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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7月14日的傍晚。北方这座靠钢铁呼吸的工业城市,暑气浓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沉甸甸地糊在每一寸空气里,吸一口都带着铁锈和煤灰的腥涩。老旧的红砖居民楼像被汗水浸透的巨人,沉默地喘息着,墙体缝隙里渗出的热浪扭曲了视线。张小俊背着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书包,拐进宏远建筑公司的家属院。汗水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淌,痒痒的,像有小虫在爬。空气纹丝不动,只有爷爷家三楼那扇敞开的窗户里,传来华生牌台扇那熟悉又疲惫的嗡鸣,奶奶固执地把它对着窗外吹,总说这样能给闷罐似的楼道降点温,哪怕只是一丝徒劳的安慰。爷爷家在隔壁小区的三单元301,和自家六楼的房子一样,都是九十年代初宏远鼎盛时盖的职工楼,如今墙体斑驳,如同老人松弛的皮肤。楼道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深入骨髓的气味:陈年的灰尘,潮湿的水泥,经年累月积累的油烟气,还有此刻,正霸道地钻入鼻腔的——红烧肉炖土豆的浓香。那香气里裹着酱油的醇厚焦糖色和八角茴香尖锐的辛烈,强势地盖过了一切,却莫名地让人心头一紧,仿佛这浓烈之下,还藏着别的什么,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陈旧气息。小俊几乎是冲上楼的,脚步在空寂的楼道里撞出沉闷的回响。锈蚀的防盗门虚掩着,一道铁纱门被穿堂风吹得哐当、哐当,规律地撞着门框,像某种不祥的节拍器。
“跑这么急?”奶奶系着那条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蓝布围裙,从厨房探出头,额角挂着细密的汗珠,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微光,“刚放暑假就野成这样,你爸妈在家,准得说你。”她的声音带着惯常的责备,但那责备里也裹着一层不易察觉的、被暑气蒸腾出的疲惫。
客厅里,掉漆的折叠圆桌上已经摆好了简单的饭菜。爷爷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藤椅上,用印着“先进生产者”字样的旧搪瓷缸子泡着浓得发黑的茶,劣质茶叶的苦涩味在空气里弥漫。老式显像管电视里,《新闻联播》主持人字正腔圆的声音断断续续,被那台老华生风扇搅动的气流切割得忽远忽近,像是从另一个飘摇的世界传来。小俊把书包随手甩在沙发角那沙发是人造革的,早已褪色发硬,边缘开裂,露出里面灰黄色的海绵。他抓起一块冰镇的西瓜,红色的汁水顺着指缝流下,带来一丝短暂的清凉。
“妈他们今晚回吗?”他含糊地问,嘴里塞满了沙甜的瓜瓤。
奶奶端着那碗油亮诱人的红烧肉上桌,往他碗里夹了最大的一块带皮五花肉。“你爸刚打电话,”她的声音沉了沉,“滨江花园的标明天就封标了,得在公司盯通宵,周末……怕是也回不来。这周末就住爷爷家,奶奶明天给你做糖醋排骨。”
小俊心里“咯噔”一下,随即一股隐秘的喜悦像气泡般迅速升腾,几乎要冲破喉咙,筷子差点没拿稳掉在桌上。滨江花园,爸妈念叨了整整半年的项目,宏远建筑公司能不能从这泥潭里挣扎出来,全指望它了。但此刻,他脑子里嗡嗡作响的,全是巷子尽头那家“极速网吧”里震耳欲聋的键盘敲击声和《魔兽世界》工会频道里嘶哑的喊话。工会老大“老刀”早就约好了,今晚七点半准时开荒熔火之心,他这个主力牧师,绝不能缺席。
“爷,”他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声音尽量显得平静自然,“明天约了班长去市图书馆查资料,他说新到了《魔兽争霸》的官方攻略本,特别难抢。住爷爷家,太远了,来回折腾。我还是回家住两天吧,门窗锁好,自己能行,饿了冰箱里有速冻饺子。”
爷爷端着搪瓷缸的手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透过袅袅上升的茶气看向他,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楼道声控灯坏了三天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忧虑,“黑黢黢的,你一个人”
“我都十四了!不是小孩!”小俊急切地打断,像是为了证明,哗啦一声从裤兜里掏出那串钥匙,一个褪色的塑料篮球挂坠随着他的动作剧烈地晃荡,叮当作响,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门窗锁好就行!真饿了,我自己会煮饺子!”他挺了挺并不宽阔的胸膛,努力做出可靠的样子。
奶奶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爷爷一个微小的摇头动作制止了。老头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仿佛沉淀了几十年的灰尘和无奈。“行吧。”他盯着小俊的眼睛,目光锐利得像要穿透他的皮肉,“记住,锁好两道门!防盗门,木门,都要反锁!天塌下来也别给陌生人开门!听见没?”
