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历史军事 > 风雨杀胡令 > 序章下:破碎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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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痛。

    不是车祸瞬间那种天崩地裂的剧痛,而是绵长、尖锐、带着撕裂感的疼,像有把钝刀正顺着左臂的骨头缝来回锯着。韩成功想睁开眼,眼皮却重得像粘了胶水,耳边是嗡嗡的鸣响,混着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忽远忽近。

    “水……”他喉咙里挤出嘶哑的气音,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干得快要冒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烧火燎的灼痛。

    “夫君!”

    一声带着惊惶的女声骤然贴近,紧接着,一只微凉的手抚上他的额头,指尖带着淡淡的草药味。韩成功费力地掀开眼皮,模糊的光影里,先是看到一片素色的麻布,然后才聚焦到一张脸上——细眉微蹙,鼻梁挺直,嘴唇抿成一道带着倔强的弧线,虽荆钗布裙,却难掩那份沉静的气质。

    这张脸很陌生,却又奇异地透着股熟悉感,像在哪本泛黄的画册里见过。

    “你是……”他想问“你是谁”,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含糊的气音。

    女子眼眶倏地红了,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滚落,滴在他手背上,带着温热的触感。“夫君,我是如月啊。”她从身侧的布包里摸索出一个粗陶碗,碗沿还缺了个小口,里面盛着半碗浑浊的水,“你总算醒了,再不醒,如月……如月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夫君?如月?

    韩成功脑子里像塞进了一团乱麻,无数碎片式的画面猛地涌上来:身披沉重的铠甲,手里攥着冰凉的铁刀,刀身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漫天的烽火里,无数高鼻深目的胡人嘶吼着冲过来,他们的头发是黄色的,眼睛是绿色的,嘴里喊着他听不懂的语言;还有眼前这女子,穿着华丽的襦裙,站在朱红的门楼下,朝他盈盈一笑……

    这些画面清晰得仿佛昨天才发生,可他明明记得,自己最后看到的是土方车刺眼的大灯,是柏油路上迅速蔓延开的血迹,是妻子在超市收银台前疲惫却温柔的脸。

    “我……”他想辩解,说我不是你夫君,我是韩成功,开网约车的,家住沪市虹口区……可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怎么也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左臂的剧痛再次袭来,他下意识地低头去看,粗麻布的衣袍早已被血浸透,暗红色的血渍凝结成硬邦邦的壳,一道狰狞的伤口从肩头斜斜划到肘弯,皮肉外翻着,隐约能看到里面白森森的骨头。

    这不是他的伤。他的伤应该在胸口,是方向盘撞出来的。

    “别动!”花如月连忙按住他的手,指尖微微颤抖,“这伤口刚用草药敷过,乱动会裂开的。”她解开腰间系着的布带,露出里面用油纸包着的药粉,一股苦涩的草药味弥漫开来,“前日在邙山,羯狗突然袭营,你为了护着张老丈家的孙女,被胡人的长矛挑中……”

    羯狗?邙山?胡人?

    这些词像重锤一样砸在韩成功的太阳穴上。他猛地想起自己睡前看的那本《晋史》,想起书里写的“永嘉之乱,中原陆沉”,想起“羯赵石勒,掠汉人为羊豕,稍不如意,即烹食之”,想起那个颁布“杀胡令”的冉闵,想起书里配的插图——胡骑铁蹄下,汉人尸横遍野,女子被绳索捆着像牲口一样拖拽……

    难道……

    一个荒谬到让他头皮发麻的念头窜了出来,却又被左臂的剧痛死死钉在原地。他盯着花如月的脸,这张脸虽沾着尘土,眼角带着泪痕,却掩不住那份沉静的气度,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里藏着坚韧,绝不是现代社会里那些被生活磨得只剩焦虑的女人能有的。

    “现在是……哪一年?”他用尽全身力气问道,声音嘶哑得像破锣。

    花如月愣住了,眼里闪过一丝慌乱,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夫君,你烧糊涂了?今年是永兴二年啊。”见他眼神茫然,她又补充道,“就是大魏天王……薨逝后的第五年。”

    永兴二年。冉闵死后五年。

    韩成功的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了。冉闵死于公元352年,那现在就是公元357年?他真的……穿越了?穿到了一千六百多年前的晋末乱世,穿到了这个五胡乱华、人命如草芥的时代?

