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00shu.la
吉普车在清晨的薄雾中,颠簸着驶离了村子。许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没有回头。
他能感觉到,身后有无数道目光在追随着这辆车。有王铮和周大山的不舍,有老族长和村民们的担忧,还有石头那帮半大小子通红的眼眶。
但他不敢回头。
他怕一回头,就会看到那个站在耳房门口的,单薄的身影。
车子一路向下,山坳里那片他亲手规划的,阡陌纵横的土地,在他眼前缓缓掠过。
梯田上的麦苗,水塘里的涟漪,药田里迎风招展的藤蔓……这一切,都像一幅生动的画卷,是他用锄头,一笔一划,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描绘出的盛世图景。
可现在,他要亲手放下这支画笔了。
“许……许英雄,您喝水。”驾驶座上,一个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的年轻战士,满脸崇拜地递过来一个军用水壶。
他就是来送信的通信兵,叫马晓光,战友们都叫他小马。
许峰接过水壶,拧开喝了一口,冰凉的河水顺着喉咙滑下,却浇不灭心里的那团火。
“别叫我英雄。”他把水壶递回去,声音有些沙哑。
“是!许……许顾问!”小马立刻改口,方向盘都握得更紧了些,像是生怕惹这位传说中的人物不快:“首长说了,您是咱们全军的宝贝,让我一定把您安安全全地送到地方。”
许峰没再说话,只是将目光投向了窗外飞速倒退的山林。
他的思绪,早已飞到了千里之外。
周保中。
这个名字,对他来说,不仅仅是一个老首长。
那是一个时代的象征,是抗联十四年浴血坚持的旗帜。
他能想象到,这位老将军在吉辽军区司令部的地图前,目光如炬,运筹帷幄。
作为穿越者,他比这个时代的任何人都清楚,历史的车轮已经碾压到了何等关键的节点。
四八年的九月,辽沈战役已经打响。
百万东野野战军,已经对锦州形成了合围之势。
锦州,是关上东北大门的钥匙。
拿下锦州,几十万国军精锐就成了瓮中之鳖。
紧接着,就是淮海。
那将是一场规模空前,以少胜多的歼灭战,是一场后勤补给的奇迹,是无数小推车,硬生生推出的一场伟大胜利。
在这个节骨眼上,周保中将军一纸调令,将他从大别山的田埂上,直接抽调到东北前线。
为了什么?
让他回去端起冲锋枪,跟在坦克后面冲锋陷阵?
一个特等功的劳动英雄,如果只是为了当一个普通的战斗英雄,那这道调令的意义何在?
许峰没再多想,到底让他干什么,到了就知道了。
吉普车颠簸了一天一夜,终于把他送到了一个位于解放区腹地的小镇火车站。
站台很简陋,是用枕木和石子临时搭建的。
一列闷罐车皮的军列正停在铁轨上,车头喷着浓重的白汽,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钢铁巨兽。
空气中弥漫着煤烟和机油的味道,混杂着北方特有的,干燥而凛冽的寒风。
这股味道,瞬间就将大别山那湿润温暖的田园气息,从许峰的记忆里驱散了。
“许顾问,只能送您到这儿了。上了这趟车,一路向北,到吉林会有人接您。”小马跳下车,帮许峰把那个半旧的帆布包拿下来,立正敬礼,眼神里满是真诚的敬意。
许峰点了点头,接过帆布包,只说了一个字:“谢了。”
他转身走向军列,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车厢里挤满了去往前线的战士,大多很年轻,脸上带着对战争的紧张和对未来的懵懂。
他们看到许峰这个穿着干部服,气质却冷得像块冰的男人上来,都下意识地挪了挪,给他空出了一块地方。
许峰找了个角落坐下,把帆布包放在腿上,便靠着车厢壁闭上了眼睛。
火车“哐当”一声巨响,缓缓开动。
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声,单调而有节奏,像一首永不停歇的催眠曲。
车窗外的景物,开始飞速变换。
从豫南的丘陵,到华北的平原,再到闯过山海关后,那片一望无际的,荒凉而壮阔的黑土地。
绿色越来越少,黄色和黑色成了主宰。
天,也变得更高,更蓝,云朵像被风撕扯开的棉絮,稀稀拉拉地挂在天上。
许峰一直没怎么动,像一尊雕塑。
但他的手,却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伸进怀里,轻轻摩挲着一个温润的物体。
那是林雪塞给他的木梳。
他甚至能想象出,此刻的林雪,或许正站在耳房门口,望着东北的方向,手里拿着他留下的那本厚厚的,写满了各种种植要点的笔记。
他放在独立位面里的东西,远比这个帆布包里的多。
有高产的种子,有先进的工具,甚至有几支备用的枪和充足的弹药。
那是他最大的底牌,也是他能安身立命的根本。可这些东西加起来,似乎都没有怀里这把小小的木梳重。
火车走走停停,运兵,卸货。
越往北,车厢里的气氛就越凝重。
战士们脸上的青涩少了,多了几分被寒风磨砺出的坚毅。
他们开始频繁地擦拭手里的武器,眼神里,有火焰在燃烧。
战争的气息,扑面而来。
五天后,火车终于在震耳欲聋的汽笛声中,驶入了吉林站。
许峰刚走下站台,一股夹着雪籽的寒风便猛地灌进他的衣领,让他结结实实打了个冷战。
这里比大别山,冷太多了。
还没等他看清周围的景象,一个穿着崭新棉军大衣,身姿笔挺的青年军官便快步走到他面前,一个标准的立正敬礼。
“是许峰同志吗?”