“知道了知道了!”小俊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应承着,三两口扒完碗里的饭,抓起书包就往外冲,像一只急于挣脱牢笼的鸟。冲下楼梯时,脚步重重踏在水泥台阶上,身后,那盏时好时坏的声控灯竟意外地亮了起来,昏黄的光线像垂死者的目光,颤巍巍地照亮了楼道墙壁上那块斑驳的铭牌“宏远建筑公司家属院”,红漆早已褪成了暧昧的、令人不安的粉红色,字迹边缘模糊不清,如同被水浸泡过。
“极速网吧”像一颗藏污纳垢的毒瘤,嵌在小区后门那条狭窄、油腻的巷子深处。绿色的卷帘门只拉到胸口位置,进出的人都得猫着腰,像钻洞的耗子。2006年,这样的小黑吧遍布城市角落,3块钱一小时,通宵15块,是无数张小俊们短暂逃离现实的洞穴。小俊熟练地一弯腰钻了进去,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混合气味瞬间将他吞没:劣质香烟的辛辣烟雾、汗腺分泌过度的酸腐体味、积年未清的灰尘、还有几十台老旧电脑主机散发出的、带着焦糊味的燥热。三十多台笨重的“大屁股”显示器嗡嗡作响,屏幕上闪烁着《传奇》的刀光剑影和《魔兽世界》光怪陆离的艾泽拉斯大陆。空气粘稠得如同胶水,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把一团污浊的棉絮吸进肺里。
“哟,俊哥来了?”吧台后面,染着一头枯草般黄毛的网管正用一根牙签剔着牙缝,含糊地招呼,“昨晚你没来,我们在黑翼之巢灭得死去活来,老刀脸都绿了。”
小俊没搭话,从兜里摸出那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十元纸币,拍在油腻的吧台上。“18号机。”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刻意装出的冷漠。
18号机在最幽暗的角落,紧挨着散发霉味的墙壁。键盘缝隙里塞满了烟灰和食物碎屑,油腻腻的;鼠标垫磨得发亮,边缘卷起,露出底下粗糙的纤维。他坐下,开机,登录《魔兽世界》。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显示:19:47。工会频道里早已炸开了锅,文字泡疯狂滚动: “牧师呢?牧师快就位!加血啊祖宗!” “MT!MT你他妈喝多了还没醒?拉稳啊!” “猎人别OT!操!” “治疗刷好T!刷好T!DPS停手!停手——又灭了!草!” 他戴上那副边缘开裂、海绵发黄的耳机,瞬间,震耳欲聋的游戏音效和队友们嘶哑的吼叫灌满了耳膜,盖过了现实世界里所有的嘈杂。他全神贯注地操控着屏幕里那个穿着白袍的人类牧师,圣光术、快速治疗、真言术:盾……手指在油腻的键盘上飞舞,精神高度紧绷,浑然不觉窗外的天色早已从昏黄沉入浓稠的墨黑。时间在虚拟世界的厮杀中失去了意义。
“喂,学生仔!清场了!”黄毛网管不耐烦地拍他肩膀时,小俊猛地从激烈的战斗中惊醒,茫然地摘下耳机。屏幕上右下角的数字冷酷地显示着:23:28。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眼睛干涩发痛。
他有些恍惚地站起身,腿脚因为久坐而麻木僵硬。推开网吧那扇沉重的玻璃门,外面巷子里的空气并未清新多少,反而带着深夜特有的、沉甸甸的凉意,混杂着尚未散尽的暑气。路灯像垂死的萤火虫,一盏接一盏地闪烁着,忽明忽暗,投下扭曲跳动的影子。聒噪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慌的死寂,间或被远处几声模糊的狗吠打破。小俊裹紧了单薄的T恤,沿着家属院高大的围墙往回走。墙头上,野草在微弱的风中神经质地摇晃,它们的影子被昏黄的路灯拉长、扭曲,投射在坑洼的水泥地上,像无数条纠缠扭动的、无声嘶叫的黑蛇,追随着他的脚步。