    他不是在沪市的雨夜开车吗?不是被土方车撞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谁?”他盯着花如月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

    “你是韩成功啊!”花如月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是大魏的典军校尉,是我的夫君啊!你忘了?我们是在洛阳成的亲,你说等平定了胡虏,就带我们回你的故乡徐州,给我盖一座带花园的宅子……”

    韩成功。

    连名字都一样。

    无数记忆碎片在脑海里翻涌:少年时在徐州老家的田埂上奔跑,身后跟着一条大黄狗;十五岁投军,在冉闵麾下做了个小卒,第一次挥刀砍死胡人的时候,手抖得握不住刀柄;在洛阳的酒肆里遇见花如月,她穿着月白色的襦裙,正在给街边的乞丐分馒头;新婚之夜,他把自己攒了半年军饷买的玉簪插在她发间,说“此生定护你周全”……

    这些记忆不属于他,却又无比真实,像刻在骨头里的烙印。而他自己的记忆——沪市狭窄的出租屋,儿子第一次喊“爸爸”时的喜悦,妻子在超市货架前精打细算的背影,网约车方向盘上磨出的茧子——却像水中的倒影,碰一下就碎了。

    “夫君,你别吓我……”花如月的眼泪滴落在他的手背上,滚烫滚烫的,“是不是疼得厉害?我这里还有点粟米,我去给你熬点粥……”

    她转身要走,却被韩成功一把抓住。他的手很烫,带着失血后的虚浮,却抓得很紧。花如月回过头,看见他眼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痛苦,有迷茫,还有一丝她从未见过的陌生。

    “如月,”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比刚才稳了些,“营里……还有多少人?”

    花如月愣了愣,随即低下头,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没多少了……羯狗突袭的时候,大部分弟兄都战死了,现在活着的,加上你,一共十七个,还都是带伤的……”她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恐惧,“我们逃到这处废弃的土屋,已经三天了,粮食快吃完了,药也快没了……”

    韩成功环顾四周。这是一间破败的土屋,四壁漏风,屋顶的茅草烂了个大洞,雨水正顺着洞眼往下滴,在地上积成一小滩水洼。屋子角落里堆着些干草,十几个伤兵或躺或坐地靠在草堆上,有人断了胳膊,有人少了腿,个个面黄肌瘦,眼神空洞得像口枯井。

    一个缺了条腿的年轻士兵靠在墙边,见韩成功醒了,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嘶”了一声。他咧嘴想笑,露出两排焦黄的牙:“校尉……您醒了?俺就知道……您命硬……”

    韩成功看着他空荡荡的裤管,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这张脸在他的记忆碎片里出现过,是个叫狗子的徐州老乡,去年才从军,才十七岁。

    “水……”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草堆里传出来,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兵,胸口插着一支断箭,箭头还留在肉里。

    花如月连忙走过去,用一个破陶碗,小心翼翼地给老兵喂水。老兵喝了两口,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痰里带着暗红的血。他抓住花如月的手,浑浊的眼睛望着韩成功:“校尉……护着……护着百姓……杀胡……”

    话没说完,他的手猛地垂了下去,眼睛还圆睁着,望着屋顶的破洞。

    死了。

    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了。

    韩成功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在他的世界里,人死是件天大的事,要报警,要办葬礼,要开追悼会。可在这里,一条人命就像路边的野草,风一吹就倒了。

    他想起书里写的,羯族人把汉人称为“两脚羊”,不仅杀了吃肉,还把汉人女子掳去,白天当奴隶,晚上肆意糟蹋,玩腻了就杀了做成“肉脯”。以前他只当是史书的夸张,可看着眼前这具老兵的尸体,看着花如月强忍着恐惧给死者合上眼睛的样子,他忽然觉得,那些记载恐怕还不够惨烈。

