为啥,能把纸烧得如此彻底、灰烬收得如此干净的,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从最后一次猛烈撞击到现在,时间足够抽完一支烟了,海里一直死寂无声。这么久都没动静,看来那东西是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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