单元楼的绿色铁门虚掩着,没有上锁。他推开沉重的铁门,一股浓烈而熟悉的、混合着灰尘、霉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水汽的潮湿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他咳嗽了一声。声控灯果然如爷爷所说,坏得彻底,只有二楼转角那盏似乎接触不良的灯泡还在顽强地发出微弱昏黄的光,那光像垂死者的呼吸,勉强挣扎到三楼楼梯口,再往上,便是深不见底、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黑暗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黑暗里包裹着的、属于这栋老楼的无数细微声响。小俊深吸一口气,摸索着冰冷的、布满锈蚀颗粒的铁栏杆扶手,那触感粘腻而粗糙,仿佛沾着铁腥味的血痂。每踏上一级水泥台阶,脚下就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在死寂的楼道里被无限放大,清晰得如同踩在朽木上,随时可能断裂。这声音敲打着他的耳膜,也敲打着他因熬夜而过度紧绷的神经。
爬到五楼平台时,他停了一下,喘了口气。就在这时,楼下似乎是四楼或者三楼的方位,传来一声沉闷的“咚!”响。那声音并不大,但在绝对的寂静里却异常清晰,像是有人失手把沉重的麻袋或者箱子摔在了地上。小俊的心跳漏了一拍。五楼张家的小坤哥?他刚高考完,整天穿着那件印着飞人乔丹的白色背心在楼下水泥地上打球,浑身蒸腾着汗水和青春的热气。也许是他半夜起来找东西?小俊甩甩头,试图驱散那瞬间涌起的不安,没再多想,三两步冲上最后的半层楼梯,来到了六楼家门前。
钥匙插入锁孔,发出“咔哒”一声清脆的金属咬合声。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这声音显得格外刺耳,甚至带着一种宣告般的穿透力。门开了。
屋里是比楼道更彻底、更纯粹的黑暗。浓稠的墨色包裹着他,带着一种陈年旧物特有的、微凉的寒意。他反手摸索到玄关墙壁上那个熟悉的塑料开关,“啪”地按了下去。
“滋滋滋” 头顶的日光灯管发出病态的**,惨白的光线剧烈地闪烁、跳动了好几下,像垂死者的痉挛,最终才不情不愿地、勉强稳定下来,将一片冰冷的、毫无生气的白光泼洒在狭小的客厅里。这套两居室是爸妈结婚时单位分的福利房,墙壁早已斑驳不堪,多处鼓起的墙皮像丑陋的疮疤,剥落的地方露出里面灰暗的水泥底色。唯一的一张旧沙发扶手破了洞,上面打着奶奶去年用蓝布缝上的补丁,针脚歪歪扭扭,在惨白灯光下显得格外凄凉。
小俊把书包随手扔在沙发上,那沉闷的响声在空旷的屋子里激起短暂的回音。喉咙干得冒烟,他直奔厨房角落那台嗡嗡作响的老式单门冰箱。拉开冰箱门,一股混合着剩菜和制冷剂的冰冷气息涌出。他抓起半瓶上周剩下的可乐,拧开瓶盖,仰头灌了几大口。冰凉的、带着强烈气泡的褐色液体冲过喉咙,带来一阵刺激性的麻痹感,也稍稍压下了网吧里带出来的燥热和疲惫。
为了驱散这屋子里令人窒息的空旷感,他打开了客厅那台2002年买的、笨重的长虹显像管电视。笨拙地按着遥控器,调到正在重播《还珠格格》的频道——紫薇正哭得梨花带雨,尔康在一旁深情款款。这剧情他早已烂熟于心,甚至能背出台词,但此刻这虚假的热闹和熟悉的背景音,成了对抗死寂的唯一武器。
他把自己重重地摔进沙发里,双脚翘在同样布满划痕的旧茶几边缘。眼睛盯着屏幕上晃动的影像,手里无意识地转着那瓶冰凉的可乐。很快,瓶身就蒙上了一层细密的水珠,湿漉漉的,握在手里又冷又滑。窗外,宏远建筑公司那栋破旧的办公楼还有几个窗口亮着灯,像黑暗中窥视的眼睛。远处工地巨大的塔吊探照灯如同独眼巨人的瞳孔,缓慢而冰冷地扫过沉沉的夜空,巨大的光柱偶尔掠过他家的窗户,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投下瞬间移动的、巨大而扭曲的阴影,如同某种庞然巨物无声地爬过。