    “吼——”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嘶吼,像是野兽的咆哮,又像是人的狞笑,中间还夹杂着马蹄声,由远及近。

    屋里的伤兵们瞬间紧张起来,一个个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因为伤势太重,纷纷摔倒在地。狗子咬着牙,用仅有的一条腿撑着墙,想把地上的环首刀捡起来,却怎么也够不着。

    “羯狗……是羯狗追来了!”一个伤兵颤抖着喊道,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花如月脸色煞白,连忙吹熄了屋角的油灯,屋里顿时陷入一片昏暗,只有屋顶破洞漏下的月光,照亮了地上的血迹和草屑。她扑到韩成功身边,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指尖冰凉:“夫君,怎么办?”

    韩成功深吸一口气,左臂的剧痛让他保持着清醒。他看着屋里惊慌失措的伤兵,看着花如月恐惧却又强作镇定的脸,看着角落里老兵圆睁的眼睛,突然明白了——不管他是谁,不管他来自哪里,现在他就是韩成功,是这个破败土屋里唯一还能站起来的男人。

    他不能像刚才那样迷茫下去,不能像那些伤兵一样绝望。

    因为他的手里,还握着刀。

    因为他的身边,还有要保护的人。

    因为他是汉人。

    “别怕。”他拍了拍花如月的手,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左臂的伤口被牵扯着,疼得他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花如月连忙扶住他,用尽全力把他架起来。

    他踉跄了一下,站稳了。

    月光从屋顶的破洞照下来,刚好落在他的脸上。花如月看着他的眼睛,那双刚才还充满迷茫的眼睛,此刻却像淬了火的钢,亮得惊人。

    “狗子,”韩成功的声音在昏暗的屋里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把你的弓给我。”

    狗子愣了一下,连忙用嘴叼过放在身边的弓,用仅有的一只手递给韩成功。那是一张牛角弓,弓身已经有些开裂,却被保养得很干净。

    “其他人,”韩成功环视着屋里的伤兵,“把能找到的石块、断矛都捡起来,守住门口和窗口。”

    伤兵们愣住了,似乎没反应过来。以前的韩校尉虽然勇猛,却没这么镇定过,尤其是在这种绝境里。

    “快点!”韩成功提高了声音,“想活命的,就照我说的做!”

    或许是他的语气太坚定,或许是求生的本能被激发了,伤兵们纷纷动了起来。断了胳膊的用嘴叼着石块,少了腿的趴在窗口,手里紧紧攥着断矛。花如月也找了根磨尖的木棍,站在韩成功身边,眼神里虽有恐惧,却没有退缩。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夹杂着胡人的呼喝声,还有铁器碰撞的铿锵声。韩成功走到窗口,小心翼翼地撩开破布的一角,往外望去。

    月光下,十几个羯族骑兵正围着土屋打转。他们个个身材高大,穿着简陋的皮甲,头发编成乱糟糟的辫子,手里握着长矛或弯刀,脸上带着狰狞的笑。为首的是个独眼的羯将,脸上有一道从额头划到下巴的刀疤,正用生硬的汉话喊着:“里面的汉人,都出来受死!男的杀了,女的留下!”

    他的目光扫过土屋,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韩成功的心脏狂跳起来。这就是书里写的羯族人?这就是那些把汉人当牲口的恶魔?他紧紧握住手里的弓,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夫君,他们人太多了……”花如月的声音带着颤抖。

    韩成功没有回头,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独眼羯将。他想起自己开网约车时,遇到过抢包的歹徒,当时他没敢追,事后懊恼了好几天。他想起书里那些被屠戮的汉人,想起刚才死去的老兵,想起花如月恐惧却又信任的眼神。

    不能再退了。

    退一步,就是地狱。

    他深吸一口气,对身边的狗子低声说:“看到那个独眼的没?等会儿听我口令,用石头砸他的马。”又对花如月说:“你去后面,把那罐火油拿过来。”

    火油是他们逃出来时从营里带出来的,本想用来取暖,现在却成了唯一的武器。

    独眼羯将似乎失去了耐心,猛地一挥手:“冲进去!”