“是我。”
“我是吉辽军区司令部作战参谋,甘烁。奉周保中司令员命令,在此等候多时。请跟我来。”
这个叫甘烁的参谋,约莫二十五六岁,眼神锐利,说话干脆利落,没有一个多余的字。
他看许峰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好奇和审视。
显然,“全军劳动英雄”这个名号,已经传到了这里。
一个靠种地拿到特等功的人,对这些刀口舔血的作战参谋来说,无疑是个奇闻。
一辆苏制嘎斯吉普停在站外。车况比王铮那辆破美式吉普好得多,引擎发动时,声音低沉有力。
车子驶入市区,许峰才发现,这座城市的氛围,与他想象中完全不同。
没有战火纷飞的紧张,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奇特的秩序感。
街上随处可见巡逻的解放军战士,但更多的,是行色匆匆的市民。
他们的脸上,没有了伪满时期的麻木,也没有了国军统治时的惶恐,而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对新生活的试探。
“仗打完了?”许峰问。
“辽西会战刚刚结束,廖耀湘的第九兵团全军覆没。长春也和平解放了。”甘烁一边开车,一边言简意赅地回答,“东北全境解放,就差沈阳那最后一哆嗦了。现在前线的部队正在休整,准备随时入关。”
许峰点了点头。历史的进程,分毫不差。
吉普车没有在市区停留,而是径直开向了城郊的一片建筑群。
这里的戒备,森严到了极点。
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来往的军官,个个脚步匆匆,面容严肃。
空气中,仿佛都绷着一根看不见的弦。
这里,就是吉辽军区司令部。
东北我军的大脑中枢之一。
车子在一栋灰色的小楼前停下。
甘烁拉开车门:“许峰同志,到了。司令员就在里面等您。”
许峰下了车,整理了一下衣领,跟着甘烁走上台阶。
两个持枪的警卫拦住了他们,目光如电。
甘烁出示了证件,又指了指许峰:“这位是周司令亲自召见的许峰同志。”
警卫的目光在许峰身上停留了足足三秒,才侧身让开。
走廊里铺着木地板,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墙上挂着巨大的军事地图,上面插满了红蓝两色的旗帜。
几个参谋正围着地图低声讨论,看到甘烁和许峰,也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便又立刻投入到工作中。
甘烁在二楼一扇厚重的木门前停下,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里面传来一个略带沙哑,却中气十足的声音。
甘烁推开门,侧身让许峰进去,自己却没有跟进,而是轻轻带上了门。
许峰走了进去。
屋子很大,陈设却很简单。
一张巨大的办公桌,占据了房间近三分之一的面积。
桌上堆满了文件和地图,一部红色的电话机,一部黑色的手摇电话机,分列两旁。
一个身材魁梧,两鬓斑白,穿着一身没有军衔标识的干部服的男人,正背对着门口,站在巨大的地图前。
他没有回头,只是指着地图上沈阳的位置,用那略带沙哑的声音说:“卫长官还在做困兽之斗。他以为固守沈阳,就能等来关内的援军,就能等到杜鲁门和大林掰手腕的结果。他还在做梦。”
他缓缓转过身。
那是一张被岁月和风霜刻满了痕迹的脸,黝黑,坚毅。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刘振那种鹰隼般的锐利,也没有王铮的激情,而是一种如同深海般的沉静。
仿佛这世间所有的惊涛骇浪,都无法在这片深海里,掀起一丝波澜。
可许峰知道,就是这片沉静的深海之下,蕴藏着足以颠覆乾坤的力量。
他就是周保中。
抗联的旗帜,东北的灵魂。
最新网址:www.00shu.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