时间在电视广告单调的循环播放中一点点流逝。困意如同潮水,一波强过一波地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眼皮越来越沉,像灌了铅。他想起身关掉电视,回房睡觉,但身体却像被抽走了骨头,软绵绵地陷在沙发里,动弹不得。意识如同沉入冰冷粘稠的沥青,一点点被拖入模糊而黑暗的深渊。电视里紫薇的哭声和广告的喧嚣,渐渐扭曲、拉长,变成了毫无意义的背景噪音。
凌晨一点左右。 一种尖锐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摩擦声,像生锈的锯子在反复切割神经,猛地将小俊从混沌的浅眠中撕裂出来!
“咔嚓…咔嚓…咔嚓…”
有人在门外,用钥匙反复地、试探性地捅着锁孔!那声音充满了急躁和……一种诡异的笨拙感,仿佛钥匙总也对不准位置,又或者锁芯内部生了锈,每一次摩擦都带着令人牙酸的滞涩感。
小俊的心脏瞬间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他昏沉沉的大脑瞬间被恐惧的电流击穿:爸妈?他们回来了?可是,他们明明说今晚要住公司宿舍盯着标书的!
紧接着,是门锁被打开的“咔哒”声。很轻,但在死寂中如同惊雷。然后,是老式合页门轴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门被推开了!
一个男人的说话声紧跟着挤了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被,又像是喉咙里堵着什么东西,模糊不清,带着一种令人极度不安的急促喘息,断断续续地嗡嗡着,完全听不清内容。但那语调,充满了某种焦灼的、甚至是绝望的情绪。
小俊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想立刻坐起来,大声问一句“谁?”,或者“爸?妈?”,但恐怖的事情发生了——他的身体像被浇筑进了水泥,完全动弹不得!肩膀、胸口、膝盖……仿佛被数只无形而沉重的手死死地按住,沉甸甸地压陷在沙发里。喉咙更是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肌肉痉挛般锁紧,只能从喉咙深处挤出极其微弱、带着气泡破裂般“嘶嘶”声的气息,那气息里还残留着可乐甜腻的腥味。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浇头,瞬间让他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鬼压床?网吧里听那些混社会的家伙讲过,说是什么“魇住了”,是脏东西压在身上。可那清晰的开门声,那急促低沉的说话声,就在玄关!离他躺着的沙发不过三四米远!那声音是如此真实,带着活人的气息!
客厅的日光灯依然惨白地亮着,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无所遁形。他惊恐地转动唯一能动的眼珠,死死盯向玄关。
空无一人!
玄关空荡荡的!只有惨白灯光下冰冷的水磨石地面,和他自己那双随意脱在门口的旧球鞋。
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直冲头顶!他猛地意识到一个更可怕的事实门!他睡前明明记得锁好了防盗门和里面的木门!而现在,那扇通往公共楼道的绿色防盗门是关着的!严丝合缝!只有内侧的木门敞开着!而他的钥匙睡前他明明放到了桌子上!此刻,那串带着篮球挂坠的钥匙,正好好地插在锁孔里,在惨白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如同被磁石吸引般,猛地瞥向客厅通往卧室和书房的狭窄走廊尽头。
父亲书房的门缝下,透出了一缕昏黄的光!