    两个羯兵催马朝着门口撞来,马蹄扬起的尘土溅在门板上。韩成功屏住呼吸,等马快到门口时,突然喊道:“动手!”

    “砰!”

    狗子用尽全身力气,将一块拳头大的石块砸了出去,正好砸在马腿上。那马吃痛,猛地人立起来,把上面的羯兵甩了下来。另一个羯兵的马也被窗口扔出的断矛刺伤,狂躁地嘶鸣着。

    “放箭!”韩成功拉开牛角弓,瞄准那个摔在地上的羯兵,松开了手。

    羽箭呼啸着飞出去,虽然他的左臂剧痛影响了准头,却还是射中了羯兵的大腿。羯兵惨叫一声,在地上翻滚起来。

    “杀!”独眼羯将怒吼着,亲自催马冲了过来,手里的弯刀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韩成功一把拉过花如月,躲开劈来的弯刀。弯刀劈在门框上,木屑四溅。他趁机将手里的火油泼了过去,正好泼在独眼羯将的皮甲上。

    “点火!”

    花如月手疾眼快,将手里的火把扔了过去。火油遇火,瞬间燃起熊熊大火。独眼羯将惨叫着从马上滚下来,在地上疯狂地打滚,却怎么也扑不灭身上的火,凄厉的惨叫声在夜里传出很远。

    其他羯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韩成功趁机喊道:“杀出去!”

    他带头冲出门口,手里的环首刀虽然沉重,却异常顺手。他想起记忆碎片里那些挥刀的动作,凭着本能劈向一个羯兵的脖子。

    “噗嗤”一声,鲜血喷了他一脸,温热的液体带着浓重的腥气。羯兵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倒在了地上。

    韩成功愣了一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是他第一次亲手杀人,那种触感、那种声音、那种气味,都让他几欲作呕。

    “小心!”花如月的喊声让他回过神来,他猛地侧身,躲开了身后劈来的弯刀,反手一刀砍在那羯兵的腰上。

    伤兵们也跟着冲了出来,虽然个个带伤,却像疯了一样搏杀。狗子用仅有的一只手抱住一个羯兵的腿,狠狠地咬了下去,直到被对方用刀柄砸晕过去,也没松口。

    羯兵们没想到这些残兵这么凶悍,尤其是那个领头的汉人校尉,眼神里的狠劲让他们莫名地发怵。几个回合下来,他们已经折损了五六人,剩下的见领头的独眼羯将被烧死了,顿时没了斗志,调转马头就跑。

    韩成功没有追。他知道自己这边伤亡也不小,根本追不上。他拄着刀站在月光下,浑身是血,左臂的伤口再次裂开,血顺着胳膊流到地上,汇成一小滩。

    花如月跑过来扶住他,眼泪又掉了下来:“夫君,你怎么样?”

    韩成功摇了摇头,看着地上的尸体,看着被烧焦的独眼羯将,看着倒在地上**的伤兵,突然觉得很累。他不是那个勇猛的典军校尉,他只是个开网约车的普通人,可现在,他却不得不拿起刀,在这个吃人的乱世里杀出血路。

    “把弟兄们抬进屋,”他对花如月说,声音里带着疲惫,却异常坚定,“找草药给他们包扎,活着的,都得活下去。”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羯兵不会善罢甘休,乱世里的危险还有很多。但他不能倒下,为了身边这些信任他的人,为了那些死去的汉人弟兄,为了那个在记忆里越来越清晰的“杀胡令”。

    月光透过屋顶的破洞照下来,落在他沾满血污的脸上。他抬起头,望着天边那轮残缺的月亮,仿佛看到了一千六百多年后沪市的雨夜。

    那里有他的家,有他的妻儿,有他熟悉的一切。可现在,他回不去了。

    他的战场,从沪市的马路,变成了晋末的荒野。他的武器,从方向盘,变成了环首刀。

    也好。

    韩成功握紧了手里的刀,血顺着刀身滴落在地上,溅起细小的尘埃。

    既然回不去了,那就让这乱世,记住韩成功这个名字。

    杀胡令的余响,该有人接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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