那盏灯!是父亲书房里那盏老掉牙的白炽灯,用一根油腻的拉线开关控制着。灯泡瓦数很低,而且用了好多年,灯丝都发黑了,平时就算开着,也总是昏昏沉沉的,像随时会熄灭。小俊记得清清楚楚,睡前他检查过所有房间,书房灯绝对是关着的!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枯枝断裂般的轻响。书房的门……被从里面拉开了一条缝!门轴发出细微的**。更多的、昏黄的光线从门缝里流淌出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颤抖的光带。
一个人影,从那条门缝里,无声无息地“滑”了出来。
书房门被拉开条缝,光线更亮了。一个人影从门缝里闪出来,身形看似有点像住在五楼的小坤哥 。人影走路的样子有点奇怪,身体微微摇晃,脚步虚浮,仿佛踩在棉花上,那人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不断往下滴着水,随着他的走动,地板上似乎留下了一串深色的、湿漉漉的脚印!那水印在惨白日光灯和昏黄书房灯光交织的地面上,显得格外刺眼、粘腻。
人影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客厅沙发上“魇住”的小俊,或者说,他根本“看”不到。他径直朝着书房旁边的卫生间走去,动作有些僵硬,甚至带着点急切。他轻轻推开了卫生间的磨砂玻璃门,侧身闪了进去,然后极其轻微地、无声地,将门带上了。
没有开灯。
卫生间里瞬间陷入一片比客厅更浓的黑暗。
小俊的心脏彻底停止了跳动,仿佛被一只浸泡在冰水里的手狠狠攥住,挤压,窒息感汹涌而来。他想尖叫,想用尽全身力气嘶吼,但喉咙肌肉如同铁铸,只能发出更加微弱、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身体僵硬得如同真正的石块,连指尖都无法颤动分毫。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蛛网,将他层层包裹,勒紧。
死寂。
客厅里只有日光灯管持续发出的、微弱的“滋滋”电流声,像是毒蛇在耳边吐信。
然后,一种新的声音,穿透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从紧闭的卫生间门缝里,极其清晰地、一下,又一下地传来:
“嘀…嗒…”“嘀…嗒…”“嘀…嗒…”
是水滴落在坚硬瓷砖上的声音。冰冷,清晰,带着一种空洞的回响,如同死亡的倒计时。这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混着日光灯管那令人神经衰弱的“滋滋”声,一下下,精准地敲打在小俊突突狂跳的太阳穴上,几乎要将他脆弱的神经敲碎!他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透不出丝毫光线的卫生间门,门缝里是吞噬一切的黑暗。然而,在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他感到一种冰冷刺骨的“注视”,仿佛有双看不见的眼睛,正透过磨砂玻璃,死死地、毫无感情地“盯”着他。那目光带着水底的阴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的悲伤?
时间在“嘀嗒”声和“滋滋”声中变得粘稠而漫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半个世纪,那股死死压在他身上的、沉重如山的无形力量,毫无征兆地、骤然消失了!
就像压着千斤巨石的胸口突然被搬开,小俊猛地吸进一大口带着灰尘和恐惧味道的空气,冰冷的空气呛入气管,引发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他像溺水者获救般,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挣扎着从沙发上弹坐起来!
咳!咳咳咳!爸?妈?小坤哥?”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无法掩饰的恐惧。
没有人回应。
只有电视机还兀自亮着,屏幕上穿着泳装的女明星在阳光灿烂的海滩上笑得没心没肺,无声地扭动身体,与这死寂恐怖的氛围形成了荒诞而惊悚的对比。
冷汗已经浸透了他单薄的背心,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他扶着沙发扶手,双腿软得像煮过的面条,根本支撑不住身体。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下沙发,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一挪地,朝着书房和卫生间的方向挪去。每一步都踩在自己剧烈的心跳上。
书房的门敞开着。他颤抖着探进头去。
昏黄的灯光下,父亲的旧书桌上依然堆满了散乱的工程图纸、计算器和翻开的预算表。椅子好好地靠在桌边,没有丝毫被移动过的痕迹。一切都和他睡前看到的一模一样,除了那盏亮着的灯。
他猛地转向旁边的卫生间。磨砂玻璃门紧闭着,像一张沉默而危险的脸。他伸出手指,指尖冰凉而颤抖,轻轻地、极其缓慢地触碰到那冰冷的金属门把手。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指尖窜遍全身,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咔哒。”
他鼓起全身残存的勇气,猛地向下按动了门把手,推开了门。客厅惨白的光线迫不及待地涌入狭小的卫生间。白色的瓷砖地面…干干净净!光洁得能映出他惨白惊恐的脸!没有一滴水渍!淋浴喷头好好地挂在墙上,银色的金属表面泛着冷光。马桶盖盖得严严实实,一切都和他睡前一模一样!
水印呢?那些湿漉漉的脚印呢?那持续不断的、令人发疯的“嘀嗒”声呢?
小俊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他猛地冲到防盗门前,用尽全身力气,一把拔出了插在锁孔里的那串钥匙!金属锁芯转动时发出的“咔哒”声,在这死寂的凌晨,响亮得如同丧钟!
他扑向客厅角落的旧式座机电话,手指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好几次都按错了键。终于,他按下了“1”号速拨键,那是父亲的手机。
“嘟——嘟——嘟——”
听筒里传来的等待音,每一声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口。
“喂?”父亲的声音终于传来,带着浓重的疲惫和熬夜后的沙哑,背景里是密集的键盘敲击声和纸张翻动的哗啦声。
“爸!你们是不是回来了?”小俊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剧烈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回什么回?”父亲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我和你妈在对最后的预算,忙得脚不沾地!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背景音里似乎还隐约夹杂着另一个男人低沉模糊的咳嗽声,但被键盘声盖过,听不真切。
“有人!有人开门进来了!用钥匙开的!书房灯亮了!还有人……还有人进了卫生间!像五楼的小坤哥!他浑身都是湿的!滴着水!”小俊语无伦次,声音因恐惧而尖锐变形。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两秒钟后,母亲焦急的声音抢了过来,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小俊!你胡说什么呢?是不是做噩梦了?家里就你一个人啊!哪来的人?小坤下午不还在楼下打球吗?”
“是真的!我听见了!钥匙声!还有说话声!一个男的!很低的声音!”小俊急得快疯了,指甲深深掐进手心。
“别胡说八道!”父亲严厉的声音陡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彻底盖过了母亲的担忧,“滨江花园的标书刚改完最后一遍,我们一步都没离开过公司!锁好门窗!把两道门都反锁好!要是害怕就现在去爷爷家!立刻!马上!”父亲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被紧张工作打断后的烦躁。
“嘟嘟嘟——”
电话被粗暴地挂断了。冰冷的忙音像冰锥一样刺进小俊的耳朵,也刺破了他最后一丝“可能是父母回来”的侥幸幻想。冷汗瞬间浸透了他整个后背,黏腻冰冷,如同无数条冰冷的蛇在皮肤上爬行。父母那斩钉截铁的否认,比刚才亲眼所见的“幻影”更让他感到彻骨的寒意和一种被世界抛弃的孤独恐惧。他们不在家,那刚才是什么?
他扔下电话,像被无形的恶鬼追赶,连鞋都顾不上穿,光着脚就冲向防盗门!一把拉开沉重的木门!
门外,楼道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如同冰冷的、粘稠的墨汁,带着浓重的霉味和铁锈气,瞬间向他汹涌扑来!那黑暗仿佛有生命,有重量,带着吸力。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不成调的惊叫,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疯了一样冲下楼梯!冰冷的、布满灰尘的水泥台阶硌着他赤裸的脚心,每一步都像踩在冰锥上,钻心地疼,但这疼痛反而成了他逃离恐惧的动力。他跌跌撞撞,好几次差点摔倒,手在粗糙的墙壁上擦过也浑然不觉。身后,被撞开的单元铁门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在死寂的夜里传出老远。
跑到五楼平台时,他几乎是出于本能,猛地刹住脚步,惊恐地向上抬头看去,五楼张家那扇墨绿色的防盗门紧闭着。门把手上挂着一个褪了色的、有些歪斜的中国结,在不知从何处钻进来的穿堂风中,神经质地、无声地晃动着。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盯住了那扇门的下方门缝!
就在那不足一指宽的门缝底部,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一片深色的、湿漉漉的阴影,又像是一缕若有若无的水汽?同时,一股更加清晰、更加阴冷的寒意,混杂着浓重的、如同腐烂水草般的河水腥气,无声无息地从那门缝里弥漫出来,顺着楼梯盘旋而上,冰冷地缠绕住他赤裸的脚踝,蛇一般向上蔓延!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终于冲破了他的喉咙!他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冲下剩下的楼梯,冲进沉沉的夜色里。夜风吹在他汗湿的背上,不再有丝毫凉意,反而像无数只冰冷滑腻的手,在他裸露的皮肤上抓挠、抚摸。他沿着家属院高大的围墙拼命奔跑,后背的冷汗被风一激,冻得他骨头缝里都像结了冰,牙齿疯狂地打颤。
爷爷家的门是被他用拳头疯狂砸开的。奶奶穿着洗得发白的旧睡衣,手里还拿着一个喝水的搪瓷杯,看到门外光着脚、脸色惨白如纸、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的小俊时,手一松,杯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温水泼了一地。
“小俊?!我的老天爷!你这是怎么了?!”奶奶的声音都变了调。
小俊像一颗出膛的炮弹,猛地冲进客厅,一把抓住正从藤椅上站起来的爷爷的胳膊,冰凉的手指如同铁钳。他浑身抖得几乎散架,牙齿咯咯作响,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爷…爷…家里…家里…有人…鬼…湿的…水…钥匙…”
爷爷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凝重如铁。他用力按住小俊颤抖的肩膀,把他按坐在沙发上。奶奶手忙脚乱地倒来一杯热水,塞到他冰冷的手里。小俊捧着杯子,却抖得水都洒了出来。他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描述着:深夜的钥匙声,低沉的说话声,书房的灯光,湿漉漉的人影,滴水的头发,卫生间里的“嘀嗒”声,冰冷的地板,父母的电话。
“不可能啊,”奶奶听完,脸色也白了,拍着他后背的手也在微微发颤,“小坤…小坤下午还在楼下打球呢,我买菜回来还看见他了,穿着那件白背心,汗流浃背的”
爷爷一直没有说话。他默默地走到窗边,从皱巴巴的烟盒里摸出一根最便宜的卷烟,划了好几根火柴才点燃。劣质烟草辛辣的烟雾在昏暗的灯光下升腾,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浓重的地方口音,像冰冷的铁块砸在水泥地上:
“老张头家刚打电话过来,就在你来前一会儿。”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小坤傍晚跟几个同学去东山水库游泳,到现在还没回来找不着人了”
“轰——!”
小俊的脑子像被重锤狠狠砸中,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尖锐的耳鸣。那个湿漉漉的、穿着乔丹白背心的人影,那不断滴落的水滴,那浓重的河水腥气……所有的碎片瞬间拼凑成一个冰冷刺骨、令人绝望的真相!
那一晚,小俊裹着两条厚实的棉被,蜷缩在爷爷家沙发的角落里,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老华生风扇还在头顶不知疲倦地转动,发出单调的嗡鸣,但吹出来的风是热的,带着陈旧家具的味道。他的耳朵里,却始终萦绕着那挥之不去的“嘀…嗒…嘀…嗒…”声,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和卫生间里听到的一模一样!每一次“嘀嗒”声响起,都像一滴冰水直接滴落在他滚烫的神经上,激起一阵剧烈的战栗。
天快蒙蒙亮时,他才在极度的恐惧和疲惫中陷入一种半昏半睡的迷糊状态。梦里,全是那条昏暗的走廊,那个湿漉漉的、看不清面容的高瘦人影,无声地来回走着,走动着。白色的背心紧贴着皮肤,深色的水痕从他脚下不断蔓延开来,在地板上蜿蜒、扭曲,像无数条冰冷的、活着的黑蛇,悄无声息地向他蜷缩的角落爬来,越爬越近。
第二天早上,小俊是被隔壁小区楼下鼎沸的嘈杂人声和一种尖锐的、令人心悸的鸣笛声惊醒的。他像僵尸一样从沙发上爬起来,挪到窗边,扒着窗台向下望去。
家属院中间那块不大的空地上,黑压压地围满了人,交头接耳,神色各异。一辆红蓝灯光疯狂闪烁的救护车和一辆白色的警车,像两个突兀的、不祥的异物,停在那里,刺眼的灯光在清晨灰白的天光下显得格外诡异。穿着制服的人影在人群中穿梭。
奶奶端着稀饭和馒头进来。“小俊,吃点东西吧。”她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浓重的鼻音,把碗放在窗边的桌子上,眼睛却不敢看楼下,“小坤,没了。凌晨在水库那边捞上来的,说是下水抽筋了。
小俊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阵阵发黑。他死死抓住窗框,指关节捏得发白。那个湿漉漉的人影,那件印着乔丹的白背心……昨天下午,他确实在自家阳台上,清清楚楚地看到小坤穿着它在楼下水泥地上打球,跳跃,投篮,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鲜活的身影,和昨晚那个冰冷、滴水的影子,在脑海中疯狂地重叠、撕扯!
爷爷蹲在门口的水泥台阶上,脚边已经扔了一地的烟头。劣质烟草的焦糊味弥漫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他看见小俊失魂落魄地站在窗边,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悲伤,有无奈,还有一种深深的、源自古老经验的宿命感。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带着几十年的尘埃和重量:“唉,淹死的人啊,魂儿容易迷路。”
“爷?”小俊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老辈人传下来的说法,”爷爷的声音低沉,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一下下敲进小俊的心里,“刚走的人魂儿还糊涂着,记不清回家的路,尤其是这种横死的,又是在黑天里”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望向六楼的方向,“六楼和五楼就差一层,也许是摸错了门,找错了家”
小俊浑身冰冷,如坠冰窟。他猛地想起书房那盏自己亮起的昏黄灯光!父亲的书房里,除了堆积如山的图纸和预算表,窗台上还摆着几块从工地捡回来的、形状奇特的鹅卵石,墙角还有母亲养的一盆长势不错的绿萝,这些和小坤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去书房?那昏黄的灯光,是某种指引?还是某种无意识的寻找?
那天下午,父母拖着极度疲惫、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的身体回来了。母亲一进门,看到蜷缩在沙发上的小俊,眼泪瞬间决堤,扑上来紧紧抱住他,身体抖得比他还厉害,嘴里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没事了,小俊,没事了”父亲则沉默地坐在那张破旧的人造革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缭绕中,那张原本就严肃的脸显得更加灰败阴沉。他没提滨江花园的标中没中,只是用沙哑疲惫的声音说:“以后再也不把你一个人丢家里了。”
后来小俊才知道,宏远最终拿下了滨江花园项目,父亲也因此升任了预算科科长。家里很快换了崭新的液晶电视,装了嗡嗡作响的空调。物质条件改善了,但那个2006年7月14日的夏夜,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在他灵魂深处刻下了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再后来,五楼张家搬走了,房子空了半年,租给了附近工厂的年轻夫妻。但每次上下楼,走到五楼门前,小俊总会屏住呼吸。他总觉得那扇门后,还留着淡淡的河水腥气。
有次同学来找他,走到五楼随口问:“这家人门口怎么总湿乎乎的?”
小俊猛地抬头,防盗门门槛上似乎真有道浅浅的水痕,像刚有人踩水带进去的。可那天明明是大晴天。
他拉着同学快步往上跑,心脏狂跳。跑到六楼家门口,掏钥匙时,手指又触到冰凉的金属和那个夜晚,锁孔里的钥匙一模一样的温度。
2006 年夏天过后,小俊再也没去过极速网吧,《魔兽世界》账号也再没登录过。他开始怕黑,怕水声,怕独自在家的夜晚。
很多年后,他考上大学离开这座城市,老房子留给了帮忙带孙子的爷爷奶奶。有次过年回家,陪爷爷在小区散步,走到单元楼门口,爷爷突然说:“那年滨江花园的标书,最后是你爸和小坤他爸一起对的。小坤他爸也是宏远的,那天本该加班,因为小坤出事才请假了。”
晚风吹过,带来远处工地的喧嚣。小俊站在楼道口,抬头望着六楼自家的窗户,突然想起那个夜晚,玄关处那个模糊声音,急促而模糊。 他好像终于明白了,那不是幻觉。 只是那声音里,到底藏着怎样的遗憾和告别,或许永远没人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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